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海明威,一種被自我人設禁錮的作家生涯

2019-08-09     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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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書界奧斯卡

有這樣一位作家,談及他的小說時,畢飛宇虔誠到曾經花整夜的時間謄抄、梳理。夜裡沒事幹的時候,拿一張紙、一支筆,把他的小說整篇整篇地往下捋。

有一天夜裡我用很長時間把《吉力馬札羅山的雪》拆解開來的時候,內心非常激動。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像童年的某一個春天,傍晚的時候,一切都好好的,一夜暴雨,第二天,世界全變了,滿地都是青芽,你目睹了大地最神奇的力量。

他所說的,自然是海明威。今年,是美國作家海明威誕生120周年,當我們重新回望煙雲厚重的20世紀歷史時,依然難以找到在人生經歷的豐富性上能與之匹敵的作家。

歷經兩次戰爭、兩度飛機失事,當過記者、鬥牛士、拳擊手、獵人和漁夫,海明威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傳奇,而他以雙杆獵槍轟轟烈烈結束自己一生的行徑,則為傳奇賦予了一個悲劇意味濃烈、煙花般的收尾。

海明威生活的年代,也是美國傳播業大發展的時候,作家不再是一個藏在文本後面的人,無論是雜誌訪談,還是其他傳播方式,讓塑造統一的個人形象成為可能。于海明威而言,就是「硬漢」形象,這或許是海明威給自己所定下的最鮮明的「人設」。倘若他活在當下,也許能成為「網紅」。

在近期由中信出版·大方推出的《海明威:最後的訪談》中,對於自己戲劇性的一生,海明威依舊刻意迴避。儘管如此我們仍得以與部分真實相見——從渴求名聲,到獲諾獎後為名聲所累,海明威一生最大的敵人始終是自己。

他的一生,始終選擇不被打敗

提及20世紀對中國讀者影響最大的國外作家,海明威這個名字,大概不會有人遺漏。《老人與海》為海明威贏取了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在內的一世盛名,那些讀著《老人與海》長大的年輕人,如今在自己孩子的必讀書目里依然能找到這本語言簡單樸素,精神質地卻格外硬朗厚重的作品。

雖然距離海明威誕生已過了120周年,當我們重新回望煙雲厚重的20世紀歷史,依然難以找到在人生經歷的豐富性上能與之匹敵的作家。

《老人與海》 吳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近期,在中信·大方所推出的六本《最後的訪談》中,關於海明威的一冊赫然在目。在一生所接受的最後幾次訪談里,對於自己戲劇性的一生,海明威依舊刻意迴避,也保持著對於記者時而熱情、時而刻薄的兩面性態度,並且關於寫作這件事,他向來堅持「說出口,要寫的東西就溜走了」。儘管如此我們仍得以與部分真實相見——從渴求名聲,到獲諾獎後為名聲所累,海明威一生最大的敵人始終是自己。

在圍繞該書展開的紀念海明威120周年誕辰活動上,翻譯家黃昱寧提出的觀點不可謂不尖銳:當如今我們看待海明威時,是否會意識到,「硬漢」這一詞,或許是海明威給自己所定下的最鮮明的「人設」。

海明威和他釣到的馬林魚

眾所周知,相對於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樣當著家庭婦女、卻輕輕鬆鬆地在筆下描述各種謀殺事件的作家相比,海明威完全是另一個極端的代表:他的人生是他整個文學生涯、作品體系里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正如海明威自己所言,作家的身份只是進行創作的工具,而創作本身才是永遠最重要的事——這一行為和思維關聯,和生活本身亦緊密結合。

當作家故意退出生活,或是因為什麼毛病被逼退時,他的創作能力會逐漸萎縮,就像人的四肢一樣,如果不用它們的話。

1954年底所說的這段話,仿佛是海明威對自身肉體老去、被傷病困擾之下的某種預言——在遭遇兩度飛機失事而嚴重受傷,並因此錯過諾獎頒獎時,仍在恢復期的海明威尚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說作品業已完成,剩下的時光,是周而復始的情緒起伏和記憶閃回,以及無止境的疼痛。

「海明威生活的年代,也是美國傳播業大發展的時候,作家不再是一個藏在文本後面的人,無論是雜誌訪談,還是其他傳播方式,通過這些手段,塑造一個統一的個人形象是可能的,這一形象對海明威來說,就是硬漢形象。」黃昱寧說,「倘若海明威活在當下,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就是很有『網感』,他也許能成為『網紅』。」從作家與傳播手段的關係切入,黃昱寧認為,海明威既很好地利用了傳播手段,又為其所累,在這一點上,他與當時時代的緊密結合,也是使他成為「標誌性人物」的一個因素。

