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幻想與現實已模糊了邊界,如何在文學中生成有意義的「新人」形象?| 新年專題

2020-01-03   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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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專題

新世紀開啟了第二十個年頭,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和我們的文學是否已經擁有了迎接新時代的新姿態?去年一月,本報曾以作家筆談的方式,探討當下的文學需要怎樣的新人。如果說那是一次年輕作家、評論家對自我的審視,那麼,今天我們的探討將更進一層,深入文學內部,尋找那個矗立在當代中國現實的土壤上、凝聚著無數人期待、承載著時代精神與審美的「新人」形象。這幾日,我們將陸續為大家帶來張檸、吳俊、林森、甫躍輝、陳楸帆五位評論家和作家的觀點討論。

文學「新人」的意義

吳 俊

吳俊,生於1962年。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近年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著有《文學的變局》《向著無窮之遠》等;主編有《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新編》3卷本、《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料編年》12卷本等。

「新人」是對文學的一種鼓勵,而非束縛;是解放,而非壓制;是一種敞開的可能,而非封閉的規範。「新人」之於文學,尤其是當代中國文學,正呈現在無限的期待視野中。

01

文學「新人」的政治性、建設性、貢獻性

文學「新人」究為何指?在人物形象創造上,曾經最權威的說法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該說有著經典理論出處的強大依據。至今沿用也並無不可。結合到具體文學作品、文學人物,現在要說阿Q是一個「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也依舊成立。從理論上說,我們一般將所謂思想與藝術的創造能夠完美結合的文學人物褒之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是通過對文學人物創造的評價而達到的實際目的是對作家作品的一種整體性的正面評價,但其中的「典型人物」是否體現值得肯定的正麵價值觀(正面形象)則並不重要——作家作品的創作立場和作品整體傾向才是最重要的(評判依據)。

魯迅與影視劇中的阿Q形象

在人物形象創造上,當然也有別的說法,比如一般所說的新的文學(人物)形象之類。這種說法主要也是褒義性的文學評價。相對於「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新的文學(人物)形象更多側重於指那些體現出某種(些)新質、新特點的藝術形象,這種評價強調的是藝術創造的新穎性,是對成功的藝術性的褒揚。同樣是針對文學史人物而言,同樣不一定代表進步或正麵價值觀,它強調的是因「某種\\些」新的人物特質因作品的藝術表現而使該人物(形象)成為文學史上的首創。雖然整體評價程度上相對弱於「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一說。

對於現在提出「新人」概念的理解,意圖上應該是有所區別於以上兩者的範疇。從中國當代文學史、新中國文學建設和發展經驗上看來尤其如此。從文學史、文學的當下關懷來看「新人」之說的提出或重提,首先需要釐清和確定的是所謂「新人」本身的意識形態性,「新人」的價值代表性,「新人」對於中國當代文學的建設性,乃至「新人」體現出的中國文學對於世界文學的貢獻性。即討論現今的文學「新人」,應該首重三性:文學政治性、文學建設性、文學貢獻性。也就是說,所謂新人是具有新的價值觀、價值立場、意識形態傾向的人物形象,從藝術創造上說,新人也就是我們對於新的價值觀、價值立場、意識形態傾向的一種人物形象期待或藝術投射,體現的是創作主體及完成作品的主觀意志及其感情和心理的追求。在此意義上,「新人」不能是疏離現實價值傾向的一種純藝術的創造,「新人」是主觀的,是有立場的,甚至是政治性第一的形象體現。

