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拉拉
當聽到穆加貝(Robert Gabriel Mugabe)去世的消息時,辛巴威青年Ameen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我不能相信,這麼多年來,很多次傳言他死了,結果證明都是誤傳。」直到手機里穆加貝的死訊鋪天蓋地湧來,Ameen才敢確認,這位從他出生前就擔任辛巴威第一領導人的老者,此次是真正地作別這個世界了。
馳騁辛巴威政壇37年,穆加貝是國家「解放者」,也是西方世界口中的「獨裁者」。對他93歲零9個月時的「高齡卸任」,迄今還有著各種爭論和猜測,不過所有功過是非,如今皆隨著穆加貝的辭世留諸身後。
辛巴威9月14日為穆加貝舉行國家悼念儀式
9月11日,穆加貝的遺體從新加坡運抵至辛巴威首都哈拉雷,現任總統姆南加古瓦(Emmerson Dambudzo Mnangagwa)親自前往機場迎接。2017年,姆南加古瓦以「不流血的權力過渡」取代了穆加貝,坐上辛巴威最高領導人的席位。而今,他在推特上沉痛悼念,並高度評價穆加貝的一生,稱其為辛巴威國父,「獨立的偶像」和「泛非主義者」。周六(9月14日)穆加貝的國葬後,這個南非的「鱷魚之鄉」該在後穆加貝時代走向何方,如何實現將辛巴威發展成中等收入經濟體的競選諾言,或許是姆南加古瓦更值得思考的問題。
「他(姆南加古瓦)承諾會帶來改變,我們等了三年還在等。」Ameen無奈地對直新聞記者說。改變的意願與停滯的現狀的對立,撕裂著身處於中的人們。「你們中國的年輕人談論的是科技、5G,而我們現在只關心食物、水、還有不要停電。」Ameen甚至用了一句不無沮喪的話作為總結:
「我們只想活下去。」
「直到上帝說『來吧』」
Ameen是一位21歲的辛巴威小伙,三年前申請到全額獎學金來到土耳其攻讀藝術專業本科,在採訪中說起祖國,Ameen的語氣時時變得急切、激動。他說自己平時靠WhatsApp和Facebook與家人保持聯繫,「但有時碰上辛巴威的網絡管制,或是停電,我就聯繫不到他們了。」
令Ameen頗為無奈的一個事實是,他出國留學以來,至今連寒暑假也從未回國。對他而言,這是一種迫不得已——在土耳其,他有更好的發展機會和生存條件。而那個比家中許多長輩還要年輕的辛巴威,現在要面對的問題,比Ameen要多得多。
1980年4月18日,這片南非沃土終於正式摘掉了它屈辱的名字「羅德西亞」——它源於英國殖民者塞西爾·羅茲。擺脫英國殖民統治後,因為當地的紹納文明最主要的遺蹟是「大辛巴威古城」,國名被定為「辛巴威共和國」。
大辛巴威古城遺址
穆加貝和他領導的非洲民族聯盟(ZANU)在爭取獨立的鬥爭中也為自己贏得了政治聲譽,他本人被當時的非洲人視為民族英雄,在1980年和1985年當選總理,之後連任五屆總統。該聯盟則成為辛巴威的執政黨。
但等待穆加貝的是一個充滿了棘手和複雜問題的國家,英國殖民者最為「擅長」的事情,就是留下一個爛攤子。殖民者當年從當地原住民手中掠奪走了土地,辛巴威建國之初,不到5%的白人掌握80%多的可耕地,但擺脫了殖民統治之後的黑人,想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卻沒有那麼容易。
1979年,由柴契爾領導的英國政府在與非洲民族聯盟(ZANU)簽訂的《蘭開斯特大廈協議》中規定,穆加貝政府不能強征白人土地,必須用錢贖買,而英國允諾將為土改提供一半的資金支持。不過辛巴威建國之後,「去殖民化」的過程顯然不太可能不觸碰當地白人的奶酪,種族、經濟、政治問題交織。
穆加貝與柴契爾夫人
穆加貝的方式頗為強硬,在西方看來更是不可接受:他憑藉「鐵腕手段」,不斷「打壓異己」,牢牢把控著辛巴威的政治、軍事、財政、媒體。隨著辛巴威與和西方關係的惡化,英國方面顯然不可能繼續提供當初承諾的資金支持辛巴威的土地改革。再加上土改速度放緩,引發民眾不滿,2000年,穆加貝開啟「快車道」土地改革(fast-track land reform),決定無償徵收白人土地。
穆加貝迅速地成為了西方世界口中的「獨裁者」。在他的「語錄」中,最被津津樂道的一條,恐怕就是2016年,在面對非洲聯盟的演講中,他表示會繼續掌舵辛巴威:
「直到上帝說『來吧』」。
換個人試試?
