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這裡是反人設俱樂部。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運行軌跡。人生沒有人設,也不希望被貼標籤,更不想被安排按照某個參考坐標系來發展。摒棄刻板印象,展現不同態度,所有話題我們共同討論,至於結論,因人而異。
上一期我們討論了「結紮青年」,這一期我們來聊一聊「出租自己」。
採訪 | 賴祐萱 雨秋
文 | 雨秋
編輯 | 金匝
2018年,日本東京35歲的森本祥司決定「出租自己」。
他在Twitter的簡介里寫下自己的出租原則:「出租我自己,常年營業。一次只收取一萬日元(約600元人民幣),以及從國分寺站出發的交通費、伙食費。除了最基本的吃喝和簡單的事情外,我什麼也不會做(不願意做其他的事)。」
看似荒誕的一項服務,卻收穫了大量訂單。迄今為止,森本總共收到近4000件委託,委託人從16歲的青少年跨越到70歲的老人,有一位客人反覆委託森本多達130次。
一位家庭主婦委託森本來家中品嘗自己烹飪的料理,森本真的去吃了一日三餐;一個女生想品嘗兩份甜點,因為擔心一個人點兩份會招來異樣的眼光,所以委託森本陪同。還有陪害怕工作的小哥一起上班,陪對公司不滿的大叔寫辭職信……大多數情況下,森本像透明人一樣待在委託人身旁,去他們想去的地方,偶爾進行簡單的回應。
因為「出租自己」,森本被日本媒體報道,還出版個人書籍,他的出租故事被翻拍成電視劇《什麼都不做的出租先生》。經歷了多年上班的痛苦和對生活方式選擇的掙扎後,森本第一次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令自我滿意且快樂的。他認為找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工作:什麼都不做,卻有穩定的收入。
森本的故事在國內也引發關注,中國一位95後女生可可受到森本的啟發,在微博發起相似的出租自己的服務,每一單價格設定為1004元,時間包含8小時。與森本不同,可可不認同自己是去完成一件商業訂單,而是希望自己能提供給委託人他們需要的陪伴或情感連結。
為了讓委託人更加愉快地在迪士尼度過生日,可可曾經自掏腰包購買過尊享卡,還在園區內請客吃飯。她也會在確定安全的情況下,帶委託人回到自己家裡看一看,也和其中一部分委託人成為了非常好的朋友。
「出租自己」到底是不是一門好生意?一個人通過「什麼都不做」的生活方式,能體面、無憂、堅定地在這個社會中生存下去嗎?反人設俱樂部和森本、可可分別聊了聊他們的故事。
大學畢業後,我在日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那並不是我想從事的職業,只是當時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於是找了一份有過實習經驗的工作。3年後,我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寫作,做圖書編輯,之後做過博主,也做過投資。但無論做什麼工作,我都很快會厭倦,感覺每天都是重複過去的生活。步入社會十多年,我一直認為自己的工作、生活和所做的事情,和我成為社會人的第一年沒有區別。
3年前是我非常焦慮、搖搖晃晃人生的一段時間,我停下沒有意義的、痛苦的工作,開始尋找適合我的事情。我看了非常多的哲學、宗教方面的書籍,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對我影響最深,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慢慢產生了一種想法:「人類啊,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是有價值的不是嗎?」
相比和金錢相關的工作,我更想做不尋常的、好玩新鮮的事,我開始思考「出租自己」這種生活方式,期待會發生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是以做社會實驗的心態開始的,沒有想過獲取收入,客戶只需要支付交通費和餐費就可以了。
