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6年9月14日晚,韓國京畿道華城市安寧里。
一位71歲的老婦張恩秀剛探望完女兒,已經接近夜裡了,她本想再留宿一晚,但因為家中有事,決定趁夜趕回家。從此之後,她的女兒便再沒能聯繫到她……
隔天,老婦人在一片比較開闊的田地里被發現時,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她下半身赤裸,手腳成X型被捆綁著,趴在田地上,勒殺致死。
經警方和法醫的調查,死者雖然沒有被強姦的跡象,但內褲被帶離了現場,且除了一條勒人捆綁用的繩子外,兇手沒留下其他任何作案工具。
在接下來的4年零7個月里,惡魔重返人間,慘絕人寰的連環兇殺案開始了……
案發地區
直到1991年4月3日,在華城太安一帶一共發生了10起婦女被性侵殺害的案件。
其中最殘忍的當屬第三起案件:
1986年12月12日夜,24歲的女子金恩娜在同男友聚完餐後的回家途中,被殺害於離家只有百米之遙的田地中,同樣是被勒死,作案工具為長筒絲襪。死者全身赤裸,頭部被套上了內褲,胸部已經被兇手切下帶離現場。
第三起案發現場
第八起:1988年9月16日夜,19歲的朴莉秀參加完一個活動後,在回家的途中被人用刀威脅並將其從路邊拖到一片空地上。兇手先是將其手腳分別捆綁,用其內褲塞住口部,再用其長褲套在了她的頭上,實行強姦,強姦得逞後兇手洗劫其包內財物,被害人立刻沖向路邊,兇手沒有追擊。
於是,這個姑娘成為這起連環殺人案中唯一的倖存者。
在事後倖存者帶警方重新到達犯罪現場進行勘察後,現場發現的倖存者手巾上有精斑,還在現場找到了犯罪人陰毛。
在1991年4月3日最後一起案件發生後,再無類似案件發生,兇手也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截止到2006年4月2日,第十起案件的上訴時效(15年)宣告終結,即使今後抓到罪犯,也不能判刑。
本案是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令韓國陷入一片恐慌的最大歷史懸案之一,也在人們的記憶中成為了永遠的——「殺人回憶」。
02
由於當時偵查手段限制,除第8起案件外,沒有任何一個案件的罪犯被捕,因此,其餘9起案件到底是罪犯的個人所為還是多人所為,還是每個案件只是個別事件並無關聯,等等問題都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
此前嫌疑人畫像與涉及案件記錄
這起案件是有史以來韓國警方動員人數最多的事件。華城警察署的暴力第三組接手該事件,收集線索,先後投入了205名警察,從犯罪現場和被害人的身體部位中發現了精液、髮絲、煙頭、桃子碎塊等異物。
1993年警方在尋找遺物證據
通過物證找到的嫌疑犯和證人達到21280人。40116人接受了指紋鑑定。另有570人和180人分別接受了遺傳基因(DNA)鑑定和毛髮鑑定,調查記錄裝滿了5個大塑料袋!
時隔13年後2019年9月18日,此案再次出現新進展!
SBS電視台報道截圖
韓國警方通過最新的DNA分析技術確定了30年前華城連環殺人案的真兇——一名收押在教導所中的50多歲男子。有關韓國媒體公布了嫌疑犯照片:
兇手在獄中的照片
兇手的DNA鑑定結果與3件證物上的DNA相符,證據確鑿!但目前因超過15年的公訴時效而不能得到相關法律制裁和審判,但韓國警方稱:「盡全力揭露真相,公之於眾。」
所以,這意味著——案件還未結束!
