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珍,敢用舊衣物再造世界

2023-09-19     ELLE世界時裝之苑

原標題:尹秀珍,敢用舊衣物再造世界

《世界時裝之苑ELLE》10月刊

尹秀珍

高領針織衫Max Mara

貓眼戒指MISSOMA

牆上作品《漣漪應力》系列二(局部)

2021-2023

鑄造琉璃、日用品

紅色玻璃球

來自上海玻璃博物館透明時光鋪

藝術家使用材料,傑出的藝術家占有材料的品類。尹秀珍占有了「舊衣物」這個類。

1995年,尹秀珍創作了作品《衣箱》。她把自己過去30年來穿過的衣服放進父親製作的衣箱裡,以水泥封存,並在衣箱的蓋內刻上一行字:衣箱中水泥固住的是我過去32年穿過的衣服。每件衣服都帶著我的經歷、你的記憶和時代的印跡。這件作品目前在香港M+博物館中。

這是一次告別,也是一次重生。尹秀珍發現了舊衣物作為材料的魅力,這種材料承載著記憶、情感和歷史,可伸縮、可剪裁、可拼貼,可以在另一個時空中重生。這種轉換讓她著迷,這種材料和情感的轉換推動著她的創作,材料的物性與作品中的人性互相召喚,形成一種充滿溫度的張力,尹秀珍在其中實現了她的鋒利和慈悲。

尹秀珍說:「我的母親曾在製衣廠工作,小時候我喜歡看著她縫製衣服。我覺得衣服就像第二層皮膚,穿過的衣服會帶有穿衣者經歷的痕跡。」她用了幾十年的藝術實踐,在舊衣物中形成了自己的語法、詞彙和宇宙。

高領針織衫Max Mara

牆上作品

《大喇叭》

2021-2023

鑄造琉璃、金屬

她一直有著旺盛的創作慾望,那並非是要在藝術史中刻下自己名字的野心,而是一種用生命去真誠感受和表達的衝動。每一件衣物依然可以向她呈現出獨一無二的信息,她在瞬間做出判斷,它們將去到何處。尹秀珍對衣物有更多的溫柔。從使用自己的舊衣物,到徵集眾人的舊衣物,她將這些衣物拆解、縫合、形成新的形狀,組成新的故事,於是就成為了「一個新的集體,一種新的能量」。她的作品仿佛可以毫無困難地抵達一種「見眾生」的狀態,與眾人的情感連接,是她的藝術語言,是她的本能。這些來自日常的沉默的生活之物,在她的手中被轉換成新的表達,成為了被聽見的人生低語。

在這次上海玻璃博物館的展覽《漣漪應力》的布展現場,她正在指揮施工的工人調整作品位置。融合了舊衣物和玻璃球器的裝置被高高掛在了天花板上,在對光線、明暗和整體氣氛的直覺下,她立時判斷和決定作品的位置和方向。

地上作品《漣漪應力》系列一(局部)

2021-2023

平板玻璃、水果

尹秀珍的創作常常向偶然性開放。2017年底在佩斯畫廊的北京空間中,她的個展《以終為始》里有一個水泥中生長出雜草的裝置,叫做《種植》。枯黃的雜草在水泥中是否還有生命?這是一個拋向觀眾的生命之問。在布展時,尹秀珍發現在水泥底座下是畫廊暖氣管的排風設備,她欣喜地將這個意外融入了自己的作品——她給水泥基座留了幾個小孔,讓氣流穿過,吹拂雜草。於是遠遠看去,這片已然枯黃的雜草依然在精神地抖動著,和風、和世界在低語。這仿佛是一個隱喻,藝術,應當如雜草般鋒利,如雜草般有力,無論外界是多麼僵硬的水泥。

尹秀珍的鋒利擁有一種奇妙的配方,充滿力量卻不具有攻擊性,甚至擁有一種慈悲。她對社會性議題的關注從一開始創作藝術的時候就已經萌發,並一直持續至今。但她的表達卻和憤怒之類的情緒無關。她更關注的是轉化,物與物如何互相轉化,生命與生命如何互相連接。在上海昊美術館的「與博伊斯對話」系列展覽中,尹秀珍的展覽叫做《一塊高速路》。她真的是在美術館的室內,用水泥和黃沙製作了一塊高速公路,並在其中嵌入滑鼠和鍵盤等日常用品。在水泥完全凝固前,尹秀珍把日常用品取出,在它們留下的拓印中灌入液態的食用黃油。黃油散發著芬芳,緩緩滲透進水泥,也在空氣中揮發著生命的香氣。標準化的社會如高速公路一般擁有堅硬的本質,可日常生命依然可以在其中獲得自己的痕跡。依然是包裹,水泥包裹著黃油(生命),同時生命也包裹了水泥,改變了高速公路的尺度和硬度,實現了一種轉化與慈悲。水泥和黃油,相互較量,彼此滲透,成為了一體。這是生命的過程,對抗與滲透,充滿力量,充滿溫度和思考。