出租自己幾個月後,我參加了日本的一檔電視節目,節目播出後,網上很多人對我進行了批判。「像你這樣完全零收入的做法,會對家庭造成負面影響。」「這樣的人可真不行啊。」類似的批評紛至沓來,我想,那不如開始收費,出租自己的活動進行到第9個月時,我開始正式收取費用,收費標準設定為一萬日元一次,無論是15分鐘或是一整天,都是一萬日元。
我從高中開始做獨立攝影師,大學畢業後創業,從成年開始到現在,9年的時間裡,我一直在不停地工作。我需要每年有成長,也非常懼怕一成不變,工作在去年達到天花板,失去了刺激和挑戰,我也覺得開始缺乏新鮮感。今年,我希望能學習一些和人相處的方法,在情感方面增加一些變數。
我是一個很需要親密關係和陪伴的人,去年,因為疫情見不到面,我和在韓國的男友分手了。我渴望通過新的關係和新的人去刺激我的靈感和狀態,但身邊的朋友都比較固定,他們對我也比較了解,不太有機會進行不一樣的討論,朋友之外的人,也大多是圍繞工作和資源去進行社交的,不夠純粹。
3月份,我在微博看到森本的故事,給了我一些啟發,出租自己這件事,不是單向的陪伴,是雙向或多向的,很適合我現在的需求,我想通過陪伴別人來陪伴我自己。
出租自己的價格最終定在1004元,10月4號是我的生日,1004在韓語裡也是天使的意思,符合我對這個活動的定義。這個價格,沒有多到負擔不起的程度,也可以設立一定的門檻,隔絕掉過於隨便的人和事。這部分收入,我打算全部捐出來做公益,畢竟這不是我的主業,我只是來獲得陪伴的,所以這個錢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有一個16歲的女孩兒委託我一起去銀座的高級餐廳吃甜品,她很喜歡店裡的高級服務,之前她去高檔餐廳是和父母一起,但和父母同行,也許感受不到那種與年齡相仿的人相處的快樂,她的朋友,消費水平又和她不相當。我的出現可以讓她不用在意其他人的側目,從容地品嘗高級餐廳的甜品。
還有客人委託我看他和另外一個人吵架,我只是站在他們旁邊,什麼也不說,默默看著。爭執的雙方只有兩個人,很可能會變得情緒化,所以我作為第三方在場,能夠讓他們彼此都保持冷靜。
一位年邁的客人委託我陪他在居酒屋寫辭職信。客人對自己的上司有諸多不滿,但希望能夠完滿又平靜地離開公司,所以他寫了警示語「不要夾帶私人感情」,放在自己的辭職信旁,一邊寫辭職信一邊提醒自己不要抱怨。雖然抱怨的話最終沒落在紙上,卻全從嘴裡念叨了出來。
沖繩的一位家庭主婦委託我去嘗嘗她做的料理。我從東京去到她家,待了兩天,一共品嘗了六餐,有生薑燒豬肉、玉子燒、苦瓜雞蛋炒豆腐等等。她有事情的時候,我在她的家裡看Netflix,偶爾也會喝點酒、玩遊戲。我們還一起看了恐怖電影,白天也會去商店購物,她主要委託的是吃飯這件事,其他的事我們就適量地做,正常地度過一天。
一位中年男子委託我陪他去朋友的墓地看一看。他的朋友已經去世了3個月,但他始終無法相信,也沒有勇氣去告別。見面後我們沒有說話,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到了他祭拜的時候,我在一旁等待。當天是委託人的生日,他拿出照片和我回憶起他們的故事。他說不喜歡讓熟人看到他的弱點,所以找到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來傾訴這件傷心事。
最近,我遇到一位委託人讓我和他一起收集蒲公英的絨毛。蒲公英大多長在路邊的雜草叢裡,如果是一個人隨身攜帶剪刀,走來走去還時不時蹲下,看起來過於可疑,容易遭到警察的詢問。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我和他一起把所有絨毛放進塑料袋。
有一位客人委託了我130次,我們一個月會見兩三次。客人做和音樂相關的工作,她希望練習吉他的時候旁邊能有人。我最常收到的,也是陪伴練吉他的委託。她還常常委託我去高級餐廳吃飯,那種一個人吃有些寂寞、和朋友吃又不太合適的餐廳。
