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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淘寶上輸入「忠誠度測試」，你會得到上百條結果，和愛情一起產生的猜疑催生了「情感測試員」這個新職業。測試員們在客戶的授意下刻意接近他們的另一半，在社交網絡上用照片和言語引誘被測者，再通過對方的反應來檢驗他們對待感情的忠誠度。

今年7月，我應徵成為了一名測試員。在兩個月的時間裡，我鑑定出了數十個「渣男」，見證了無數對情侶的分分合合。但作為一名二十出頭的普通女孩，我仍然沒有得到關於愛情和忠誠的標準答案。

他最喜歡的那種女生

我的客戶大多是15歲-25歲之間的年輕女生，來測試之前懷疑自己的男朋友不夠愛自己或者有了新歡。也有不少人本來感情穩定，但一定要通過做測試來買個心安。不少男生也會來測試自己的女朋友，但有專門的男性測試員負責他們的單子，和我們不在一個群聊里。而我需要在接單十分鐘內迅速添加客戶的微信，了解他們想要測試的內容和戀愛的基本情況。

「麻煩您告訴我您男朋友的基本資料，比如年齡、職業、所在的地方。」這是測試員常用的開場白，如果對方是比較年輕的女孩，說完還要配上一兩個可愛的表情包一起發送。她們通常在一句「小姐姐你好」之後就沒了下文，需要通過顏文字和表情包來活躍氣氛才能讓她們放鬆下來。

「20歲，大學生，在深圳上學。」

「想要測試男朋友哪些方面呢？」

遇到這個問題，年輕客戶一般會遲疑一兩分鐘，在對話框的上面幾次出現「對方正在輸入」後才會發送回覆：「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只喜歡我一個人，還是遇到誰都想聊一聊。」

成熟一些或者已婚的客戶則會向我提出更明確的要求，經常在我剛剛說完「你好」時，對方就直入主題地發來消息：「麻煩你幫我測我老公，看他會不會出軌。」

「您希望怎麼測試呢？」

「給他發露骨的那種照片，說噁心些的話，然後約去酒店。」末尾附帶一個微笑的表情。

我去找了一些性感風格的網紅照片，首先發給客戶審核。「找一個胸更大的，他喜歡身材好的，腿也可以再長一點。」她返回給我一張經過編輯的圖片，原圖中因微微彎下而不太修長的腿部被標上了紅圈。按照她的要求，我把一套合格的照片發布到朋友圈，其中既有寫真照，也有普通的生活照，看起來更加可信。

這套照片在我的朋友圈放了兩三天後，我遇到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客戶。她瀏覽了我的朋友圈，發來一串「emmmm」，問我「有沒有可愛一點的照片」——她的男友同樣也是十七八歲的學生，喜歡乖乖女，看到過於性感的照片會覺得「不正經」。

「他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呢？」

「他不喜歡抽煙喝酒去夜店的，就喜歡那種特別清純懂事理解他的。」她連續給我發來十幾條消息，描述男友的理想型，最後還補充了一句，「最好喜歡穿白絲襪，他是白絲控。」

這種審美的兩極化引起了我的興趣。起初我只是為了完成一次調查而應徵成為測試員，但剛進入選擇照片的環節，愛情背後更加赤裸裸的現實就在我面前展開。在此之前，我的一位採訪對象把我拉入了測試員的群聊，在向管理員發送了個人信息並通過審核後，我才正式開始接單。群聊里的其他測試員也發給我她們常用的照片，結合前幾個客戶的要求，我很快總結出男生們最喜歡的異性類型。除了細節上的差別，性感型和可愛型幾乎覆蓋了全年齡段。

按照這條經驗，我很快精心布置了一個新的微信號：朋友圈裡有成套的自拍和照片，可愛蘿莉和性感御姐各一套，根據客戶提供的信息來選擇展示出哪一套。頭像必須是美女，但要有生活氣息，不能一看就是網上盜的，並且最好是側臉，以免被發現兩套照片的不一致。

