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職業的寫作者,但是我的工作卻又一直離不開寫作。我是一名研究者,研究的結果總是要以文章的形式體現。開始是為企業研究經濟、行業,後來又獨立地研究歷史、文化。
總結近二十年的寫作經驗,我總結出了一條基本原則:寫作就是表達自己內心的最真實想法。我不是在寫作,我只是想真實表達自己。
當看到今日頭條在舉行「無條件寫作日」,我欣然參與,因為這與我的寫作原則相契合。「無條件」的中的「條件」,應該是指對寫作的技術性限制條件。「無條件」就是沒有限制,自由發揮。其目的無非也是激發和保障寫作者的最真實的想法和情感。
活動所給出的線索性的題目是朴樹的一首歌《生如夏花》,而且是鄭重地邀請清華大學的一個合唱隊現場演唱。
說句實話,我此前並不知道這首歌的存在,更不知道其歌名正是來自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的一首詩的名字。當然,朴樹、泰戈爾是聽說過的,儘管了解甚少。
於是就檢索了一下,認真研究了一下泰戈爾和朴樹兩個版本的《生如夏花》。然後就確定我此次寫作的思路和題目:生命當不以夏喜,不以秋悲,素位而行。
以我一個文化研究者的視角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研究題目:中國和印度文明的比較,或者更精確一些,是儒家和佛教的比較。
關於儒家和佛教,一個非常流行的誤解是,儒家沒有考慮死的問題,不會處理死,因此是一個缺陷,而佛教則是主要考慮和解決死的問題,因此,填補了儒家的空白。
事實是,正是因為佛教太看重死了,認為對生命而言,不僅存在一個死後狀態,而且這個死後狀態甚至比生前狀態更重要,導致佛教陷入一個誤區和歧途,去虛構死後的生命,虛構不滅的靈魂,並且認虛構為實有,花費巨大的精力對虛構的東西去研究和辯論。
而儒家的關注點則是生的狀態,因為這是人所能夠體驗感知的。對於死後的狀態是消極的,甚至否定的,因為那時人無法體驗和感知的。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篇)
就是孔子和儒家對人鬼生死的態度。其實質是對「鬼」、「死」進行了否定,而只承認「人」和「生」的存在,並教導人們應該把關注點放在實實在在的「人」和「生」上,而不應浪費在莫須有的「鬼」和「死」上。
孔子的另兩句話也同樣表達這個意思:「敬鬼神而遠之」,「祭神如神在」。孔子並沒有絕對地否定鬼神的存在,而只是強調要「敬而遠之」。對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去證明其不存在,是浪費和不明智。而且鬼神這些概念,儘管是虛構的,但也並非全無用處。對鬼神的祭祀,可以激發人之「敬」,可以讓人收斂和體認自己的內在心性。
孔子之所以要強調「祭神如神在」,就是為確保通過祭祀所激發出的「敬」是真實的。
也就是說,孔子實際上是講對鬼神的祭祀當成了一種修心手段。這樣鬼神就成為工具,而非目的。《周易 觀卦》說:「神道設教」,就是這個道理。
泰戈爾的《生如夏花》,正是基於佛教和整個印度文明對生命的理解而寫:更重視死後的生命,而輕視生前活著的生命。其實質就是以虛構的生命為真為貴,而以真實的生命為假為賤。
泰戈爾在詩中說:「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敗,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不凋不敗」的,就是虛構的不滅的靈魂,也是虛構的死後的生命。「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就是真實的生前活著的生命。
泰戈爾將虛構的死後生命看成「璀璨的夏日之花」,卻將真實的活著生命當成「負荷」和「累贅」。
流行的謬見認為,佛教超越了生死,完美地解決了死的問題,給予了人們一個正確地對待死亡的態度。其實,佛教那不是超越生死,而是混淆生死,甚至顛倒生死,既沒有搞明白死,更沒有搞明白生,而導致了巨大的理念上的混亂。正如孔子說說「未知生,焉知死」。
佛教之所出現生死錯亂,根源在於一種巨大的恐懼,被這種恐懼所支配。這種恐懼並非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對死的恐懼,恰恰相反是對生的恐懼。所謂的對死的恐懼,源自對生的恐懼。正是因為對生充滿巨大的恐懼,因此就幻想一個沒有恐懼的世界,認為死後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因此,佛教和印度文明對死並不恐懼,恰恰相反,而是一種巨大的渴盼,因為死意味著擺脫充滿恐懼的生的世界,而進入一個沒有恐懼的極樂世界。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泰戈爾在詩中最後說:「般若波羅蜜,一聲一聲,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般若波羅蜜」是佛教用語。「般若」是「智慧」,「波羅」指「彼岸」,「蜜」指「到」,整個的意思是憑藉智慧到彼岸。「彼岸」就是不生不滅之靈魂,就是涅槃,就是沒有恐懼的死後世界。
這裡的「生如夏花」和「死如秋葉」,其實都是不生不滅的永恆之死。看似超越生死,其實是鮮活絢爛之生進行了殘忍地否定,而僅剩下虛構的「如秋葉之死」的「靜美」。
朴樹的《生如夏花》,較之泰戈爾,則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做作。做作也是一種虛假,這種虛假原則泰戈爾,卻又不同於泰戈爾,可以說是一種「東施效顰」虛假。
泰戈爾是在否定生,而謳歌死,這與以儒家為基礎的中國文化格格不入。於是,不知什麼原因,一定要嫁接泰戈爾的朴樹,就將關注點轉移到對生的讚美和哀憐上。
哀憐,是哀憐生的艱難和生的短暫。朴樹說:「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難才能睜開雙眼」,這是對生命誕生之艱難的哀嘆。
然後又說:「我為你來看我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驚鴻一般短暫,像夏花一樣絢爛」。這是對生命之精彩的讚美,以及對生命之短暫的嘆息。
需要強調的是,朴樹的「夏花」,與泰戈爾的「夏花」有著本質不同。泰戈爾的「夏花」,真正所指的並非生,而是死。泰戈爾的「夏花」是「不凋不敗」的永恆,意指不生不滅之靈魂,也是死後的生命狀態。而朴樹的「夏花」儘管也象泰戈爾一樣「絢爛」,但是卻「驚鴻一般短暫」,而非「不凋不敗」。
「不凋不敗」的,是死;「驚鴻一般短暫」的,是生。顯然,朴樹和泰戈爾分別跑在了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跑道上。
也因此,泰戈爾的詩是「秋葉」與「夏花」並存的。在泰戈爾看來,「夏花」還代表著生,不過這種生是虛幻的,不重要的,而「秋葉」則代表著死,尤其開始進入死後的生命,進入極樂世界。
而在朴樹東施效顰的歌詞中,則僅僅有「夏花」,而刪去至關重要的「秋葉」。因為中國文化更在乎的生,人死如燈滅,保留「秋葉」是無意義的。
下面,我們將進入本文的核心部分:印度、佛教為什麼對生充滿如此的恐懼?儒家則為何沒有這樣的恐懼,並形成合理對待生死,合理對待生活的正確態度?