該兇手是否為9起案件的唯一真兇尚未揭曉。因為據案件詳細分析透露,從作案手法和犯罪心理上看,除了第八起早已被捕的嫌犯是圖謀「財與性」之外,其餘案件的兇手作案手法變態程度異於常人,尤其是具有象徵性的在每次作案後,都會留下死者內褲或割取胸部留作紀念,且作案工具皆為女性代表性衣物:胸罩、長筒襪等。
但第5起案件卻比較反常。因為作案工具是沒有象徵意義的圍巾,且兇手只是將死者的手綁住,而沒有尋求前四起案件中的具有代表性的X型捆綁。最奇怪的是,前四起都沒有出現強姦行為,但這次出現了。所以合理的推斷是,本次案件兇手為其他人模仿犯案或自發犯案。
如此說來,10起案件是多人行為,兇手不止一個。相信對此次公開的真兇進行審訊後,將會出現更重要的線索和結果。
華城連環殺人案未完待續……
03
下著雨的夜
紅衣女子
電台緩緩播放著哀傷情歌
這樣安靜的夜——
一雙柔滑細膩的手
導演出一場場變態的姦殺慘象
雨停了 ,屍體暴露在陽光下
兇手混跡於人群之中,消逝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直到——
下一個雨夜 ,歌聲又響起……
玄而又玄 ,迷霧重重。
上面這段話,出自電影《殺人回憶》的豆瓣高贊影評:「你知道我那年雨夜乾了什麼?」
案件發生的17年後,昔日調查此案的警察已經轉行的轉行、退休的退休。成功轉型為民主社會的韓國,田間安靜祥和,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當年調查此案的警官再次走過發現第一具屍體的田墾排水管前,他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口中得知,兇手不久前來過此地。
追問兇手是誰?答案令所有人絕望——他是一個很普通的普通人。
主角朴探員,瞬間錯愕地轉過頭來,盯著螢幕前的你,和所有人。
這是《殺人回憶》的結尾。片尾的幾分鐘,鑄就了這部電影的社會價值,高明的奉俊昊給觀眾留下了一個完美的開放式真相。
影帝宋康昊這一幕極具詮釋性的精湛表演,形成了奉俊昊電影標誌性的「奉氏凝望」。
這意味深長的目光,不僅穿透了螢幕,更穿透了當年的韓國社會。
電影在2003年上映後,不僅成為韓國當年的票房冠軍,至今仍是令人回味的佳作。也讓華城連環殺人案再次進入大眾的視野,成為了關注度超高的歷史懸案。
2006年就是該案的公訴時效的截止期限,韓國人還發起了「延長重大犯罪上訴時效」的抗議,雖然當時未能成功,但在2015年7月24日,韓國國會以199票贊成、0票反對、4票棄權通過了這項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根據該修正案,當時韓國實行的25年殺人犯罪公訴時效將被廢除,今後殺人犯罪案件將被永久追訴直到破案為止。
這其中免不了電影對民眾的影響力。所以社會各界影評人和媒體都表示:《殺人回憶》是「史上最好看的韓國電影」、「毫無破綻的完美電影」、「在一流的商業技法中又能加載沉痛的集體反思,這也是韓國電影崛起,並在亞洲稱雄的重要原因之一」。
兩位主演在片場
奉俊昊曾採訪中表達了他的創作意圖:「我出生於1969年,我的少年時代充斥著80年代的軍事獨裁和政治暴力。這部片子裡有我的少年記憶,暴力不僅僅限於政治,壓抑的環境孵化暴力,它就在我身邊。」
「當有人問我對八十年代有何印象,我說那時為了防止夜晚敵人偷襲,所有有燈光都要熄滅,就像是人為製造的黑暗。」
奉俊昊拍攝《殺人回憶》工作照
因為華城連環殺人案發生的1986年,是韓國軍政統治時期,之後的韓國人民在鮮血和鬥爭中,逐漸轉向了民主社會。在那個不時響起空襲警報,戒嚴和示威頻發的動盪年代,壓抑病態的社會孕育了病態的兇手。
「1986年到1991年,對韓國社會和我們大家來說,這都是一個仍然沒有完成的作業。已經發生了若干次案件,韓國社會和警察解決不了,最後導致14歲的小妹妹也被害死,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無能,導致了最終的失敗。這是我這部電影要極力說明的。人們對這件事的憤慨和傷心,全部都凝聚在這部影片里。」
《殺人回憶》主演宋康昊和金相慶
《殺人回憶》現實中警察的原型、華城的警官河升均,也曾給那個當時不知是誰的兇手寫過一封信:「那個《殺人回憶》你看了嗎?作為一個連犯人也抓不到的警察,我無論如何都沒有顏面走入電影院裡去看,只能一個人偷偷在汽車影院裡看……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後輩們也會把你逮捕歸案的。我們一直在進步。請務必不要比我先死,我們必定會見面的,對吧。」
河警官是幸運的。
正義和真相,始終是我們所不懈追求的,同時我們也要懷有堅定的期待,因為真相必然是可以追尋到的。
否則,今天大家就不會在此感嘆「有生之年…」了。
04
今年恰逢韓國電影誕生一百周年,《殺人回憶》還被業內人士選為韓國影史百年最佳影片。
然而,歷史前進16年,宋康昊再一次用他極具穿透力的眼神看向觀眾。
「奉氏凝望」再次望向社會現實,直指階級矛盾。
奉俊昊在今年憑藉新作《寄生蟲》奪得了坎城電影節金棕櫚大獎,成為了韓國歷史上獲得該獎項的第一人。
諸多巧合湊在今年,無法不令人感慨。奉俊昊,憑什麼是他?