為了扮演成被測試的男孩們最喜歡的那種女生，除了從外貌上吸引他們，我還需要提前了解他們的愛好，尋找合適的方式接近他們。大多數男生都喜歡打遊戲，我就會提前準備不少遊戲截圖來和他們打開話題。我還特意發了一張腳上穿著AJ球鞋的照片，創造和他們的共同愛好。擼貓的圖片也必不可少，用來吸引喜歡小動物的男生，也可以側面展示自己的溫柔。

大多數男生看到一個頂著美女頭像的帳號來添加自己，都會通過好友申請。為了避免暴露客戶的身份，我只會通過搜索微信號的方式添加被測者。因此在開始測試之前，我需要和客戶商量好添加他的方式和原因，才不會讓男生產生懷疑。其他測試員們給了我一個理由列表，其中被客戶選擇最多的是「以前做微商的時候加的」和「打遊戲的時候加的」，如果是還在念書的男生，就說是在學校里見過他，找其他同學要的微信號。

事實上，不少被測試的男生對於我給出的理由都將信將疑，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繼續聊天。有一個上班族問我為什麼加他時，我按照和客戶商量好的說法告訴他自己以前做過微商，可能是在地鐵上掃碼添加過，所以我這裡留有記錄。

「可是我不坐地鐵啊，」對方立刻回復我，「我每天開車上班。」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試圖搪塞過去，「可能是以前這個手機號別人用過，所以我列表里有你。」

他兩分鐘都沒有回話，正在我擔心是不是暴露了身份的時候，對方發來新消息，「把你照片發來看看。」

測試就這樣開始了。一場測試的時間從一天到一周不等，大多數客戶都會選擇時長一天的普通測試。測試時間越長，價格越高，一周的定製測試，價格可以達到五六百元以及更高。但大多數情況下，測出客戶需要的結果只需要兩三個小時。

我需要把和被測者的聊天實時截圖發送給客戶，如果男生秒回我的消息卻不回復女朋友的消息，或者向我否認自己有女朋友，測試就基本可以結束了。而當我按照客戶的要求提出見面或開房的時候，對方的「忠誠度」幾乎在一小時內就顯露無疑。

有時也有些比較特殊的任務，例如一個叔叔曾經要我給他發微信故意說一些引起誤會的話。按照他的要求，我給他發了幾條微信語音，說已經在他公司樓下了，要他快點下樓。過了幾分鐘，我又發送了一個酒店定位，說已經開好了房間等他。這一切都是在客戶的授意下完成的。發完之後他很滿意，告訴我他這麼做是為了讓他的妻子吃醋。

我接的第一單客戶是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女生，她懷疑自己戀愛七年的異地男友背著她約炮，但是沒有實際證據，要我試試看能不能把他約出來。對方是在深圳的上班族，添加微信好友後，我告訴他自己正好來深圳旅遊，借住在親戚家，問他能不能帶我出去玩。

他一開始拒絕了我，說女朋友會吃醋，但還是和我陸陸續續地聊天，一邊翻我的朋友圈一邊給我看他的照片。聊了一兩個小時後，他說話的語氣有了變化，開始問我能不能喝酒，平時會不會去酒吧，晚上回去太晚會不會被家裡人批評，最後終於主動提出開房。

他直接問我多久沒有過性生活，又發給我預訂酒店的截圖。我被他的直白震驚了，我曾以為這種行為只會出現在社交網絡編撰的故事裡，而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勾引」他。我把截圖發給客戶後，她卻比我平靜得多，一邊告訴我她早就料到了，一邊提出了新的要求：她懷疑男友和她的閨蜜有一腿，要我去打聽是哪個閨蜜。

那個男生見我遲遲不答應和他開房，開始主動向我炫耀自己的床技。作為依據，他告訴我他曾經趁女朋友不在身邊的時候，陸續和她的三個閨蜜發生過關係，而後來她們都成了他的長期炮友。

