每個人都有一部自己的歷史,並且這部歷史與他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
二哥的歷史我一清二楚。
二哥出生在上世紀50年代,上學的時間本來就短,加上跳過級,上學的時間就更短了。誰知道上完小學就不能繼續上了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跳那個級。
下學後,二哥起先是放牛。年齡漸長後生產隊里的農活沒有二哥不會的,什麼犁、耙、耖、磙;什麼播種、施肥;什麼用鐮刀割麥子、割稻穀,用鐵鉤子扯棉梗;什麼用兩頭尖尖的沖擔將一捆捆的麥子、稻穀、棉梗獨自擔上肩後挑回禾場,然後堆成方形或圓形的垛;他一看就會。誰叫二哥聰明,跳過級呢。
所有人都勤扒苦做,有時候還吃不飽穿不曖。現在不還有一部分人需要精準扶貧嗎,何況上世紀70年代。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農村人是不存在什麼假不假的,農忙的時候忙,農閒的時候更忙。秋末冬初,二哥要隨水利大軍上工地挖河,白天冷風嗖嗖,上百斤的擔子壓在肩上還要爬陡坡,有時一群人移動腳步非要喊著「嗨喲、嗨喲」的號子不可;晚上蜷縮在農戶的地鋪上才算一天熬上了頭。
那時候農村青年人人都想去參軍,想被推薦上大學,想被招工進城,但心想事成的是極少數幸運兒;多數人無法掙脫土地的束縛。
二哥可能想過,一年到頭年復一年我就這樣過嗎?
有一次,上初中的我在二哥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支口琴,後來聽他吹得象模象樣,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二哥是怎麼學會吹口琴的。
勞作之餘,布滿星空的夜晚,二哥可能一邊吹著口琴,一邊遙想著他的未來。
歷史往往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候發生重大的變革,鄧小平先生三落三起之時,中國大地的每一角落都呼嘯著改革之風,整個社會感覺到地動山搖一般,中斷十多年的高考得以恢復,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沿海開始設立經濟特區……
二哥敏銳,時代已經發展到個人有機會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時代了。考慮到自己只上了四年小學,別人可以參加高考「跳農門」,那咱們不能學門手藝「跳農門」嗎?
說干就干,二哥買了把斧頭拜師學木匠去了。
拜師學藝者通常三年才能出師,誰叫二哥聰明跳過級呢,三個月後二哥就撇開師傅獨闖江湖,什麼長板凳、靠背椅,什麼圓桌、方桌,什麼櫥櫃、衣櫃,什麼單人床、雙人床……全不在話下,而且是在大武漢僱主家管吃管住三塊錢一天,要知道幾年以後我吃上公家飯一個月才四十多塊錢工資。
干木匠掙錢是掙錢,可是太拼力氣,能不能幹點稍微輕鬆點且又能掙更多錢的活呢?
誰不想致富?
想致富沒錯,只要不偷不搶,不坑蒙拐騙。
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等於資本主義。
二哥琢磨著開始經商,起初是擺地攤,跑漢正街進貨,遠涉湖南沅江去賣貨。一來二去,二哥的口袋開始厚起來,村裡第一批蓋樓房的就有二哥。
時間來到了20世紀90年代,二哥覺得日子越來越有奔頭,開始考慮大幹一場,於是盤門面,招兵買馬,丟下地攤在市中心開了一家大型商場。生意紅紅火火,紅火得讓村裡人眼饞。
不知什麼時候跑出來一個馬雲,阿里巴巴出現了,二哥感覺到了實體店的危機,果斷將商場轉讓給了一個做副食品的老闆。
不能啃老本,那會坐吃山空,這道理二哥明白。
眼見得村子裡的土地越來越來少,原來土地上像長莊稼一樣冒出了許多高樓,村子成了城中村。二哥心想:我沒有大資本拿地蓋樓,能不能做點與蓋樓相關的活呢?蓋樓需要腳手架需要模板,這些東西可以反覆使用,我可以購置這些東西租給蓋樓的老闆用,收點租金。於是二哥干起了出租腳手架出租模板的營生,為了節約成本,二哥多數時候自己開貨車送貨上門。十多年來,二哥的客戶逐年增加,效益也一年好過一年。
如今二哥已經60多歲了,仍沒有退休的意思。他可能想到自己沒有退休費不能依靠孩子們吧,乾得動就繼續干。
歷史前進的腳步永不停歇,二哥書寫的個人歷史也隨之繼續向前演進。
歷史不能假設,但我還是想假設,假設二哥上完小學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假設二哥能有機會上大學,像俞敏洪一樣三次高考去上北京大學,像馬雲一樣三次高考去上杭州師範學院,那將會是什麼樣的人生?
歷史有時候束縛人,有時候又給人施展自我的機會。
我要感謝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給每一個人提供了人生多樣選擇的可能性;我更敬佩那些能夠抓住歷史機遇去拼一把的人,這裡邊當然有我的二哥。
二哥作為一介農民在他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多次拼殺,雖然沒有干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功業,但也對得起他這一路走過來的歷史。
我敬佩我的二哥。
作者簡介
鄢列才,60後,北京師範大學教育碩士,仙桃市第一中學語文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