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髮師的自我修養:談了戀愛結了婚,都不可以和顧客說

2019-12-17     GQ中國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台回復「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阿森是一個年輕理髮師,24歲,9年工齡。15歲開始輟學漂泊,去了大小11個城市。做理髮師的9年里,他摸清了行業規則、結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和顧客談過戀愛,也因年齡和職業經受著偏見。

有同事經常跟顧客說:好好學習、工作,別像我們一樣,將來沒出路。但是,阿森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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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傍晚,阿森坐在理髮店門口抽煙。短袖襯衫、小腳褲,寸頭上漂染一片銀髮,看起來和所有年輕、花哨的理髮師沒什麼兩樣。談起自己對自己職業的看法時,他挺直了背,語速緩慢,表情嚴肅,「理髮師這個職業很好。我覺得我現在過得很好。」

阿森今年24歲。在理髮店裡年紀不算最輕,工齡卻比很多「老師傅」都要長。初二輟學,在義烏經商的父母把他送到工地。他執意要學理髮。母親拿起一根竹竿就打,半米長的竿,打完只剩二十公分,「斷了好幾次?曉不得。」他從工地逃走,一個人去內蒙做學徒。

他亮出一張當時的照片:15歲,矮個頭、齊劉海、身材瘦弱的男孩,站在理髮店門口,像開業迎賓的花籃。紅色條幅斜披在身上,上書「XX風格」。寬鬆的工作褲挽了兩圈才沒拖到地上,雙手交叉在身前,拘謹又挺拔。

這張照片常被阿森曬在朋友圈,以說明他的資歷確實悠久。「有的顧客第一次來做髮型,給你來一句,你是總監?做了好久?整得好不?我真想給他甩一句,就做了半年,整不好,換人!」

兩年學徒,他沒學到太多技巧,倒摸清了髮型師的屬性。「高傲。理髮行業尤其是這樣,師傅不會跟你說太多。比如我跟你是一個店的,我把你教會了,我就要下去了。」小個子阿森站在理髮椅後面觀摩,髮型師對他說:你站遠點,莫要擋著我。他只好遠遠看著他們剪,自己模仿。

阿森評價師傅們「沒有憐憫心」。後來自己做了師傅,他也態度明確:只要你願意學,我就教。但最重要的是主動,你不來問不來看,我也不教。

阿森將自己和很多髮型師區分開來。交朋友,他有一條嚴格的準則:看這個人是否「不走正道」。吸毒、打架,或者蹦迪、喝酒,同行里很多。同事也叫他去蹦迪,他不習慣,反過來問,「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受?那個地方是一個發泄的地方。不屬於能夠給你各方面帶來提升或者享受的地方。太躁了,不平靜。」

18歲在廣東打拚時,店裡都用梳子吹卷髮。回成都,他看見髮型師都拿起了電棒,自己用不來。給五十歲阿姨吹頭,人叫來店長誇他,你別看這個師傅年齡小,吹得還多好。換一個20歲的女孩,則對他一臉慍色,你給我吹的啥?我要流行的水波紋。阿森立馬報了班學習。

課程持續五天。開課前兩個月,他已經找到學校的微信公眾號,每天看視頻,在店裡自學。學完回來,他摸索,自創一種造型,類似又不完全相同。「流行,遲早會被淘汰,我就先把它淘汰。」那段時間後,他的客人噌噌開始往上漲。顧客看見後說,這個老師夾得不一樣。店長安排他講課,十幾個人在下面聽。還是有好幾個師傅不願意接受,「你才來了好久?我來了好久?」阿森評論,「髮型師是很高傲的。這樣的人太多了,正兒八經的。」

少年時期,他到處跑,9年里去了很多城市。「呼和浩特、烏蘭浩特、深圳、東莞、寧波、重慶、成都……」他一個個數,十個指頭沒掰過來。談及原因,他引用許巍的歌詞: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說白了,就是待不住。」

作為一個相貌標緻、年紀尚輕的理髮師,阿森的困境也和大多數同行一樣。異性顧客來來去去,不同的城市裡,大些的店一天能招待二十幾個。他用食指和中指挑起她們的長髮,黑色齒梳在頭皮上摩挲。不過一會兒,她們便問:你有沒有女朋友?