海明威1934年在非洲殺獅後留影

儘管多次否認,海明威始終被定義為「迷茫的一代」背景下的代表性作家。從《太陽照常升起》的問世,他所刻畫的「無意義生活」狀態下的男女,就與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同勾勒了戰後經濟發達和年輕人價值觀的「真空狀態」。連同福克納、多斯·帕索斯、E.E.肯明斯、T.S.艾略特和湯姆·沃爾夫等共同構成了美國文化歷史上頗為少見的由一群作家代表一個時代的例子。不久之後,他們在各自的創作道路上分道揚鑣。無論如何,這一時期作家們相互印證的寫作,使時代切面如同被影印一樣忠實留存了下來。

究其一生,海明威的愛好始終充滿對抗性:拳擊、鬥牛、釣魚、打獵……這種對抗性不僅是他的興趣所在,更體現在了他對於文學和人性的關照中。「在海明威的人設里,有一種對抗性的存在——就像他所說的,『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他的一生,無論是作品內還是作品外,都在踐行鬥士的生存準則。他是一個矛盾體,至少在公眾面前,他一定要保持對抗到底的形象。」黃昱寧認為。

這種對抗性,也體現在他與同時代作家的緊張關係上——不僅在作品中,許多以往的友人被他「對號入座」,這甚至是他腦海中無法根除的一種偏見:他有一種古怪且不得體的衝動,總是要與他同期作家的名望針鋒相對。「從格特魯德·斯坦因、舍伍德·安德森,到艾略特、菲茨傑拉德、沃爾夫等,提及他們的名字時,他無一例外地都要攻擊那麼一兩下。」在與海明威共處兩日之後,採訪者羅伯特·曼寧最直觀的感受,也是不少親近他的人曾經共同的記憶。

福克納和海明威是一對「文壇冤家」

作為一名曾經的記者,海明威的文風的確受到新聞寫作方式的影響,就像譯者湯偉翻譯時的感受:簡潔明了、節奏分明,善於勾勒和描述,越簡潔,對翻譯者的壓力越大。「翻譯《老人與海》,老人到船上去拉漁線,他用了100個『拉』,但你如何翻這100個『拉』,既尊重原著又考慮了讀者的感受,這一點非常難。」

但就像海明威所倡導的「冰山理論」,事實永遠不限於他所表露的那些,體驗也並不是,讀者需要仰賴自己的常識和經驗進行補足,方能得以一窺他真正的思想世界。但即便無法得觀冰山的全貌,也並不影響水面上那部分的閱讀體驗。正如黃昱寧所言,海明威是一個被經典化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成就是沒有爭議的。「1960年代許多極簡派的寫法受到了海明威寫作方式的影響,而『冰山理論』更是影響深遠,學習寫作特別是學習短篇小說寫作的人,是繞不過海明威的。」

羅伯特·曼寧說,海明威身上有一種濃烈的風格:「他讓自己能夠輕易地被拙劣地戲仿,卻不可能真正被模仿。」這就像後世人們對於他的評價——在身為嚴肅作家的同時,海明威身上有一種文化偶像的氣質。在因為各種歷險經歷而傷痕累累、以及經歷了四次婚姻和朋友的陸續疏離後,海明威已經在「硬漢」的角色里禁錮了太久,卻不知如何擺脫。「他對自己的『人設』看得那麼重,也不願意在別人面前示弱,在這種情況下,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對他來說不是一個最壞的選擇。」黃昱寧說,「對他來說,最悲劇可能是大家都看到他被打敗的樣子——他選擇不被打敗。」

《最後的訪談》第一輯

中信出版·大方

收錄六位二十世紀文壇巨匠海明威、博爾赫斯、馬爾克斯、波拉尼奧、馮內古特、大衛·福斯特·華萊士與《巴黎評論》《時尚先生》《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媒體生前所做最後的訪談。