柳青(右)與梁生寶原型王家斌

但是顯然我們不能重蹈歷史的錯誤,狹隘地理解或定義文學的政治性,僅將其視為為現實功利服務為主的狹隘的政治性,或者是支配於政治正確的先驗的實際淪為抽象的、無效的政治性。可以說歷史的教訓已經多次告誡了我們,前者會使文學窒息而死,後者則會放任文學的假、大、空。「新人」必須為當下文學的發展提供建設性的實際貢獻,體現中國當代文學的創造性藝術活力,能夠成為當代文學進步的一種標誌性形象,或者說就是通過一種正麵價值體現的人物形象創造,開拓出了當代文學創作的新路徑、新方式、新可能。舉一個相對成功的堪稱典型的當代文學新人案例,那就是柳青筆下的梁生寶(舉出這個案例的直接啟發來自於大會上李敬澤先生的主旨報告)。從這個新人形象的創造案例也可以見出,新人並非是完美的,新人的創造藝術也並非是完美的,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新人代表了現實探索和歷史發展的社會實踐進步的完美性,代表了文學創造的精益求精的藝術追求上的完美性。所以,「新人」體現的是一種能夠激發開放、創造性精神的建設性。「新人」是對文學的一種鼓勵,而非束縛;是解放,而非壓制;是一種敞開的可能,而非封閉的規範。「新人」之於文學,尤其是當代中國文學,正呈現在無限的期待視野中。

以上兩點有關新人的理解,與現實題材創作有著十分重要甚至是必然的聯繫。對於時代新人的文學創造體現的正是一個時代的文學使命。這種使命促成、升華了關注現實的創作自覺意識。古人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標舉和提倡的就是關注實際生活的現實題材寫作精神。這與後來我們所說的現實主義文學原則基本一致,強調的都是對於寫作動機、目標、功能和價值上的文學要求。而且很顯然,彰顯正面的、社會正義的價值觀就是其中的必然之義。換一種說法,文學關注的是人物和生活的複雜性,關注的是現實的、具體的、個別的人物的命運,是要從俗世的塵埃中建立起基本的價值立場。正因如此,也可將文學的建設性理解為是涵蓋了政治性在內的一個更為廣大的概念:政治性是其基礎,建設性是其整體;前者與動機相關,後者是功能呈現。所以,新人一定是具備政治內涵的體現文學現實關懷取向的創新性時代形象。這也可以是對現在提出新人一說的一種文學理論闡釋。

這種「新人」承載的是當代中國文學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表達的是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創造訴求,凝聚的是當代中國文學的特定實踐經驗,融匯的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世界意識以及對於世界文學的動態建構系統,歸根結底這也就是當代中國文學對於世界文學的一種自覺貢獻。如果能在改革開放的宏觀背景中來評價文學「新人」的創造意義,也可以認為「新人」的出現是與中國的發展和崛起相伴生、且同步的。文學新人是對國家改革開放政治的一種呼應和證明,是對世界文學和文明創造提供的一種價值選項貢獻。所以,中國文學的「新人」倡導與當下中國的世界意識構成了一種高度同構、趨向一致的觀念聯結體,而不僅是有關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範疇的一個依賴技術支持的限制性理論概念。

02

「新人」的文學史概觀

在有關「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主題線索上,可將新中國文學分為三個(種)階段:一是與時俱進的「新人」創造的探索、新創與發展階段,主要指1940年代末、1950至1980年代前。新中國誕生、社會主義建設早期的文學實踐,為我們當代文學、中國文學建立起了最為堅實的發展基礎,特別在政治與文學的「原生結構」的功能發揮和實踐方面,積累了極為豐富、多樣的經驗。其中,「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成為這一時期最為顯著、毫無疑義的文學主題與創作潮流。在文學主題和潮流方面,我認為大機率可以達到較為廣泛的共識性,可以納入到「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主題範疇中。這是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建立及實踐的意識形態目標和重心的體現與追求,換用今天的話來說,也就是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初心和使命。從整個當代文學史、新中國文學史來看,今天已經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了,雖然其間不乏曲折和困難,但並不能也沒有因為曲折和困難而放棄堅守初心、承擔使命的責任。迄今我們耳熟能詳的當代著名文學人物形象,都是這一時期的創造。而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我們在理論上所說、實踐中提倡的「新人」。這是新中國文學建設保留下來的最重要財富之一,是新中國文學的制度建設、我們今天的文化自信在文學形象創造和文學創作基本面向上的主要支撐,當然也是主要的成就體現。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現場

