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閩道更比蜀道難:一部穿山跨海的福建交通變遷史 | 神州風物

2019-11-15   南昌鐵路

一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讓入川的艱險名震天下,但行路之難,秦嶺蜀道並非唯一。位居東南沿海的福建,歷史上也長期受困於重重山海。

開山劈海、水陸通達是千百年來福建人的夢想。閩道的變遷,是福建人不斷突破自然條件束縛、開拓進取的奮鬥史,也是觀察中國發展變化的一個有趣視角。

泉州安溪縣農村公路。林思宏 攝

閩道難

北宋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剛剛上任明州(今寧波)知州,便受邀寫了一篇文章——《道山亭記》。發出邀請的,是和曾鞏一樣曾在福州為官的越州(今紹興)知州程師孟。

道山亭位於福州的烏山之上,是程師孟在福州時興建。因曾鞏是名滿天下的文豪,又在其後治理福州,程師孟便想請曾鞏為自己的得意之作添些文采。

這是一篇「吹捧」的文章,不過曾鞏提筆就是一頓「吐槽」,說閩地山多路險,「山相屬無間斷,累數驛乃一得平地。」「其途或逆坂如緣絙,或垂崖如一發,或側徑鉤出於不測之溪上。」「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後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也。」

形容了半天閩道之難,曾鞏才筆鋒一轉,誇獎程師孟心態好、境界高。「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其志壯哉!」

曾鞏寫《道山亭記》,大段的筆墨都放在了閩道之上,確實是有感而發。北宋熙寧十年(公元1077年),曾鞏由江西調任福建,他當年六月從老家江西南豐出發,直到八月才到達福州。一段直線距離僅有300公里的路,曾鞏竟整整走了兩個月之久。

在福建民間,有「閩道更比蜀道難」的說法。從關中入川的路線雖然異常險峻,但越過秦嶺、進入蜀地之後便是內部交通便利的四川盆地,號稱「天府之國」。

入閩的道路則不同,福建北有仙霞、西有武夷、南有博平諸大山脈蜿蜒邊境,把閩地和外界割裂開來;閩中則有鷲峰、戴雲兩山脈,從東北至西南貫穿腹地,山地和丘陵約占全省總面積的90%。閩地的河流也大多自成系統、互不貫通、獨流入海。

可以想像,當年近六旬的曾鞏從江西翻過縱橫550公里、平均海拔1000米的武夷山脈後,滿目依舊是丘陵山巒延綿不絕時的心境。

因為山高水長,春秋以前,福建與中原的交通幾乎隔絕。秦漢時期,中原王朝多次入閩征伐,終於打通了浙贛粵的入閩通道。但此後近兩千年時間,僅有黃巢率部「刊山七百里」,為閩浙開闢一條新通道。除此,閩道再無大的發展,直至清末,甚至幾乎都無車馬大道可行,只有舟船港口成為福建交通的一抹亮色。

閩道難行也讓福建長期游離於中國主流視野之外。上世紀30年代,文人郁達夫曾客居福建。他驚訝於閩江兩岸「千景萬景」「隨手而得」,但卻沒有「平湖秋月、蘇堤春曉」這樣的顯赫名聲,「想來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總還在古代交通的不便」,郁達夫這樣寫道。

華僑恨

近代以來,火車、汽車、飛機的出現,極大改變了傳統的道路交通方式。海外的福建華僑對改變家鄉交通面貌十分熱忱,紛紛捐資興路,一時間福建掀起了築路熱。

1905年,由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張鐵路開工建設。同年,在福州,「商辦福建全省鐵路有限公司」也迅速成立,清朝前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陳寶琛被任命為閩路總理。

陳寶琛是清末名臣,在他看來,中國要圖自強,興建鐵路比漕運、商務、礦務等更為急切。他主理下的「商辦福建全省鐵路有限公司」雄心勃勃,計劃在福建建設「福廈、閩贛、閩浙」三條鐵路幹線,橫接江西內陸、縱貫閩省連通浙粵。若此計劃得以實施,福建陸上出省通道將大為暢通。

為籌措資金,1906年秋,陳寶琛親赴南洋籌款,所到之處,都得到閩籍華僑的積極響應,共籌得170多萬銀元。

不過,陳寶琛在國內的募資卻進展不順,「內地紳商市民認股募股不及二十分之一」,這與他先期「籌資六百萬」「建設三條海岸線鐵路」的目標差距極大。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先修建漳州至廈門的28公里港口鐵路支線,其他線路雖經勘測卻再無下文。