穆加貝或許沒有想到,一年後,為他的執政生涯畫上句號的是他曾經的親密戰友、得力助手、第一副總統姆南加古瓦。後者因其機敏與冷酷被稱為「鱷魚」。
穆加貝(右)與姆南加古瓦(左)
《紐約時報》的評論認為,姆南加古瓦為政變創造了一個故事:姆南加古瓦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他只是從穆加貝手中接過了權杖。穆加貝既是民族解放的英雄,也是一個「病態」的父親,他正受到比他年輕太多的第二任妻子格蕾絲(Grace Mugabe)和她的親信的虐待,而這些親信都出生得太晚,沒有參與20世紀70年代的獨立鬥爭。
1966年,穆加貝與格蕾絲舉行婚禮。
國內一些報道還是「紅顏禍水」、「禍起蕭牆「的一套。認為是穆加貝的妻子想要繼位的野心過於咄咄逼人,以致於原本的「接班人」不得不採取行動「清君側」。
從某種意義上說,民心思變,辛巴威長期低迷的經濟、惡性通貨膨脹、高失業率,民眾想「換個人試試」,或許也在情理之中。
姆南加古瓦的「鱷魚幫」和格蕾絲的「G40集團」(成員多為4,50歲)權力之爭,早已在2017年寫下結局。如今穆加貝已去世,後者也難以再掀起風浪。
不過Ameen在接受直新聞記者採訪時的說法,恐怕反映了更多辛巴威人對穆加貝的態度,他說:「我不會去責備他,把所有過錯都歸到他身上不公平。但是,作為辛巴威的領導人,他本可以讓我們的經濟發展得更好。」
在大部分同學眼中,Ameen開朗幽默、健談、有非洲人特有的藝術細胞。在Ameen的個人網站上,他給自己貼上了一系列標籤,「電視主持人」、「品牌大使」、「藝術家」、「媒體人」、「喜劇演員」、「記者」……
但排在第一的是:「辛巴威人」。
明天會更好嗎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辛巴威曾是「非洲的麵包籃「、」南非明珠「,糧食和煙草不僅自給自足還能出口,礦產資源豐富,工業體系也較完善。1980年辛巴威建國之初,經濟並沒有什麼大問題。當時1津元可以兌換到0.68美元。直到1990年代,辛巴威人仍沐浴在「黃金時代」的暖陽下。
辛巴威農民在比較誰種的煙草好,煙草種植是當地支柱產業
但在「快車道」土地改革中,由於政府缺乏規劃和對黑人農民的培訓,農業生產大幅下滑。李新烽的《辛巴威:「麵包籃子」逐漸變空》論文中指出:2005—2008年,辛巴威玉米和煙草的產量分別下降了65.8%和72.2%。農業生產的衰退外加惡性通貨膨脹,導致辛巴威整個國民經濟崩潰,2000—2009年,辛巴威的經濟增長率一直為負數。
「在我上小學時,我的父親有工作,我居住的城市哈拉雷水、電沒有問題,我能買我想要的東西。十年前,我父親失業,自那以後,我記不清多久沒買一雙新鞋。」Ameen痛苦地回憶,「一切變得越來越糟。」
2002年,西方國家開始對辛巴威實行嚴格的經濟制裁,這讓辛巴威的經濟雪上加霜,惡性通貨膨脹接踵而至。紙幣面額從100、1000,迅速升到一億,十億……辛巴威甚至發行了面值100萬億的紙幣,創世界紀錄。提著一籃子紙幣,只能買一個麵包。惡性通脹在2008年達到最高點後,辛巴威政府不得不放棄使用本國貨幣津元。自那以後,市場上流通的是美元、南非蘭特、英鎊、歐元等外國貨幣。今年6月24日,辛巴威政府簽署法令,宣布不再允許美元等外幣流通,只允許本國發行的債券貨幣在境內使用。闊別十年,新津元能否順利流通,民眾對銀行、養老金的信心如何恢復,還有待時間檢驗。
姆南加古瓦在就職典禮上承諾,要把國家重心放到經濟建設上來,並採取一系列措施,包括修改本土化政策,壓縮政府開支,打擊腐敗,建立特區吸引外國投資等。這些措施似乎略有成效,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辛巴威的GDP由2016年的0.6%增長至2017年的3.4%。但要恢復往日榮光,道阻且長。
美國和歐盟對辛巴威的制裁,是Ameen認為阻礙辛巴威經濟發展的重要原因。「我們與西方國家關係不好,我們連藥品都需要進口,但是沒有外匯就沒什麼進口。」據路透社報道,特朗普政府官員曾表示,在姆南加格瓦政府修改辛巴威「限制媒體自由和不允許抗議的法律」之前,美國對辛巴威的制裁將一直有效。
Ameen還向直新聞記者算了一筆帳,辛巴威高中一年的學費約為150-200美元,曾經這較為低廉的學費讓辛巴威的識字率位列非洲榜首。但經濟凋敝後,這筆學費對很多家庭而言,已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大學一學期的學費更是高達600-800美元。而公務員的工資每月約為200-400美元。「我的同學沒有我這麼幸運,他們高中畢業後就沒錢繼續上大學。就算上了大學,他們也找不到工作,大學畢業生上街擺攤、做清潔工。」
「年輕人沒有未來,這個國家看不到希望。」Ameen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