二是回顧、反思與多樣化、多元性階段,主要指1980、1990年代——新世紀早期,該階段的宏觀背景是國際國內政治巨變,中國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入發展,中國及中國文學走向世界、融入世界、貢獻於世界的趨勢成為主流,世界文學成為中國文學的題中之義——不僅是中國文學成為世界文學的問題,因此,「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表現出了新動態、新形態,表現出了對於這一主題的歷史回顧、理論反思與現實形態的多樣化、多元性創造特點。這一特點並非是對前此歷史及實踐的反對或否定,而是在新的歷史時期、經由新的世界認知經驗、契合國家發展的時代需求,中國文學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成熟、文化自覺、精神不懈追求的高度境界。這一階段進一步打開了中國文學創造的世界之窗,進一步拓寬了中國文學創造的廣泛可能性,特別是將「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的探索、發展提升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和深度,同時或先後相關出現的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潮流等,交叉、互補且同構性地成為一個時代幾代作家共同參與構成的文學景觀,這就是當代中國文學、新中國文學繁榮發展達到歷史高度的一種文學生態明證。新時期文學創造所積蓄的力量和影響力,終於在新世紀產生出了明顯的成效,大量作品被譯成外文進入世界文學、尤其是傳統西方文學社會及市場已漸成一種新常態,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則象徵性地代表了中國當代文學在觀念和藝術上進入並獲得了世界性的文學經驗共同體和價值共同體地位。新中國文學的這些顯例都是文學史上的開創性紀錄,對於世界文學而言,這也是中國文學「新人」、「新主題」的全面誕生,中國文學對於世界文學的貢獻由此獲得全面的認可和認同。但我們也要同時認識到,文學意識形態的博弈,在更大的世界範圍內隨之變得越來越複雜、甚至越來越尖銳化了。中國問題、中國議題完全與世界問題融為一體,反之亦然,世界問題、世界議題也將中國必然地捲入了其中,也在不同程度上造成、帶來了有關中國當代文學、新中國文學評價的歧義甚至對立,其中也包括了對於文學「新人」的理論批評與歷史實踐的評價。

三是在無限開放可能的、新媒體世界及語境中重建文學主流價值觀的階段,主要指近十年,這是一個新媒體-自媒體-融媒體時代,也可以說是傳統主流形態趨於瓦解,世界呈現碎片化特徵的時代,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經典文學史傳統也遭遇到了存續疑問及合法性的挑戰。顯而易見,「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在當下成為一個問題的含義或挑戰、同時也一定會是無限的機遇,就顯得格外分明。這既是個技術問題,或者說現狀問題的產生確實源於技術因素,但導致的問題或結果首先也是個如何重建文學主流價值觀的問題。在此意義上,「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就是把文學與社會心理建設、文學與時代政治建設貫通起來的一個重大議題。而在文學內部,這個議題又是對於當代文學生產的一種鞭策,在一極化的權力結構已呈頹勢之後,它將有助於我們思考如何重建這個時代的文學地位——文學的特性、尊嚴和價值觀。

只是稍許有點疑惑的是,網絡技術及其產品平台的發展仍在繼續,文學和文化產品的形態及價值隨之不斷變動,特別是文學和文化生產機制也需要重大調整。那麼,如何確認、創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人」呢?這一文學挑戰,象徵的正是我們已經面臨卻一時還沒有把握回答的問題。也許是這一原因吧,有時我們還會看到種種衝突的場面竟是如此激烈,文學中的「新人、新主題與現實題材創作」的探索應該也是為整個社會發展建設所做的努力。這本身就是個文學和社會的現實問題。

