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雍也》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耐人尋味:
魯國大夫孟之反有一次隨軍出征,不幸大部隊吃了敗仗。潰退中他獨自斷後,將近自家城門時才用鞭子打馬說:「不是我敢於斷後,而是馬跑不快啊!」
這裡得說明,按古軍制,戰敗而還,以敢於斷後為功。孟之反的這一番表白,被愛講故事的孔子讚賞地稱為「不伐」(不貪功,不自誇)。
我一度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一來是因為《論語》中孔子講的不少故事其實於史無征,有的乾脆就是他老人家出於教育學生、勸人向善的良好動機而杜撰出來的(蘇東坡當年參加科舉考試時,也曾在文章中杜撰「殺之三」「宥之三」的典故,被寬容開明的考官歐陽修誇讚為善讀書、會用書),這個「孟之反不伐」的故事恐怕也不例外。
二來是孟之反的做法實在有悖常情,難以理喻——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為人生目標,並且這功勞沒偷人家沒搶人家,明明白白是自己建的,幹嘛這樣撒謊繞彎子推脫,腦子進水了?著名美學理論家李澤厚先生在他的《論語今讀》中就這段故事也作了如下的評點:「強調謙遜。也許過分了點?」可見也是有點兒想不通。
但有道是書不厭讀,觸類旁通,後來我倒是由旁的事慢慢弄懂了些:面對功勞,孟之反的心理是「非不欲也,實不敢也」,複雜得很、尷尬得很呢!
他尷尬在哪裡?
其一,自己有功勞是不假,可是這功勞並不是那麼好要的。再說你以為有功勞就是好事啊,不見得。南北朝蕭統《昭明文選·運命論》中有一句名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唐朝韓愈《原毀》中也說: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老百姓的語言則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出頭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風頭太勁,功高震主,沒什麼好下場,還少有人同情你,就這麼個道理。您說孟之反不得仔細考慮考慮嗎?
其二,既然這個功不能居,那就有個怎麼讓的問題了。你明明有功,非死乞白賴說沒有,那不行。那叫沽名釣譽,人家更煩你。
我聽說有個搞科研的知識分子挺苦惱:頭一年搞得挺好,年底領導讓他講一講。他不懂韜晦的道理,實打實地把功勞算到自己身上了,結果弄得室里的同事都不理他,說他自私、吃獨食。第二年長了心眼兒,發言時把功勞一股腦拚命往別人那兒推,結果領導笑了,同事們惱了,說他虛偽、矯情。氣得他回家跟太太發牢騷,說這事兒怎麼比搞科研還難呢?
可以推想當時孟之反也是難在這事上了,發愁的程度不低於考慮怎麼用殘兵敗將斷後。還好最後終於想出這麼個讓大家心理都平衡的好主意來,把立功的「責任」推到馬身上,反正馬又不會說話。
孟之反的苦心孤詣,誰人能解啊!
宋朝開國宰相趙普是個老粗,小時家窮只讀過半部《論語》,自詡「半部論語治天下」。依我看,靠這「半部論語」治天下不足,學個小心眼兒鬼點子搞搞內耗什麼的倒有餘。那位苦惱的知識分子若是有暇看看孟之反的故事,也許能受點「啟發」?只可惜古往今來,我們有多少寶貴的腦筋耽誤在了這些內耗之上。
作者:錢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