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馬克龍時代,法國左派還有希望嗎?

2023-03-07     世界說

原標題:後馬克龍時代,法國左派還有希望嗎?

在一位朋友的引薦之下,我有機會見到了法國知名律師讓-皮埃爾·梅尼埃(Jean-Pierre Mignard)。目前已經退休的他,仍舊經常出現在法國各大電視台的訪談欄目上,作為嘉賓對法國的時政新聞以及司法事件發表評論。這樣的經歷也讓他自嘲成為了一名「電視律師」(avocat à la télé)。梅尼埃常年筆耕不輟,將自己的感悟與經歷相結合,出版過多本著作,其中包括《為所有人的正義》(Justice pour tous)、《羅伯特·甘迺迪:民主信仰》(Robert f kennedy la foi democratique)以及與他人合著的《數據的支配》(L'Emprise des données)。

不過除了這些身份之外,他同樣是法國前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 François Hollande)的密友,也是後者四個孩子中兩個的教父。他於1972年加入統一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 unifié)並於1984年正式加入法國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還多次擔任社會黨全國代表以及其他黨派內部的高級職務。

2022年2月,在法國社會黨的代表會議上,奧利維爾·富爾(Olivier Faure)以微弱優勢連任第一書記(Premier secrétaire)。然而這一勝利卻並沒能徹底解決社會黨內部的分歧。自2016年年度前任社會黨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宣布自己放棄連任競選以來,社會黨走上了一條望不到盡頭的下坡路。在2022年的總統大選中,社會黨的候選人,現任巴黎市市長安妮·伊達爾戈(Anne Hidalgo)僅僅獲得了1.75%的選票。

在隨後的立法選舉中,奧利維爾·富爾決定與其他幾個左派政黨聯合,共同組成「新人民生態和社會聯盟」(Nouvelle Union populaire écologique et sociale NUPES)的選舉聯盟。然而圍繞著與聯盟中處在支配地位的極端左翼政黨「不屈法國」(La France insoumise)在鬥爭策略上的分歧,以及社會黨未來路線等重大問題上不斷產生的異議,左派仍然面臨著分裂的情況。

法國左派當前的新選舉聯盟NUPES / Wikipedia

作為經歷過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和弗朗索瓦·奧朗德兩任左派社會黨出身總統的社會黨人,如何理解法國左派的演變,當前法國左派的出路又何在?我與讓-皮埃爾·梅尼埃聊了聊。

危機中生存的法國左派

「左派總是在危急時刻出現。」——梅尼埃

二十世紀以來,法國左派一共有四次執政經歷:左派聯盟(1924.6 - 1926.6)、人民陣線(1936.5 – 1938.4)、密特朗兩個七年任期(1981.5 – 1995.5)以及奧朗德的五年任期(2012.5 – 2017.5)。這其中的每一次執政經歷都與「危機」離不開關係。

在左派聯盟(1924.6 - 1926.6)開始執政的1924年,法國尚未完全走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陰影。在戰爭期間欠下的外債,導致法國的經濟面臨著嚴重的困難。與此同時,當時執政的右翼極力鎮壓工人運動,同時希望戰爭期間形成的「神聖同盟」(Union sacrée)可以延續,通過煽動和進一步利用反德情緒鞏固執政基礎。這種政策導向與一戰當中法國社會愈演愈烈的不滿情緒背道而馳,最終導致左派獲得多個政治團體的廣泛支持。

人民陣線(1936.5 – 1938.4)的上台則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逐漸席捲資本主義世界的的「大蕭條」脫不開關係。這次經濟危機給從一戰中緩慢恢復的法國經濟再次潑了一盆涼水。經濟上的不穩定迅速延伸到政治領域,當時法國國內的極右勢力趁機崛起,以「法蘭西行動」為代表的「聯盟」(ligue)性質的組織趁機煽動反政府、反議會運動。1934年2月6日,在當時官商勾結的醜聞被媒體披露後,極右聯盟在巴黎組織了數個遊行和集會。當天晚上,集會演變成了對當時國民議會的衝擊。