1910年,漳廈鐵路正式通車,但這條鐵路一出生便「先天不足」、客流稀少:一是線路起始站點距漳州、廈門城區均有一定距離,乘坐不便利;二是因為施工質量差導致通車後車速極慢。當時還有人以打油詩來嘲諷:「農夫坐火車,斗笠被風吹。下車拾斗笠,火車猶可追。」

相較於投資體量龐大的鐵路,公路投資少、見效快,因而更受華僑青睞。

愛國華僑陳清機長期僑居日本,目睹日本的便捷繁華,對家鄉交通基礎設施的落後深感痛心。他認為「以非謀建築道路,誠不足以應時代潮流」。辛亥革命勝利後,陳清機從日本回鄉發起「閩南摩托車路股份有限公司籌備處」,但因當時地方勢力橫加阻撓,未能實現。

1916年,凡爾登戰役開始。這是一戰中最為慘烈的一場戰役,也是整個一戰的重要轉折點。陳清機從報紙上看到法軍摩托車部隊在戰役中大顯神威,開道築路之心更加急切。他將自己的計劃條陳給時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許世英,表示「世界文明各國,交通首重路政」「全國應急築公路行駛汽車,以利民生」。

不過直到1919年,陳清機的報國之心才終於迎來實踐的機會。在孫中山南下主持護法運動後,閩南靖國軍司令許卓然邀請陳清機回國任「晉南同政務處」路政局局長。陳清機欣然赴任,回到家鄉安海籌建泉安公路。

華僑依然是籌款的主要對象。陳清機先後兩次前往南洋各地向華僑招股募捐,得到海外赤子的熱烈響應和支持,共募集資金25萬銀元。

泉安公路自1919年7月正式動工興建,採取「築好一段通車一段」的方法,至1922年6月,27公里道路全部完工。

此後的短短几年間,泉安公司又建成多條公路,通車總里程達到116公里,並在泉州港口建設碼頭,實現路海聯運,有力地促進了泉州的發展。

但動盪的時局下,海內外福建人傾注的心血很快化為烏有。1938年,廈門淪陷後,為了防止日軍利用鐵路攻打廈門海滄和漳州,原本就陷入停頓的漳廈鐵路被國民政府下令拆毀。

到1937年時,福建全省已建成公路4218公里,官辦營業汽車達130多輛,商營客貨汽車近400輛。抗戰爆發後,福建公路和汽車運輸業遭受很大破壞。後來,隨著解放戰爭的勝利推進,國民黨敗軍沿途焚橋毀路,破壞嚴重。

據《福建省志·交通志》記載,截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福建全省69個縣市,有46個縣市不通汽車,其中有18個縣沒有一寸公路,勉強可通車的公路只有945公里。民營汽車運輸企業由1933年最高峰時的110家降至28家,全省僅剩客、貨車863輛,其中大部分破爛陳舊,停駛待修。

曾經的古田大道,路面狹窄,破敗不堪。

曾盛極一時的河海運輸同樣瀕臨破產,新中國成立前夕,福建沿海私營輪船只有19艘,其中能參加營運的僅9艘。

移山填海

新中國成立後,閩道終於迎來了「不再難」的歷史機遇。

福州解放後,人民政府便迅速修通南北運輸大動脈福廈公路,閩西各縣也在短時間內恢復了與鄰省相聯的公路線。1950年,福建全省開始進行大規模的公路建設,至1958年底便實現了縣縣通公路。至1978年底,全省公路通車裡程達29109公里,比新中國成立前的945公里增長29.8倍;全省民用汽車達到26148輛,增長29.3倍。

擁有一條鐵路大通道,是福建人的夙願。1949年9月,閩籍愛國僑領陳嘉庚應毛澤東之邀,回國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修建鐵路,紓解福建交通困境、促進經濟開發的提案。毛澤東親筆批示:「此事目前雖一時不能兼顧,但福建築路的正確意見,當為徹底支持。」