03

新媒體「現實」,或文學現實的意義

現實是一個貌似客觀、實在、所指確定的概念,有著接近於真實性的語感體驗。但實際上它所內含的意識形態性、傾向性、立場性極為豐富,甚至可以說就是一個政治概念,而非一般理論或哲學概念。哪怕是在生活層面上也是如此。那麼,文學現實的不確定性就更加鮮明了。在新媒體語境中的文學現實——文學意義上的現實,幾乎已經成為一種不可描述的對象或存在。科幻的勃興,可以看作是中國文學中所謂現實概念意義變化的一種折射。也就是說,現實的廣度,現實的光譜,已經覆蓋、包容了我們能夠想像得到的現實——想像的現實的全部。從二次元到外星球、異文明、多維世界,都已經成為真實的存在,我們全部的幻想已經成為我們的現實。以前有過何謂生活的爭議,一種說法是到處有生活,到處是生活;反之者則認為需要定義生活真實性的價值觀,這就將生活認知問題轉化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政治立場。但是現在,虛擬生活已經成為現實,這使得生活本身更接近於文學意義,我們的生活場直接就是文學世界。那麼,現實的傳統客觀性定義顯然已經無法概括當今的現實,需要一種統攝性的、整體性的、總體性的思考和視野,才有可能處理新媒體語境中的現實。傳統文學理論恐怕並不能圓滿回應當下的文學現實。

意識形態或理論的變遷不止在觀念領域,還特別表現在技術領域——技術領域的文學衝擊構成了文學的新現實,這就是「媒介(性)的文學」的挑戰。1990年代開始,我們已經關注、重視到了文學的媒介性——從文學媒介進入研究文學,或研究文學媒介問題。到了今天,一個相關的問題或現象變得更為突出和重要,這就是「媒介(性)的文學」問題。文學的媒介研究,前提是文學(內容)決定媒介(形式),後者不具有決定意義和地位;而「媒介(性)的文學」關注的是媒介對於文學(內容、形式)的決定性作用,因為媒介的條件而使文學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媒介造就了怎樣的文學?換言之,技術因素對於內容生產的影響、主宰已經在網絡時代成為了顯著的現實。包括一般網文的寫作,主要就是技術支撐、在主要技術條件下的創作活動。文學史上,新聞報紙催生出了報章體寫作,副刊對於類型文學的閱讀和市場成熟有著直接的生成機製作用,專欄作家和博客寫作有點相似吧,連載文學不就是今天網文大神的生產方式嗎?如果說紙媒的條件限制統攝了種種紙媒文學的形式和形態,網絡的條件同樣可以形成網絡文學的形式和形態——這就是我所謂的媒介(性)的文學。與一般形式決定內容的形式主義觀點不同,媒介(性)的文學著眼並強調的是技術要素(生產工具)在創造新文化、新文明的過程中,同時創造了新技術時代的新文學。宏觀地說,如果我們人本身將被基因技術所改變,人類社會將被人工智慧所改變,地球將被外星球生命所改變——憑什麼「人的文學」不變?

阿爾法狗vs李世石圍棋對決、第七代機器人小冰

已有案例說明:圍棋機器人阿爾法狗一代、二代開啟、也終結了人機大戰的意義,並對圍棋運動及其市場產生了無可挽回的影響,標誌人的智力高度的神秘乃至神聖性的圍棋時代已經走向了落寞。這一慘痛的教訓應該是,不要再和人工智慧企圖比試智慧和創造力,否則一定死得很慘。就此也不妨預言:人工智慧也許就是毀滅文學的技術,或兇手——從微軟小冰寫詩到人工智慧敘事文學的出現,應該是在最近屈指可數的幾年內就會實現的。職業九段和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在人工智慧機器人面前,是否都會漸成笑話呢?

也就是說,現實正在發生整體性、結構性的改變,何為現實題材自然成為了一個新問題——新時代文學的實踐將對此有所回應,提供答案。在此,「新人」倡導的根本性意義也就呈現出來了:中國文學的創造和中國道路、中國經驗對於人類世界的貢獻一樣,將為網絡和人工智慧時代的世界文學提供一種整體性的智慧產品,涵蓋有從意識形態到技術手段的新文明的內涵。也可以說,始於意識形態的「新人」創造及其與現實的關係主張,最終將是超越於特定意識形態的普惠於人類精神生活價值的一種文學路徑實踐及其貢獻。這也是一種文學的「向死而生」或鳳凰涅槃的文明再生過程。也許,今天特別要對中國文學的實踐走向作出正面判斷,儲蓄建設經驗,由此加強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為世界文學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作出中國文學的貢獻。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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