事件被看作是法西斯主義對法國議會制政體的衝擊,尤其為當時的左翼黨派敲響了警鐘。當年,法國主要的三個左派政黨即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FIO)、法國共產黨(PCF),以及激進黨(Parti radical)決定聯合,以「麵包、和平、自由」為口號結盟。1936年5月,隨著左派立法選舉中獲勝,「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政府正式成立。

1936年5月,左派「人民陣線」勝選組閣 / 網絡

到了密特朗時期(1981.5 – 1995.5),左派上台執政與當時高居不下的失業率密切相關。在其前任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總統(Valéry Giscard d'Estaing)從1974到1981年的七年任期中,中東國家與西方國家之間的緊張趨勢導致第一次石油危機爆發,法國出現二戰後的第一次衰退。而危機所導致的滯脹問題貫穿了德斯坦任期的始終。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法國的「去工業化」進一步加速,工業比值進入下降通道,從60年代占比30%慢慢過渡到80年代末的27%,工作機會流失加劇,失業率上升。1975年,法國的失業率為3%,而到了德斯坦任期後半段的1979年,失業率已經超過5.1%,這一數值也意味著「充分就業」局面的結束。儘管當時德斯坦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但始終在自由主義和國家干預主義之間循環往復的他並沒能遏制這一趨勢。正是在這一情況下,當時的左派社會黨候選人弗朗索瓦·密特朗贏得了1981年的總統大選,讓左派自1958年第五共和國成立後第一次入主法國總統官邸愛麗舍宮。

至於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歷史上第二位左派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2012-2017),他的勝選也和其前任尼古拉·薩科齊(Nicolas Sarkozy)的失敗分不開關係。後者儘管目前離開愛麗舍宮已經快十一年,但是仍舊因為十多樁醜聞而面臨司法調查。在政績上,薩科齊2007年就任總統後就遇上了「次貸危機」,他的整個任期幾乎都和經濟有關。然而在五年的時間內,法國的經濟狀況都沒能取得明顯的改觀。加之他頻出的作風問題,和奧朗德競選時努力刻畫的「平民總統」形象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幫助後者於2012年成功登上總統寶座。

左派的金錢之牆

「左派被金融市場和法西斯主義所擊敗。」——梅尼埃

在法國左派政黨的話語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彙:「mur d』argent」,直譯為「金錢之牆」。這一詞彙由法國激進黨領袖,在「左翼聯盟」執政期間擔任國家領導人的愛德華·赫里歐(Edouard Herriot)發明,用來形容金融市場由於擔心左翼執政所強加的新的稅目以及政府開支增加所表現出的敵意。

1925年譴責左派政府領導下資本外逃行為的漫畫 / Wikipedia

從歷史經驗上看,法國左派可謂成於危機,敗於經濟,經濟方面的問題成為了歷次左派執政的「阿基里斯之踵」。儘管出身中左黨派激進黨的赫里歐在其執政的1924年到1926年將貨幣穩定以及政府收支平衡作為其經濟方面的目標,然而,當左翼聯盟內部的工人國際法國支部提議通過對一戰期間獲得的利潤徵稅來保證收支平衡時,金融市場對這一計劃的敵意還是轉化成了對政府實實在在的財政壓力。資本外逃,法郎下跌及法蘭西銀行拒絕進一步上調債務上限,讓左派第一次的執政在不到兩年後就慌忙結束。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了人民陣線時期。1936年上台的人民陣線政府在一開始就頒布了一系列有利於工人階級權益的措施,主要包括:將每周的法定工作時長由48小時縮短到40小時,每年兩周帶薪假期,促進工會與資方協商,達成漲薪協議等。在工人階級因為這些措施慶祝的同時,金融市場卻也因為同樣的理由而發生了嚴重的危機。僅僅在人民陣線剛剛開始執政的1936年5月和6月,就有相當於當時法國國民生產總值(GDP)3%的資本被轉移到其他國家。

人民陣線也始終面臨著法西斯主義的威脅。布魯姆出身於猶太家庭,他擔任部長會議主席之後引發了一波又一波的反猶主義浪潮。

此外,國際形勢的變化,尤其是具有代理人戰爭性質的西班牙內戰的爆發,進一步削弱了聯盟內部的團結。最終,重返部長會議主席位置的布魯姆由於無法取得參議院的信任,獲得經濟上的全權,而不得不將領導的位置讓給激進派的愛德華·達拉第(Édouard Daladier)。