鷹廈鐵路修建時爆破的場面。

1955年,期盼已久的鷹廈鐵路正式開工建設。鷹廈線起點位於江西鷹潭,與既有的浙贛鐵路接軌,經江西資溪、福建光澤、邵武、順昌、南平、沙縣、永安、漳平終至廈門。

鷹廈鐵路修建時開山的場面。

鐵道兵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王震將軍帶領鐵道兵8個師、1個獨立團,閩贛兩省合計20餘萬軍民一齊投入約700公里的鷹廈鐵路建設。

行路難,修路更難。在贛閩崇山峻岭、河川峽谷之中,鷹廈線由北向南延伸,一路穿過贛閩分水嶺武夷山脈和橫貫閩中的戴雲山脈,跨過閩江、九龍江水系,躍過杏林海灣,把被大海隔離的廈門島同陸地連接起來。這對一少築路經驗,二缺大型工程設備的修建者們來說,難度可想而知。

當時抗美援朝戰爭仍在繼續,台海局勢也異常緊張,廈門前線海域被美國軍艦封鎖,國民黨軍還不時派飛機進行襲擾。在這種情況下,修建便成了「搶建」。

鐵道兵在懸崖上打炮眼。

為了確保鐵路如期完工,王震將軍把鐵道兵總部駐地遷到閩北黃金山,親自坐鎮一線指揮建設。築路大軍也提出口號:「小雨大幹,大雨小干,不下雨拚命干。」

鷹廈鐵路建設之難,武夷山脈、戴雲山脈、廈門海堤三段最為明顯。

築路施工開始不久,鐵道兵便在武夷山脈的大禾山隧道遇到了一場硬仗。大禾山隧道不僅地勢險峻,而且全長1460米的隧道山體全為堅硬如鐵的花崗岩,擔負這段工程的鐵道兵五師23團沒有大型專業設備,全是靠鋼釺、大錘打炮眼,鐵道兵的手都震出了血,但每天依然只能掘進1米多的距離。

鷹廈鐵路修建時採石的場面。

兩個月後,王震坐不住了,他和幾位副司令員一起趕到大禾山工地調研,並親自抱起風槍打鑽。一線的鐵道兵見王震等親自上陣,頓時士氣大振。

王震當即又協調解決了風槍整修、隧道通風等實際問題,施工進度開始大大提升,日掘進速度由1.66米提高到4.9米。最終經過鐵道兵的鏖戰,大禾山隧道提前118天打通,鷹廈鐵路上這根最硬的骨頭被成功啃下。

鐵道兵在鷹廈線大拉鉤作業。

這是一次真正的劈山填谷、移山填海。據中國鐵路南昌局集團公司介紹,鷹廈鐵路武夷山脈段,平均每公里挖填方量達到了13萬餘立方米,8公里的距離內,要開鑿3座長大隧道。戴雲山脈的嶺頭段工程,鐵路坡度突破設計極限達到22‰,必須削下近百米山頭,火車才能通過;40公里距離,開鑿13座隧道,修建7座大中橋樑、103座涵洞,填挖土石方總量達869萬立方米;路堤填築最大處,在977米範圍內挖填方60.4萬立方米,最高處達42米。

鷹廈鐵路修建時填海的場面。

最終,僅用了34個月,鷹廈鐵路便通車交付試運營,比原計劃提前1年零22天建成,創造了當時我國鐵路建設的最高速度。

在鬱鬱蔥蔥的八閩群山中,鷹廈鐵路沿線的烈士陵園裡,長眠著眾多當年修路犧牲的鐵道兵,很多人的墓碑上甚至都未能留下姓名。他們用自己的生命見證了八閩大地第一條出省大動脈鋪就誕生。

鷹廈鐵路的建成,使福建與全國各地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此後三四十年間,鷹廈鐵路一直都是福建溝通沿海內陸,運送物資人員,促進經濟發展,加強海防國防的戰略大通道。通過鷹廈鐵路,福建豐富的木材資源得以源源不斷地運往全國,省內緊缺的糧食煤炭也一列列地運進福建,為福建改變落後的經濟面貌,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東南通衢

沿著武夷山景區的公路驅車而進,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便可見一古色古香的院落——瑞泉茶博館。和很多武夷山人一樣,博物館的館長黃聖輝一家世代以制茶為生。

巍巍武夷山脈,賜予黃家安身立命的上好茶山,也帶給他們閉塞難行的苦惱。在黃聖輝兒時的記憶中,他們要順著小溪流整整走上半天才能到當地的集鎮,每年「出山」三五次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上圖為1990年7月拍攝的施工隊正在開山建造下黨鄉進鄉公路。張培基攝