看到這條對話的時候，我的客戶終於被激怒了，過了五分鐘她才回覆說：「我一共就只有五個好朋友。」

第一個通過測試的男孩

僅僅一個月之後，我就開始感到困惑，在這種測試里判斷渣男的標準到底是什麼？每個女生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像言情小說里描繪的霸道總裁一樣，只對自己噓寒問暖，對其他所有異性都拒之千里，但這其實是一個相當嚴苛的標準。

我設想假如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測試，是否能順利通過。平心而論，大多數人都不會對一個初次接觸的陌生人完全冷漠，更何況對方還對你釋放出強烈的善意。有時候，為了禮貌而進行回復也會被打上「不忠誠」的標籤，而在測試中表現得絕對冷漠也不等價於「忠誠」。

我接觸到的最年輕的客戶今年十五歲，和男朋友都是游泳市隊的隊員。她的男友經常被游泳比賽的志願者搭訕和求合影，兩天前他們剛剛為此大吵一架。在她的要求下，我裝作是一場比賽的志願者去加男孩的微信。

他連續四次拒絕了我的申請，通過微信的理由欄回復我「我們並不認識吧」。我再次發送申請，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他比賽，覺得他很帥氣。他又一次回絕了我：「你認錯人了吧，我長得很醜的」。

拒絕我的好友申請後，他還主動把我們的對話截圖發給了女朋友。

我的客戶很滿意，但還是說服他接受申請：「你同意申請唄，我又不是不讓你加女孩子」。男生這才加了我的微信，我按照客戶的提議，不停誇讚他游泳好、長得也帥氣。對方禮貌地回復我，語氣毫不熱情。我最後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立刻承認，告訴我女友是全國冠軍，比他優秀得多。

我截圖發給客戶，女孩很高興地結束了測試。我也很欣慰，在他之前我已經測試了十二個男孩，而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個通過測試的。

這一單是普通的「一天測試」，按理說我的工作只持續24小時，但通常為了避免被男生懷疑，我會等到第二天再刪除他們。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那個游泳隊的男孩竟然在微信上主動來找我。

「今天你會來看我比賽嗎？」

「今天有課，應該不去啦。」我立刻表示否定。

他繼續發來消息：「昨天沒有發揮好，被教練批評了，訓練也好累。」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回復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界定這種行為。他看起來和前一天的標準男友形象判若兩人，讓我第一次對所謂的「忠誠」產生了懷疑。最後我只好默默拉黑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女孩。 隱藏身份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忠誠度測試的事實一旦暴露，幾乎必然導向情侶的分手。即使被測通過了考驗，不被伴侶信任的感覺也足以摧毀一段感情。我會在測試開始前提醒客戶，儘量避免讓對方發現。有時候看到原本感情穩定的情侶要求做測試，我甚至會出於私心建議她再考慮一下。

後來我發現，我的客戶們都很清楚這種做法並不光彩，也都明白「永遠不要考驗人性」的道理。在告訴我如何去「誘惑」那些男生時，她們發來的消息總是夾雜著「捂臉」這樣掩飾尷尬的表情符，或者用「定酒店」這樣最簡短的語句表達要求，然後快速岔開話題，告訴我他們以前感情有多好，仿佛自己也不想看到那句話出現在螢幕上。但是當愛情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懷疑和猜忌總是無法控制。

不久前我遇見了一對高二的情侶，他們的關係很好，朋友圈裡都是彼此的照片。測試原本一切正常，男生並沒有不合適的舉動。我準備結束的時候，他卻突然表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熱情，主動要我做他的女閨蜜。我很納悶地截圖發給客戶，她是一個東北女孩，立刻火冒三丈地跑去找他攤牌。