進入第五共和國後,儘管法蘭西銀行已於二戰戰後被國有化,但是隨著全球化的到來以及歐盟各國之間聯繫的逐步加強,「金錢之牆」依舊是左派執政之路上一個過不去的坎。1981年,從密特朗勝選的可能性逐漸升高的六個月之後,相當於當時法國國民生產總值2%的資本流到其他國家,與此同時,利率上升為政府發行國債來擴大支出也增加了困難。從1981到1983年的連續三年里,法國選擇將法郎貶值,同樣也是在1983年,密特朗總統親自宣布「緊縮轉向」(tournant de rigueur),改變了之前凱恩斯派的經濟刺激措施。

「(奧朗德的失誤)之後任何人都不應該再犯。」——梅尼埃

左派和金融市場之間的角逐與較量自然也延續到了2012年到2017年的奧朗德任期。在2012年一月於法國北部郊區布爾歇(Le Bourget)發表的競選演講中,奧朗德激昂澎湃地講到:「我真正的敵人是金融界。」這一宣言式的金句也成為了當時吸引法國左派選民選票最好的論據。

奧朗德在競選期間的各項提議都建立在「社會民主主義」(sociale-démocratie)之上,並且憑著左翼選民的投票最終成為總統。可等到了他真正成為總統之後,他所制定的經濟政策卻又帶著很明顯的「社會自由主義」(sociale-libéralisme)特徵,推出了一系列有利於企業發展的措施。儘管他當時以降低失業率以及重整國家財政為自己的政策做辯護,可是無論是降低公司的分攤金還是降低國家財政支出,都與他競選的綱領以及他對選民的承諾有著明顯的區別。以至於到了他任期的末尾,不少人開始利用奧朗德競選時所拋出的這句話來反諷他在任期內不僅沒能「控制住」金融市場,反而加強了後者。這也讓不少左翼選民對奧朗德以及社會黨徹底失去了信心。

馬克龍,從左派到右派

「馬克龍年輕,但是大腦卻已經老了。」——梅尼埃

2014年,進入權力核心圈兩年的馬克龍在接受採訪時公開表示自己是社會黨人。等到他離開奧朗德政府並且創立自己的政黨之後,在出版的自傳《革命》(Révolution)一書中,他又提及自己既屬於左派,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至於他自己在2016年4月成立的政黨「前進黨」(En marche),則希望可以超越「左翼-右翼」之間的黨派立場分化,通過組成一個強大的中間派來儘可能的籠絡選民。

馬克龍和他的「前進」黨 / 網絡

馬克龍的這種嘗試,在法國政界並不新鮮,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創始人夏爾·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就曾以超越黨派的國家利益捍衛者形象,贏得1958年的再次出山機會。在他之後,曾在1965年與他及密特朗同台競逐的讓·勒卡尼埃 (Jean Lecanuet)的口號與馬克龍有著出奇的相似:「明天(屬於)讓·勒卡尼埃,一個新人…一個前進的法國。」

而在馬克龍的實際操作中,超越黨派的嘗試看上去更像建立在「肢解左派」的基礎之上。在2017年的總統選舉中,他大量吸收了對社會黨失望的選民的選票,而在之後的立法選舉中,又利用之前社會黨在地方的基礎,收穫了不少原社會黨籍議員的支持從而獲得了議會中的多數。2022年,他又在某種程度上故技重施,將目光轉向了中右翼政黨「共和黨」(Les Républicains)的選民。

「馬克龍離任的時候,法國的狀態並不會太好。」 梅尼埃說。

根據梅尼埃的說法,馬克龍自從2017年上任以來獨斷專行的執政風格,給他贏得了「朱庇特式的總統」(président jupitérien)的稱號。儘管外界通常將此視為一種年輕進取的表現,然而實際上,他這種輕視協商與妥協的執政風格導致了法國內部的進一步分裂,最近的退休改革則再一次體現了這一點。