還有客人只是想要給我錢,這樣的人不止一兩個,而是幾百個。我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只需要收錢就可以。當他們把錢給朋友時,對方會小心翼翼地接過,還要記得在某些時候回饋。但他們只是希望,我給你錢,你完全不用感謝我,拿走就好,這會令他們得到一種很舒暢很放鬆的感覺。錢的面額有時是幾日元,或幾十日元,也有給了幾萬日元的客人。
有一位客人想來我家為我做紅燒肉,考慮到安全的問題,我們最終約在了外面,但她當天還是早早起來燉肉,把做好的紅燒肉帶到我們見面的地方。見面後,她邀請我做亞瑟·阿倫的36個問題,在她的計劃里,如果測試結果顯示我們兩個很相像,中午我們就一起吃方便麵,如果結果顯示我們不像,就去隔壁餐廳用餐。測試做了兩個小時,結果顯示我們非常像。下午我們在濱江一起曬太陽,散完步後我邀請她和我回家,並為她做了一頓晚餐。
有些客人在約我之前有規劃,有些客人則是隨我安排。有位出生在上海的客人,她在國外生活了十幾年,她希望上海的年輕人帶她逛一逛上海,那一天的行程都由我來安排。一位00後客人見面當天給我買了大樂透,她說她的人生愛好就是買彩票,以後每期大樂透都會一直為我買同一個號碼。有位學哲學的客人話非常少,我們那天只是單純地逛書店,而且還是各逛各的。
有位74年出生的姐姐,原本是約我去迪士尼的,但看到我陪其它客人去過後,她說不要和別人一樣,要做最特別的那一個,便跟我相約去廟堂里拜菩薩。在我的交友圈,其實交往不到這個年齡層的人,我和她非常投緣,當晚喝酒聊天到夜裡12點。
有一位發生了醫療事故的客人,想找人傾訴自己的遭遇。她沒有辦法將事情和朋友講,怕自己情緒失控,也不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但她確實度過了非常辛苦的半年,她不需要安慰,只想要講出來,她找到我,傾訴了一整天。我在這一單里的角色很像森本,基本不用說話,靜靜地聽,偶爾給一點反應。
我在Twitter里明確寫了,我只做最基礎的事情,回答非常簡單的問題。如果是很辛苦的委託,比如開車旅行,或者到非常遠的地方,我會選擇拒絕。我希望做沒有任何壓力和負擔的事,需要我動手或者動腦,讓我感到疲憊的事,我都不想做。
客人有要求,有明確的方向,這樣的委託,我才可以做到。至於什麼算「做事」,什麼算「不做事」,是純粹憑我自己的喜好去定,很主觀,無法解釋清楚。
客人委託我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些地方很難獨處,有些時候很難邀請到朋友,即使邀請了朋友也需要注意很多事項。大家處在一個人際關係很敏感的世界,我沒有什麼朋友,畢竟人際關係、朋友關係既複雜又麻煩。
大部分委託人並不是在尋求對話,而是在尋求傾聽,他們的煩惱向親密的人訴說會帶來負擔,反而希望和無關的人交流。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聽人說話,那些無法對周邊人說出、或是不知道該和誰訴說的話。
我不會和委託人成為朋友,每次有快成為朋友的感覺時,我就會拒絕,因為會改變我的工作性質。實際上我是一個共情能力非常低的人,如果他們詢問我的意見,我通常回答我不知道,有時也會不回答。當我作為一個普通員工的時候,很多人告訴我這是個缺點,但當我在做這份工作時,它能讓我保持冷靜和距離,不會受到各種各樣故事的影響,共情力低反而成為一個很大的優點。
我不想做沒有感情的工具人,反而在出租自己時投入了比較多的精力和感情。第一位客人約我時,我已訂好了從上海飛深圳的機票,但她表示心情很不好,我確認了一下,工作上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於是花300元把機票改簽了。見面當天是三月八日,她為我帶了花,還祝我節日快樂。