這問題有一個標準答案。「哪怕耍了朋友,就算結了婚。沒到一定時候,你都不可以跟顧客說!」這是剛做髮型師時,一位老闆給他的忠告。 老闆沒說原因,阿森心知肚明。「潛規則。維護一種幻想。有的顧客來理髮,就是衝著你這個人來的。說句不好聽的話——」他探起身,放低音量,「你稍微長得帥一點,頭髮剪得好不好,已經不是很重要。」

阿森的初戀就是他的顧客。七年前的廣東,17歲的他落地深圳,錢包被偷,在下水管道睡了一夜。第二天來到東莞的朋友店裡工作,遇見一女孩,18歲。那天下午,阿森坐在門口抽煙,頭也沒抬。過一會兒老闆笑吟吟地對他說:我給她剪頭,她老是看你。阿森羞赧,你莫跟我開這些玩笑!回到宿舍,手機QQ彈來一個「附近的人」,女孩找到他,向他告白。

女孩在工廠工作,一個月工資有小五千。阿森七千出頭。每天下班,她都到他店裡等著。一個月後,阿森退了宿舍,和女孩在深圳租了房。除掉油鹽醬醋、兩千房租,兩人每月還有不少結餘。 但女孩從沒向自己家提起過他。兩年後的一天,女孩母親突然來訪。阿森鼓起勇氣,一同去車站接人。他打車到住的地方,準備找個地方招待一下。女人突然開口說,你們不合適。 畢竟是過來人。對阿姨來說,最好的生活就是有錢。阿森心裡明白。他將女人說的話記得一清二楚:你的工作不行,一個月就那麼點錢,在這個城市,連個自己的房子也沒有。有什麼能力讓我女兒幸福?光靠嘴說?他學起她的語氣,眉毛上挑,眼睛向下看。

第二天,阿森親自把女孩送回了化州老家。之前,他一直堅信自己能給她帶來好的生活,「怕?那時候從沒怕過什麼。」他想,多做一點,存些錢開個店,日子能夠變好。但女孩母親不抱一絲希望,甚至以死相逼:如果你跟他走,我就自殺。

阿森獨自在出租屋裡,喝了幾個月的悶酒,想不通。3月的一個晚上,他一個人爬上天台,灌了四瓶啤酒,醉醺醺往下跳。大風吹來,倒在樓頂。第二天被太陽曬醒,「沒死成」。 他買了回成都的機票,「不想待在廣東,也不想待在外面了」。飛機起飛,他循環播放許巍的歌,淚水流了兩個半小時。

阿森現在工作的店面坐落於成都三環外的新建小區門口,緊鄰一家燒烤攤,總營業到凌晨。下班的白領女性脫下西裝,就來他店裡做頭髮。阿森是總監,加了許多人的微信,有兩個預約電話。他的朋友圈封面是6行6列不同髮型的女性照片,常用配文是「不要問我燙染多少錢?我只談緣不談錢」。

回川之後,阿森生活的重心變了。他不再考慮戀愛和出去闖蕩,將當下唯一的目標定為掙錢:給爸媽一個好的晚年,給妹妹一個更有安全感的依靠,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在外的七年,他從沒回過家,除了15年年後。那時他剛和初戀分手不久。等家裡人走光後,他一個人回到四川。誰也沒說,只想找個地方靜靜,「不敢回去面對他們。」回川之後,每年過年,阿森都會回去。初一,他起個大早,給爸媽做早飯。吃完以後,他下跪,磕頭,給他們遞上一封紅包,放著自己賺的工資。

明年,他打算和師父一起在成都開自己的理髮店。「最早五月,最晚八月,和恩師做一家高端店!」他舉起酒杯,啤酒晃蕩,語調高昂。他要給自己買房。他說15歲之後,自己沒有找父母要過一分錢,「未來也沒有這個打算」。他讓父母用自己的錢在老家修了棟房子。在資陽的河邊,夏天,下河能抓著十幾斤的小龍蝦。後院整一個菜園子,醫院和便利店都在幾公里內。「什麼都很簡單。」 阿森最喜歡的歌手是許巍。在廣東的理髮店裡,17歲的他聽到《藍蓮花》,心生感觸,跑到電腦前查了他的名字,「上了道」。自我懷疑的時候,他聽《在別處》《青鳥》,想家的時候,他聽《喜悅》。他在所有歌里好像都能找到自己。

他說他喜歡許巍的生活態度,「真實」。什麼是真實?

「我是最原本的樣子。不刻意去隱瞞,也不刻意去展露。我就是這個樣子。你可以接受,可以不接受。可以喜歡,可以不喜歡。」他站得筆直。停頓一會兒,又打開吹風。水聲和蒸汽中,幾位同事和顧客搭著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發質、燙染、辦卡。有人嘆了口氣,對顧客說:好好學習、工作,別像我們一樣,將來沒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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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羅方丹

編輯:康路凱

插畫:橘且(張楚婕)

運營編輯:二水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j6PkEW8BMH2_cNUgCEI_.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