在梅尼埃看來, 「讓幾百萬人上街,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兒。」

根據法國內政部的統計,從一月以來的幾次全國範圍內反對退休改革的示威遊行已經數次突破了百萬人大關。而從3月7日即將開始的「無限期罷工」(grève reconductible)則有可能讓法國陷入停擺。誠然一直以來,歷任法國政府都將改革法國的退休體制看成一塊燙手的山芋,然而馬克龍在此次改革前曾經花費幾個月的時間與工會開展協商,但最終由於他在推遲退休年齡這一問題上不肯讓步,最終協商「無疾而終」。

今年以來,由於反對馬克龍推動的退休制度改革,法國已爆發多次街頭抗議和罷工運動 / 網絡

在梅尼埃看來,馬克龍在執政上過度注重其個人意願,而忽略了法國一直以來的歷史傳統以及民意。同樣也是在退休改革上,馬克龍似乎並沒能將法國從二戰結束之後的「既得社會權利」(acquis sociaux ,但法國左派傾向於使用conquis sociaux,來強調這些權利獲得過程中艱辛)納入自己的考量。法國人一直引以為傲的社會保障系統、以再分配為基礎的退休系統以及法定勞動時間並不是停留在紙面的法規,其背後往往是數年以來工會與政府以及資方之間艱難角力之後所取得的成果。這些制度也因此有著強烈的象徵意義。

對於梅尼埃這樣的左派人士來說,粗暴地將其中的一些內容以「不符合當代要求」為理由直接一筆勾銷,同樣是一種獨斷。

而經過他第一個五年任期之後,極右黨派的總統候選人瑪麗蓮·勒龐(Marine Le Pen)選舉勢頭愈勁,其黨派在國民議會中的議員數量已經達到了87人,成為了議會中的第二政黨。這樣的趨勢也讓不少法國的政治評論觀察者擔心,如果馬克龍不能在剩下的時間內找到新的發力點,極右可能會在未來入主愛麗舍宮。

左派的未來

「梅郎雄至少讓人意識到,左派仍舊有希望。」——梅尼埃

極右的陰影籠罩著法國政壇,這種壓力更隨著馬克龍在2027年後無法再次參加總統競選而變得更加實際。如果目前以馬克龍為代表的中間派丟掉了馬克龍這樣具有號召力的領袖,散成一盤沙的政壇是否還能夠抵禦極右的衝擊?

在自稱是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梅尼埃看來,目前的左派面臨著兩個任務:鞏固票倉以及尋找有號召力的候選人。

第一步已被讓-呂克·梅朗雄 (Jean-Luc Mélenchon)完成。梅郎雄在2022年的總統大選第一輪中以21.95%的得票率位居第三,無緣第二輪投票的最終角逐。但儘管如此,這一得票率仍舊為他將自己塑造成左派的候選人提供了合法性。在總統大選的兩輪投票之間他就向其他左翼政黨發出號召,組建選舉聯盟以期在立法選舉中獲得優勢。

當前法國左派領軍人物之一讓-呂克·梅朗雄 / 網絡

儘管在最近有關退休改革的國民議會審議過程中,以梅郎雄為領袖的不屈法國提出了海量修正案來阻撓和拖延議會對政府草案的審議,不僅引來了政府層面的批評,還引來了工會領導人以及其他左派盟友的反對。但毫無疑問的是,未來梅郎雄依舊將會是法國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動員能力以及其率領的不屈法國仍然會在法國政壇繼續製造話題。

梅尼埃認為,「梅郎雄儘管很吵鬧,但他的存在讓人們至少意識到左派在法國並沒有消失。」但對於剛剛重返社會黨的他來說,左派的未來不一定會出現在社會黨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政黨,「如果社會黨想要重新崛起,它需要重新找出有號召力的領袖。」

至於目前他眼中有機會成為總統的左派人士,梅尼埃向我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自不屈法國的弗朗索瓦·魯凡(François Ruffin) 。除了和之前兩位社會黨總統名字一樣之外,他也和前兩者一樣宣稱自己信奉社會民主主義。當然,他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是一個真正的社會民主主義者,眼下誰也沒有數兒。(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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