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創作是一種燃燒,點亮文學的理想、追求和詩情 | 夜讀·星辰與迴響

2019-10-03     文學報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這是一條寬闊河流,源遠流長,順著水流的方向,是崇峻向坦蕩宏闊,是湍急向幽深豐厚。這也是一片遼遠星空,每一顆星星自有其光華,璀璨交輝,匯入屬於中華文明的星辰大海

自前輩名家為我們所撰寫的文章,和來自於文學現場的聲音中,我們聽到了某種共通性:時光荏苒,但寫作者向著文學應有的質地、品格和精神高度的持續努力,從未更改。在文學的燦爛星河中,這些聲音相互激盪、迴響,不斷闡釋和生髮新的意蘊。
長假期間,陸續為大家帶來這組專題夜讀。我們將這組文章,定名為「星辰與迴響」。

星辰與迴響

9月29日上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勳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85歲的王蒙與97歲秦怡和90歲郭蘭英一起,被授予「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

自1953年開始創作並發表作品,王蒙的創作生涯已逾66年,作品達1800餘萬字。在貫穿大半生的寫作生涯中,王蒙見證了中國20世紀後半葉的社會生活,並將新中國不同時期的精神風貌在筆端盡數呈現。

對於自己的寫作,王蒙說:「我是和共和國的命運息息相關的,在共和國的繁榮發展機遇當中,我也分享了這種光榮。我以這70年的歷史,來作為我寫作內容。為什麼我能堅持寫下來,因為我有最真切的對共和國的體驗,感動和記憶。」

創作是一種燃燒

王 蒙 | 文

刊於1983年10月13日文學報

想像力是能力,理想是一種追求,除了日常生活以外,還有精神上的要求,一種精神上和廣大讀者、和自己同時代人對話的要求。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理想就沒有藝術,也就沒有人的精神生活。

——王蒙

回憶我個人寫作的過程,最難解決的也是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創作中主觀與客觀的關係。有時候這個問題不像哲學上的問題那麼容易說得清楚,那麼單純。在文學創作上、文學作品裡往往是非常糾纏不清的一種關係。文學作品,它既是非常客觀的,又是非常主觀的。即使是最冷靜、最含蓄的、最有節制的那種描寫,有時也要透露出作者的思想感情。這問題我不想從理論上來講,我只想從我個人寫小說的體會來說,先談這麼幾點:

一、創作是一種燃燒

巴金同志也講過寫作是燃燒。

創作與進行別的活動不同,就在於創作是在一種激情催促之下。有時我想寫小說的人更是這樣,他的感情多了一點,主觀上要表達的東西多了些。說話是表達,吵架也是表達,但僅僅靠日常生活表達還不夠,還要把它形之於文字,形成故事、人物、形象一套。

這裡我想特別提一下理想、追求和有詩情。

如理想,實際上每個寫作者都是特別有理想的,如果他沒有理想就不寫作了。理想本身和創作想像正是事物的兩個方面。想像力是能力,理想是一種追求,他除了日常生活以外,還有精神上的要求,一種精神上和廣大讀者、和自己同時代人對話的要求。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理想就沒有藝術,也就沒有人的精神生活。

我個人寫作是處於不寫不能自己的情況下寫的。有一種理想,希望生活更美好,就想要把這美好的生活記錄下來。因為美好的東西又是轉瞬即逝的。一種崇高的思想感情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每分鐘都是崇高的,但可以有那麼一陣非常崇高的感覺,你希望把它記錄下來。這也是一種理想。

作家王蒙

另一種詩情,是對生活的一種新鮮感覺。生活有時是普通的、平庸的,有時又是沉重的、單調的。但即使是平庸的、單調的生活,也是非常使人眷戀的。

而我們生活的主流里跳動著歷史脈搏,跳動著億萬人民在黨的領導下進行革命和建設新生活的進程。如果沒有理想,這樣的脈搏也是感受不到、表現不出來的。要寫我們的生活,就要寫出這種即使是沉重的,但又是非常使人眷戀的、令人鼓舞振奮的詩情。