問題的關鍵在,在於人格的獨立,而人格的獨立的核心又在心性獨立。
要而言之,中國文明在文明伊始,就形成了心性的獨立和人格的獨立。而印度文明,則自始至今,都沒有能夠形成真正的心性獨立和人格獨立。
唯有真的心性獨立了,人格獨立了,人才能真正建立對自身的信心,消除對外界的恐懼。人就成為一個獨立的心性主體,而外境、外物,則成為人的心性的判斷和選擇對象。
心性的核心職能就是獨立地進行判斷和選擇,即進行「思考」。人心就是一個思考主體,是人的一切思考活動的發出者。即孟子所說的「心之官則思」。
要思考,要判斷和選擇,就必須有所依賴的基本原則。這些原則就是「理」、「義」,「義理」等,現在我們統一稱之為「道義」。
但是,這個「道義」並非存在於人心之外的條文,而是存在於人心之內的,而且是人天生就具備的,是「不學而知」、「不學而能」的「良知良能」。這就是是孟子說的「義內」。
這樣,「道義」就成為人心的基本屬性,是存在於人心之中的,天然的思考原則、行事原則。這就是後來宋明理學所總結的「性即理」、「心即理」。「理」就是「心」之「性」,或者就是「心」之本身。
這就是意味著,只要遵循和順應人自然的本心本性,人就能夠做出正確的思考,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最終其行為也是正確的,合理的,合乎道義的。
因此,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在教導人們去認知自己之獨立之心性,並維護心性的獨立,即維護心性的獨立的主體性。
心性容易受到外物的影響和干擾,而執著和沉溺於物,這樣就失去了獨立性,而物化了。因此,維護心性獨立的關鍵,消除人心對因外物的影響,而產生的執念、妄念。
因此,孔子說:「勿意、勿必、勿固、勿我」;「無適無莫,義之與比」。這兩句話都是在強調消除心中的成見,不要這些成見影響自己的判斷,從而保持心性去獨立地進行判斷和選擇。
《中庸》則直接說:「率性之謂道」。順應、遵循人之本性就是「道」。還說:「誠者天之道」,「誠」就是順應和保持最真實的自己,即讓自己免除一切外界之干擾。
從文獻上,看這種思想源自《周易》。《周易》最核心的思想是「貞」,就是「守正」。所謂「正」關鍵在人心,是「心」之正。心之正,就是心之常態、正太,心之本然狀態。因此「貞」實際就是「誠」,就是「率性」,而且更在強調則不利的環境之下去堅守、固守本性。
《周易 坤卦》說:「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直」、「方」都是順應和遵循自己真實本心,這樣就是「大」,「大德」之大。「不習」,就是不要刻意地去學習、練習。刻意地學習,就是形成成見。
《周易》還有一卦叫「無妄」,就是順應自然,不要額外的想法。其中有兩句爻辭非常值得研究。第二爻是:「無妄之疾,勿藥有喜」。意思是有時候即便得了病,也無需擔心,不要有過多的想法,自然會好的。
第六爻是:「不耕穫,不菑畲」。「不耕穫」,就是不耕而獲。「菑畲」是最原始的耕作方式。這裡是將人為的耕作,看成是對糧食的非自然的渴求。糧食的自然狀態,就是野生狀態。「不耕穫」,就是採集野生的糧食。
最明確和形象指出這種人生態度的是《中庸》的「君子素其位而行」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素」,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無條件接受現實,不抱怨,不狂喜,不產生情緒波動。「素其位而行」,就是對現有的環境進行獨立的思考,進行獨立的判斷選擇,按最合理的思考結果去行事。
以儒家的標準,以《周易》的標準,泰戈爾賤生貴死,是一種極大的妄念。朴樹謳歌生命的精彩,哀憐生命的短暫,同樣也是妄念。這都是對心性獨立的偏離,或者是未能實現心性獨立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