沒想到的是，男生比她更生氣，他聲稱自己覺得只有女朋友才會這麼熱情地主動找他聊天，所以以為我是女孩的小號，才會故意這樣說來逗她玩。在意識到我是女友找來的情感測試員後，他乾脆地提出了分手，留下一句「我被你們噁心到了」。而在此之前，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矛盾。

這一單結束以後，我開始產生很強的負罪感，說是我直接導致了一些情侶分手也不為過。我爸爸知道我在做什麼之後很生氣，教育我「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但即使我退出這個行業，還有無數人在重複我做過的事。即使沒有這個職業的存在，人和人之間的猜忌也不會減少，他們總會有辦法去驗證自己想要驗證的東西。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更為荒謬的結果是，反應很正常的男生反而更麻煩。如果被測對象回復我並不積極，也坦然承認自己有女朋友，客戶往往不會滿意。她們會覺得是因為我技術不好才測不出來，絕不可能是男友沒有問題。

一個25歲的程式設計師在五個小時後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用「嗯」「啊」「哦」回答我的絕大部分問題。客戶看到我的截圖後並不滿意：「你直接把自拍發給他看，然後問他能不能出來見面。」我只好繼續給他發照片，但對方在告訴我自己有女朋友之後就再也沒有回覆過我。客戶卻堅持認為是我發送的照片不夠好看，不看到男友出軌誓不罷休。

大多數測試都以分手告終，不管最終的結果是忠誠還是不忠誠。我會習慣性地安慰來向我哭訴的女孩們，最開始時是發自內心的同情，覺得她們的真心被渣男辜負；後來見得多了，我慢慢覺得很多時候誰也不是完全無辜的——情感測試這種東西，測出來有問題，你會覺得他配不上你；測出來沒問題，覺得你配不上他。一旦開始，就很難得到一個好的結果。

用謊言驗證謊言

我所在的測試員群里每天發布十幾個單子，每家店鋪都有好幾個群聊，而淘寶里有幾十上百個這樣的店鋪。也就是說，每天全國各地都有成百上千人處心積慮地想要證明，自己愛的人不愛自己。

做了兩個月測試員之後，我再也不想接單了。從第一單開始，這份工作就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起初我只是出於一種看戲般的好奇，試圖旁觀「別人的愛情」。但那個睡了女友三個閨蜜的渣男給我的世界觀帶來了很大衝擊，當天晚上他說起開房時噁心的用詞一直在我腦海里回放。我失眠了一整夜，某些瞬間甚至忍不住猜測，和我異地的男友是不是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在成為測試員之前，我一直對這種猜忌不屑一顧。我以為自己能始終保持旁觀者的心態，卻還是無可避免地被這個職業深深影響。我必須在心裡不斷告誡自己，保證不去測試我的男朋友。但是當他很久不回復消息或者語氣不太積極的時候，那些我鑑定出的渣男們就會在我腦海里重現，他們都對女友無微不至，卻早已背地裡劈腿。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我已經越來越不相信愛情了。真愛這樣脆弱的東西，實在不太可能發生在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身上。

即使見到了這麼多渣男，我也還是無法在生活中辨別男生人品的好壞。情感測試員只不過借著社交網絡的屏障，創造了一個很可能不會發生的場景，大家在裡面扮演各自的角色，直到出現戲劇性的一幕為止。

我身邊有些朋友談了戀愛之後也曾經想過用這種方式來考驗男友，甚至覺得這種考驗很有必要：如果剛確定關係時就測出來這個人不靠譜，就可以避免浪費時間。我還是會儘可能地告訴她們別去做，但很多時候攔也攔不住。

在窺視了愛情一段時間之後，我依然沒有得到關於愛情和忠誠的回答。我不知道愛情有沒有真相可言，但是真相肯定不會以這種測試的方式出現。就像人們常說的，用謊言去驗證謊言，得到的只有謊言。█

採訪、撰文：劉詩予

編輯：康路凱

視覺設計：橘且

微信編輯：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