生活本身包含一種新鮮感,不管是起床、穿衣、吃飯,或者是到一個什麼地方去接受一件任務,或是結識一個新人,走過一條街道,那街道有個臨時搭起的小商店等等,它總會帶給你一點新鮮感,有時可構成一種詩情。雖然我們寫的是小說,但我感到搞文學的人總有一種美好的詩情,所以寫作的燃燒既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又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我說過創作之所以是創作,就在於它不僅僅對讀者來說是新鮮的,對寫作者本人來說也是新鮮的。他寫完了以後自己才知道,哦!我寫了這麼篇小說。我小的時候以為寫小說是別人腦子裡都想好的東西,然後把它寫出來。我就想,巴爾扎克的腦袋多大啊!他腦子裡要裝那麼多書,要多大的腦袋才裝得下去?後來我才知道,不是腦袋裡已經裝好了書,而是他在寫的時候逐漸形成的。

這種燃燒,這種深情,這種激情,有時又成為我的敵人,使我寫不下去。為什麼會成為我的敵人呢?因為任何一種感情不管是多麼好的感情,當它以完全赤裸裸的情感、願望、詩情樣式而存在時,它是不大能被接受的。一篇文章中用了那麼多感情色彩非常強烈的詞,有時效果適得其反,感情色彩越強烈,什麼痛苦啊,悲憤啊等等,寫得再多,人家覺得可笑,不能接受。而你要表達這種感情就只有把這種感情賦予它生活的形式,使它變成平時可接觸得到的、可以理解到的、被常人所能理解的一種生活樣式,這時感情就蘊藏在裡面了。

王蒙作品《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部分版本

在我寫作的初期階段,往往因為自己要寫的這種感情太多、太強烈,因此無暇去找生活,去寫這些故事,在一個長時間裡直到現在有時也這樣,總覺得寫故事有點騙人,因為我知道這故事是我編出來的,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但是這是我的一種偏見。真正好的故事不是編出來的。

如我在一九五五年寫過一篇小說叫《春節》,開始寫得非常散,當時不懂什麼叫意識流這名詞,但那原稿有點初期假的意識流的味道。後來我寄給了《新觀察》,那位編輯很好,他退給我了,用毛筆寫的覆信,字也很漂亮,他說寫得很有感情,但實在沒有一個故事,所以不好發表。我一看心中就火了,只用了半小時,就編了個故事,重抄了一遍,寄給《文藝學習》立刻就發表了,反映還不錯。

但這也是一種經驗,你要把它用一種生活的樣式串起來,使你的感情有所寄託,不然你這種感情像一股氣一樣,太虛之氣,無影無形,無音無蹤。這種主觀的燃燒,有時很可以影響你去選擇一個具體的生活故事。有時還成為你的敵人,往往會把你自己的、自我的東西強加於人,這毛病我至今也沒有完全克服。在我許多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正面人物身上有我的某種影子,反面人物身上也有我的某種情感的寄託,有時候它的語言大致上是這個人物的,但到某種環節我實在憋不住了,就把我的話塞到裡面去了。我明明知道這不符合人物的職業、性格、心理,但非塞進去不可。這樣客觀上往往形成一篇作品不協調的敗筆,這種狀況是有的。有篇評論,文章中有一段專門分析我作品中,哪一段調和,哪一段不調和,哪一段和諧,哪一段不和諧,我基本上接受他的意見,他說的是對的(指陳孝英論述拙作的幽默的那一篇,載《文學評論》)。

再有個毛病就是容易寫得過露,主觀燃燒的東西太露,總是不過癮,那股氣到那兒出不來,入木二分不行,入木二點九分也不行,非入木三分不可。這種燃燒是必須有的,但這種燃燒有一定的危害性,所以要控制住。這是我談的第一個問題。