最近一次去迪士尼,也是推掉了手頭很重要的工作,客人說在上海很多年,卻一直沒有去過,希望在生日的時候有個人陪她去看一看。當天飛躍地平線的項目要排隊兩個小時,我為自己和她購買了尊享卡,當做送她的小小生日禮物,她開玩笑說「原來這就是做老闆的快樂」。其實我沒花多少錢,它的價值不是很大,不見得會感動她一輩子,但當下的快樂是直接的。如果我能為別人撒播一點小小的快樂,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每個月,我會拿出5天來做這個事情,它有新鮮感,有陪伴感,可以接觸到不同行業的人,帶給我很多成長和靈感。我在客人面前更容易卸下防備,一方面我和他們沒有交集圈,顧慮會少很多,另一方面,客人願意見我,是基於一定的信任,那我願意回饋的信任值也會比較高。
現在除了出租自己的工作,我什麼也不做,無論是好是壞,可以說,我只做出租自己這一件事情,但我也因為出租自己,成為了現在的森本。
過去,我經常會和自己說,這件事我要堅持做下去,或者我要用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但現在,不用和自己說,每天發生的不同的事情,結識各種各樣的人,聽各種各樣的故事,本身已經非常有趣了。你會發現,沒有什麼方程式和理論能夠理解人類的內心,正因為全是例外,才沒有盡頭,才不會厭倦,才覺得很有趣。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考慮過所謂的將來了。從公司離開,閱讀書籍,四處遊蕩,我的思維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我開始停止思考未來,停止制定計劃,停止去想能堅持出租自己多久。我不知道未來怎麼樣,只想集中於現在的事情,忠實於當下的心情。此時此刻,我沒有想過退出,或許幾分鐘後我想退出了,這都是有可能的。
每年我會給我認為重要的事情排序,比如說我某一年的排序依次是工作、愛情和成長,那我在做選擇題時一定會選工作。但在我今年的規劃里,排第一位的是成長,以及對內的探索。出租自己就是打開自我去探索的一部分,如果其它事情和這件事撞了檔期,那我一定會選擇這件事。
沒有意外的話,這件事我會一直做下去。我自己需要這個活動,所以我希望它能更長久一點。也可能有一天,我工作上有新的變動,帶給我很大的刺激感,出租自己這件事情我會相對放下,但現在的我,願意花更多的精力在這上面。
反人設俱樂部結語
森本先生什麼也沒做,反而提供了日本人最迫切需要的一種陪伴:不用尬聊,不用活躍氣氛,沒有鼓勵,沒有評價和看法,甚至可以沒有互動和交流。也許在講求規則和秩序的日本文化里,那些被壓抑的傾訴慾望和真實需要,只有在無需考慮他人的感受和反饋時,才能得以釋放,這也讓他們的委託看起來更加富有想像力。
而可可認為,很多人把出租自己的活動想像得過於神化,她所經歷的其實都是普通的日常,喝酒,聊天,散步,吃飯,並沒有獵奇的行為。可可眼中的客人不是真的缺少陪伴,他們是希望見到不一樣的人。
在森本的處世哲學裡,「人,可以什麼都不做,依然有它存在的價值」,但在國內,每個人在高速運轉的齒輪里努力工作,賺錢買房,一刻不敢停歇。森本的生活方式,如果交到我們手中,我們能「什麼都不做」地坦然生活下去嗎?
採訪的最後,我們問森本先生,「什麼都不做」,是不是比「做些什麼」更需要勇氣?
森本先生回答說:「我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我只是單純地逃走了。逃走是因為我做不到,我沒有解決當時的衝突,也沒有找到解決辦法。很多人說我有勇氣,有勇氣辭職,有勇氣脫離上班工作的體系,但於我而言,我只是覺得離開公司後能更輕鬆,我選擇了輕鬆的那條路並不代表我有勇氣。除了出租自己之外的事情都很辛苦,這個工作讓我覺得開心和快樂,所以我成為了出租先生,僅此而已。」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可可為化名。
感謝張天依、蘇航、洋洋對本文的幫助和貢獻。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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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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