因為從他開始走上電影之路的那時起,就註定成為了一個善講故事的電影社會學家。
「其實我不太懂社會學,大學時我不喜歡那些教授們的課。我的精力都花在電影社團和看電影上了。」奉俊昊總是笑著說道。
青年時代就讀延世大學社會學系,他組建電影社團,喜好從好萊塢轉到台灣新浪潮電影,酷愛《悲情城市》與《童年往事》,從侯孝賢和楊德昌那裡學到了本土色彩、鄉土情結、寫實風格,以及對社會的深刻剖析。多年後的一系列作品《殺人回憶》、《母親》中黑暗的社會、扭曲的人性就有《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影子。
《綁架門口狗》
2000年,奉俊昊的第一部長片《綁架門口狗》是他之前三部短片作品的結合體,由他看到的一則民生新聞改編,講述的是現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壓力被狗引爆後的鬧劇,精準地通過影像提煉了他對社會的觀察。電影雖然頗受評論界好評,但票房卻不太理想。
然後他說:「我的電影如果沒人看,就回家開影像店。」抱著這樣的目標,他不斷在商業和藝術之間尋找著那個平衡點……
於是,當大家看到《殺人回憶》時,奉俊昊的名字開始逐漸被人們記住。
從那時起,奉俊昊的電影就將犀利的目光對準了「階級」。
他善用矛盾衝突,深諳戲劇理論,但是,僅靠這些技術上設計,並不足以打動人心,反而顯得生硬。
縱觀奉俊昊的電影,其鏡頭總是置身時代,描述時代,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導演的工作就是反映他的時代。
《殺人回憶》中的強姦殺人案實際上指向的是,社會階級對立下民眾與政府之間的懷疑。奉俊昊在其中表達了他強烈的政治訴求,反襯出在歷史的陰霾下,人性的基本需求看不到未來前進的方向。
2009年,他回歸小成本製作的《母親》在坎城電影節上贏得觀眾長時間掌聲。
片中的兒子是個痴傻者,平時被朋友欺負,警察不假思索地把他作為罪犯。被害女子文雅中和奶奶相依為命、無人問津,窮苦到賣身換大米,鎮上眾多男人都是嫖客,她早對生活絕望。
「1980年我去村裡做工,發現每個村裡總有痴傻者,村民會把又苦又累的活兒交給這些人去干。」奉俊昊說,「《殺人回憶》里的兇手藏在大家中間,《母親》里每個人都是兇手。」
《母親》劇照
到了今年,用一個純虛構的故事表達出了比現實社會還現實的悲哀,這也是為何《寄生蟲》會在坎城大獲成功。
本片的絕妙之處就在於,奉俊昊拍電影時的立場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站在了中間」。片中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
這一點,從海報中就可見一斑。
所有人的眼睛上都打上了馬賽克。暗示著他們每個人都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一個符號,代表著他們背後的一群人。
這群人,既是受害者,也是犯罪者。
於是,片中主角金司機望向觀眾:這群人中,有沒有你?
這目光再一次穿透了社會像我們證明:其實我們每個人都逃不出這個相互牽制的階級死圈。
《寄生蟲》中階梯對階級的隱喻
這種價值觀破碎後的無奈、掙扎,幾乎覆蓋了奉俊昊所有的電影。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奉俊昊的電影就是:
這個社會不太好,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又一個的精彩故事相繼結束,社會依舊在穩步運轉,但奉俊昊卻在用電影揭露社會現實的路上越走越遠,也在電影藝術和社會政治之間越戰越勇。
未來,他的奉氏凝望又會指向何方?我們誰也不知道。
只願這個社會,能讓他無數次的凝望,終成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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