王蒙作品《青春萬歲》的部分版本

二、文學的客觀性

文學確實是一個忠實的記錄。前面我講了這種燃燒,這種激情本身也是客觀世界的反映。它是從生活中來的,而且在多數情況下,不是絕對的,它又要還原成生活,還原成生活本身的形式來表現生活,這就註定我們的許多作品是客觀的,即使主觀性非常強烈的詩歌,都必須遵循或者部分遵循客觀生活規律。

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本身是非常主觀的,因為黃河之水不是天上來的,而這裡充滿了李白對光陰的逝去,對人生的感慨。但它本身又是客觀的,起碼黃河是從高處來的,而且到海中是不復回的,這都有它客觀的依據。

後來我慢慢地用另一種方法來寫作,就是有意識地來控制主觀,有節制地使用主觀的激情、追求,而去記錄各式各樣的生活現象、各式各樣的生活故事、人物。有時,這樣的作品的好處是有比較強的認識價值。它總能反映生活的一個側面,反映生活的一部分,有非常強烈的認識作用。甚至這個認識價值能超過自己所認識到的,所估計到的。你不受那些俗套的影響,你把你自己所看到的寫出來,這方面特別是寫小說的,要求精雕細刻表現客觀世界。

王蒙作品《活動變人形》的部分版本

除這方面以外,還有另一面,那就是經驗、閱歷、觀察和見地。一個作者的興趣應該廣泛,最怕一個作者把自己關起來,只喜歡接觸一些與自己臭味相投的人,只喜歡自己所感興趣的某一種類型的工作。這樣有一種危險,就是會脫離生活,但表面上看不出來。所以在這一點上,一個作者對生活的興趣越廣泛越好,生活的經歷越多,經驗越多,他所能理解、掌握語言的類型也越多。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職業,各行各業,特別是那些與自己這種類型完全不同的人物和生活樣式,更應該努力去熟悉,去掌握。

如你是城市的,你能不能多少理解一點農村的生活?你可以完全不寫農村,但如果一點不了解農村的生活,那是很大的缺陷。你是一個年輕人,你能不能試圖去理解一下老年人?在這方面的閱歷、經驗、見地、理解越豐富越好。在表現生活時,有這麼一種對生活客觀的估計,比自己用很單純的概念去解釋生活要好得多。你不要急於去給生活做個結論。但對客觀生活的真實,還是要像我前面所講的要帶有理想啊,詩情啊,追求啊。否則這類作品你看多了以後,會感到缺少一種震撼人靈魂的東西,你會慢慢感到乏味。

《王蒙》自傳三部曲

三、創作的胸襟和境界

這種客觀的忠實和主觀的燃燒都可以升華,它可以在作品中表現出人更高的胸襟。如歷史感,我們即使是寫一點小小的私生活,我們是把它放在近百年的革命發展史中、放在歷史的流程中來寫,就能看出作品的氣派。我還喜歡有一種悠遠感,好像作者不僅僅告訴你現在,好像人生能經歷到、感受到、體驗到的東西外,還有無限多的悠遠。

陳子昂的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我們現在的小說常是就事論事,這類東西,缺少對人生無限的那種憂慮,哪怕是一種愛、或是一種憂傷也好,這樣的胸襟有時也可表現一種幽默。幽默有各式各樣的,有低級的,有插科打諢式的,有胡搗亂的,甚至有一種下流的,但是我總覺得有一種高級的幽默,他所表達的是人生的一種智慧,是對許多事情的一種徹悟,非常健康的一種樂觀。

王蒙部分作品書影

這種胸襟還表現為一種公民的社會責任感,他憂國憂民,利國利民,先天下之憂而憂,故而總是用自己的筆來表達歷史前進的要求,人民的心聲。不論寫什麼作品,對祖國大地、對人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革命的追求,對共產主義理想的追求,都是我們的作品的主旋律。

新媒體編輯 金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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