作品選讀

順道拜訪海明威

採訪者:勞埃德·洛克哈特

《多倫多星報》

1958 年4 月

「你未經允許就到我家來了,」他靜靜地說。「這不對。」

我說我來自他曾經工作過的《多倫多星報》。

「這不對,」他說,「但進來吧。」

哈瓦那,古巴

歐內斯特·海明威是「美國文學衰老的公牛」。鬥牛士、戰士、戰地記者、間諜、作家、巨獸獵人、漁夫、善談者、享樂主義者——他的人生經歷豐富得驚人。而古巴是他的跳板。他住在聖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哈瓦那城外幾英里的地方。

據說「大佬」(在這裡他們不叫他「老爹」)正為新書努力寫作。這意味著謝絕訪客。當然,海明威近五年來也幾乎可算是完全無法接近了——自從他手拿幾根香蕉和一瓶杜松子酒蹣跚地走出非洲雨林,在接連兩次從飛機失事生還之後。

還記得他令人難忘的生還感言嗎?「我走運,她飛得這麼好,」他說。在那之後他就一直躲著新聞記者了。

經過一列高低不平的房屋後,我終於到達海明威宅邸,門口的大標識寫著:「除非預約,閒人免進」。我沒有預約,但我還是進去了。我曾經試圖從多倫多給大佬去電——未遂。寫過信——沒回。朋友試圖周轉——無果。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親自上門。

海明威宅邸占地13 英畝,一條瀝青大道通向他這幢西班牙風情的別墅。時間是下午兩點,我手中握著一封信——記者最討厭用的那種直接訴求的玩意。我指望傭人來開門,或者海明威太太(她名列第四)。她替丈夫擋掉了所有訪客。

無論如何,我敲了門,然後透過紗門向里看去。我能看到桌邊坐著的高大身形的剪影,一團像鐵鍬一樣的東西自下巴落下。是海明威在吃午餐。他走到門前,看上去十分困惑,又有些受傷。

「你未經允許就到我家來了,」他靜靜地說。「這不對。」

我說我來自他曾經工作過的《多倫多星報》,並且我曾經試圖來過電話

「這不對,」他重複道。「我在寫一本書,不接受採訪。我希望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但進來吧。」

我們走進客廳。

「我知道你很失望,但我不是故意失禮,是吧?」他說。「如果我接受了你的採訪,

20 個其他人會想知道我為什麼違反了自己的規則。這不是失禮吧?來杯咖啡怎麼樣?或者喝點什麼?」

我們決定喝咖啡,而這一刻是我頭一次清晰地打量海明威。了不起的人!不可思議!他有海神一般的大鬍子,銀髮梳成背頭,體格驚人。他才59 歲嗎?難以置信。他看上去要老20 歲。然而他大大的棕色眼睛裡閃著光,笑起來的時候——嘭!——又變回了個孩子。

「我感覺不錯,」海明威說,「那回飛機出事讓我丟了些東西,但現在都拿回來了。我頭骨裂了,還斷了幾根肋骨。它們好了。它們總會好。」

他身著棕色釣魚褲,藍色運動鞋,消防車一樣紅的襯衫——據說是工作服,因為他才剛從「塔」上下來。那是他寫作的地方;站在壁爐台邊手寫故事,但會用打字機打出對話「來保持連續」。

「人們意識不到我是個職業作家——我是以寫作為生的,」他說。「每個到古巴來的人都知道我在這兒,於是他們就會順便過來聊聊,如果我同意的話。在冬天這是不可能的。你是伍德拜恩來的嗎?那你就知道馬在裁員期是如何增重的——它們會變肥,皮毛更有光澤。我也是一樣。我冬天得減點肥,於是我通過寫作來達到這一點。」

書進展如何了?

「它的進展仰賴於我的注意力——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接受採訪,」他說。「有個傢伙到這兒來,為了寫清他故事裡的部分一直不斷地打擾我。當我重讀自己寫的東西時,我都能從段落里看出他什麼時候到,又是什麼時候走的。他摧毀了我的注意力。」

海明威頓了頓,抿了口咖啡。

「當你是個作家的時候,」他道,「你必須得努力讓文思持續,因為一旦它沒了,天曉得什麼時候還能回來。」

我注意到房裡掛著幾幅他的肖像。

「我最喜歡的一張是卡什拍的——你認識他吧,渥太華來的好人,」他說,「他過來,拍了照,什麼問題都沒有。其他攝影師帶著閃光器材過來,還有三四個相機。這簡直讓我心煩。來採訪的也是。我沒法逼自己去回答問題。我試過,辦不到。我想要說的話都會寫下來。我不是個哲學家,沒有必須通過言語表達的東西。」