下圖為2017年1月4日一輛下黨至壽寧縣城的鄉村巴士行駛在改造、修繕後的水泥路上。新華社記者姜克紅攝

上世紀80年代,福建的出省鐵路依然僅有鷹廈線一條,公路則僅有一條國道324線達到二級標準。當時,上海、杭州的茶商來武夷山,要先乘火車到江西上饒,晚上十點多再坐七八個小時的汽車轉到武夷山。天黑、路窄、風險大,讓茶商們叫苦不迭。

上世紀80年代初福建省道305線德化格頭段。

黃聖輝記憶中,有一年連日暴雨導致進山的道路全部中斷,茶農們種了茶卻賣不出去,生活一下子十分拮据。

黃聖輝的母親用柴火把鐵鍋燒得紅通通的,蔬菜下鍋迅速翻炒,不放一滴油,出鍋後撒上點細鹽巴就直接吃了。這個見不到半點油水的菜被叫做「紅鍋菜」,黃聖輝一家人整整吃了一年。

改革開放後,得風氣之先的福建省快速發展,人員、貨物流通的需求大大增加,道路交通的「瓶頸」也再次凸顯出來。

不要說地處閩北山區的武夷山,即便省會福州和沿海的閩南,交通也算不上便捷。

2017年1月4日航拍的下黨鄉下黨村,沿溪而建的進村二級公路公路蜿蜒在群山峻岭之間,縮短了這個「地無三尺平」的偏遠山村與外界聯繫的時空距離。新華社記者姜克紅攝

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後,台灣興起了回閩探親潮,祖籍泉州惠安的台胞林文雄也第一次返鄉祭祖,順便到江浙遊覽。但林文雄沒想到,僅僅一水之隔的泉州,卻要繞個大圈才能到。他要先坐飛機到香港,再到深圳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到上海,離台灣最近的泉州只能安排到最後。

福州火車站,更是全國鐵路網的「末梢」,一天的車次不足10對,運輸能力緊張。現任福州火車站黨委副書記的盧伏龍,當時跟隨母親從閩北來舟趕赴福州,坐了一整天的火車後,到福州已是深夜。因為當時的福州站站房容量很小,一家人又捨不得花錢住旅社,便只好在簡陋的福州火車站廣場上露宿一夜。

「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小路難富,大路致富,高速公路快富」。上世紀90年代以後,福建的交通建設再次掀起高潮。

廈蓉高速公路改擴建工程龍岩段建安高架橋。 陳律全攝

1993年,連接江西橫峰和福建南平的橫南鐵路正式開工,這是福建的出省第二大通道。1998年橫南鐵路全線開通運營,「養在深閨」的武夷山終於和省會福州連接起來。黃聖輝的父親黃賢義敏銳地發現了商機。他馬上放棄守在深山等客來的方式,挑著兩筐茶葉坐上火車便去福州賣茶了。

此後,武夷山直達北京、南京、上海等方向的列車也陸續開行。交通的改善,也讓慕名到武夷山旅遊的遊客迅速增多。黃賢義又從福州回到武夷山,守著家門做起涼茶生意,每天都能有一兩百元的收入。

攢到第一桶金後,黃賢義又投資開荒種茶。他成立了自己的瑞泉茶廠,由黃家的三個孩子負責執掌經營,生意開始越做越大。

近年來,橫亘在福建與廣大內陸之間的武夷山脈開始頻繁被征服。京台高速、寧武高速、武邵高速、合福鐵路等快速通道投入使用,時空距離不斷拉近。2018年底,武夷山機場還開通飛往曼谷的航班,首次把閩北的大山和世界直接聯繫起來。

杭深線寧德鐵路特大橋,中國最長跨海鐵路大橋。趙長安攝

而福建全省則在2015年便已經實現「市市通動車、縣縣通高速、鎮鎮通幹線、村村通客車」,全省道路交通已躍升到「總體適應、局部適度超前」的高水平。

黃聖輝經營的瑞泉茶廠,如今成為擁有正岩茶產區茶園600餘畝,年銷售額數千萬元的知名茶企,產品不但通達全國,還銷往東南亞、韓國及歐洲等多個國家與地區。

閩道之難,正成往事。

廈蓉高速公路改擴建工程龍岩段適中互通路段。陳律全攝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