然後海明威回歸了我為什麼在這兒的話題。

「不,我不會接受採訪的——那就不公平了,」他說。「你不會相信我被燒成了什麼樣,也不會相信他們寫過多少關於我的假新聞。我記得和瑪麗(海明威太太)一起降落在巴黎,友好而禮貌地開了一場新聞發布會。有個記者問我們當時是要去哪兒,我告訴他是聖米歇爾山。最後瑪麗和我改變了主意——我們直接往巴黎飛了。你猜發生了什麼?第二天,巴黎一家報紙印了兩整頁的故事,說這個記者是如何跟我們一起去聖米歇爾山的,轉述他和我進行的對話,引用的話全是他自己編的。」

海明威——可能出乎某些人的意料——是一位靦腆而謙遜的硬漢。的確,他曾報道過無數次戰爭,有傷痕和勳章為證。的確,他曾被公牛刺傷、被大象挑釁、被巨魚折騰得精疲力竭。的確,他曾兇狠爭鬥,酒量傳奇,追隨冒險的腳步遍布全世界。即便如此——雖然這看上去很不尋常——他從不用「我」這個詞來虛張聲勢,為數不多的微笑也只是在笑自己的失敗。他甚至給了自己的新聞生涯過低的評價。

「編輯們似乎認為我擅長採訪,然而我完全不會,」他說。「我不喜歡問不關我事的私人問題,但那就是採訪者應該做的。」

海明威為什麼住在古巴?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一千遍。他的答案始終如一:

「我在古巴寫作運氣好。首先,我是從基韋斯特過來的,當時那裡人還不多,我就在水邊的小旅館工作。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寫作,然後坐船出海釣魚。

「我1938 年從基韋斯特搬過來,在《喪鐘為誰而鳴》出版的時候買下了這裡。我黎明起身工作,然後坐著曬曬太陽,喝杯酒,讀報紙。我很想念那些去小酒館見朋友們的時光,但戰時我丟了人生中大約有五年的工作,正在努力挽回。我沒法同時工作並且在紐約閒晃,因為我就是學不會。我到紐約,就像以前的人長途跋涉趕著牛進道奇城。」

以防人們認為他因為住在古巴而變得離群索居,自命不凡,大佬加了一句:「給我在加拿大找個地方,能住在山頂,離墨西哥灣流15 分鐘距離,一年到頭有自己的水果和蔬菜,在不違法的情況下可以養鬥雞來玩,我就去加拿大住,只要瑪麗還有她的貓兒狗兒同意。」

我問海明威,自打20 年代初期在《多倫多星報》工作起,他是不是變了很多。

「我變了——我們都變了。這是必然的,」他說。「如果我當時知道自己現在知道的東西,我就會用筆名來寫作。我不想出名。我不喜歡公眾關注。我對生活僅有的要求只是寫作,打獵,釣魚,以及隱姓埋名。名望讓我鬱悶難受。問題讓我飽受折磨。有記者曾經提交過一列表的問題,問我對生命的看法……這種東西。回答起來得花好幾天。」

「您具體有哪些方面改變了呢?」我問道。

「我曾經經常吵架。我對所有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抱有強硬的意見,」他答。「現在我學會閉上嘴,讓別人替我說。我就聽聽他們說什麼……除非我認為他們在撒謊。我現在很清楚,說話是沒有意義的……對我來說沒有。如果你很了解某個主題,為什麼要談起它?如果你不了解,那為什麼要出這個洋相?

「我變得憤憤不平,」他說,「是因為我不知道能相信誰。有記者給我打電話,然後在我什麼都沒說的情況下,寫出老長的故事。你試試今天打電話找到我!我太太替我篩選所有的電話,我接過來之前必須要知道這通電話具體是關於什麼的。我不得不這麼做。這是唯一的途徑。」

這位大人物乾了自己的咖啡,站了起來。我收到了他的暗示。這場不是採訪的採訪結束了。

「幫我向多倫多認識我的各位帶個好。我剛才沒有失禮,是吧?」他道。「我沒把你踢出去。請理解我的立場。」

「海明威先生,」我說,「很遺憾我沒能進行採訪,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有一個問題我想要問您:您最大化生活中所獲收益的公式是什麼?」

他思索了大概有一秒鐘。

「別去尋求刺激——讓刺激找上門來,」他的回覆如是。

今日新媒體編輯 何晶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klWygmwBvvf6VcSZpifM.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