深灰連身裙

ARKET

紅色玻璃球

來自上海玻璃博物館透明時光鋪

在時間中的包裹,漸漸發生了意義的變化。最初,舊衣服對應的是身份和表達。後來,舊衣物是對記憶的保護,情感的承載。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經歷和人生,是尹秀珍試圖連接、融合併轉化的事物。這次的展覽中,她實驗了水果和玻璃之間可能的關係。在燒制平板玻璃時,她放入了蘋果,在高溫下,水果還原為了化學元素,改變了玻璃的顏色。從來沒有人這樣燒制過玻璃,她總能成全任何一種材料中所蘊含的鋒利和慈悲。

《108口氣在上海玻璃博物館》中,她邀請了108個人來到博物館吹氣,形成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玻璃球器,一同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她又創作了一個「見眾生」的作品。玻璃包裹著參與者的一口氣,猶如衣物包裹著生命,更抽象、更有溫度、更不可替代。然後這108個不同的玻璃球器進入了一個新的敘事。

《天意》是這次展覽中充滿偶然性的作品。在現場的一個狹窄的空間裡,一片玻璃碎片放置在了牆上,需要仰視才能看見它的光芒。玻璃的尖尖上停著一隻蚊子。這塊玻璃是尹秀珍最初做軟化玻璃時從第一塊作品上留下的碎片,蚊子也是無意之中的發現。這個富有禪意的裝置輕盈無比,叩問著生命的終極—敞開慈心,與光同塵。鋒利與慈悲原是一體。

沈奇嵐

藝術評論家、策展人、作家

沈奇嵐:我覺得你對材料有種迷戀。

尹秀珍:我自己沒有感覺到,也沒有刻意想過要怎樣。有的時候是看到材料然後有感覺,有時候又是先有想法再去找材料。大部分都是材料先打動我。

沈奇嵐:我很好奇,因為我算是比較熟悉你的作品了,知道你經常會使用衣物這些柔軟的日常材料,然後突然水泥、玻璃,這些堅硬的東西漸漸進入你的整個系統中,你是怎樣在柔軟和堅硬之中獲得一種屬於自己的屬性。

尹秀珍:柔軟的東西並不是沒有力量。當柔軟的和堅硬的放在一起,會產生一種變化及其過程的呈現,這其中有一種力量的較量,讓我很感興趣。比如,我的作品中,黃油很軟,但它最後能把水泥浸透;我把陶瓷和刀放在一起,最後刀的形象消失了,陶瓷也被弄破了而變得尖銳。我喜歡這種能量的相互變化和翻轉。

沈奇嵐:把脆弱的變成柔軟的,把柔軟的變成鋒利的。

尹秀珍:是的,裡面包含著很多感覺性的東西。我之前還在作品裡燒化了鐘錶,相當於燒時間,有特別的意義。人怎麼走來的?是時間一點點地堆砌。所以人其實就是時間,我活到現在,也是時間的體現。今年我60歲了,就像好東西要品,我覺得時間也要品。

沈奇嵐:自己也得品,自己得感受一下自己。你希望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品味、吸收養分?

尹秀珍:跟自己的日常和熟悉的環境脫離開,才能讓我活過來。而且我覺得因為工作一直太忙,沒有時間感受生活,時間嘩啦一下子就過去了,老了,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只有到老了,才會想時間珍貴,手裡拿著的越來越少,就想著後面應該如何度過,如何分配。我覺得有自己的想法挺重要的。人只活一輩子,按著別人的活法你再活一次,有什麼意思?

沈奇嵐:你在完全成為藝術家的時候,考慮過人只活一輩子這個事嗎?

尹秀珍:原來沒有。其實當初就是想成為藝術家,但從沒考慮能用藝術家的身份掙錢。我只是從小就喜歡畫畫,可不知道以後能做什麼,想過去北大荒當知青,後來又想去參軍,總之就覺得要轟轟烈烈。高中畢業後我待業在家,我父親是油漆工,就叫我跟著他一起刷油漆,掙得還不少。後來攢了錢,看見電線桿上貼的招生廣告,我就去報了美術班。我記得特別清楚,第一次上色彩課時我拿的顏色全都不對,只好重新去買。

沈奇嵐:其實那時候你對藝術的理解還是在畫畫上,而不是後來你專注的裝置領域。

尹秀珍:那時能接觸到的東西太少了,沒有電視、網絡,社會閉塞,在北方大家的娛樂就是串門兒。我記得我們隔壁家的郭大爺會畫梅花,感覺他一筆就能畫出來,特別神奇。我看了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回家,用我姐的顏料成功地畫出一朵梅花。小時候只是單純地愛畫畫,不知道什麼是藝術。

沈奇嵐:是在哪一天那種「我是藝術家」的自我意識覺醒了?

尹秀珍:其實藝術家是別人叫的。真正的藝術家這個稱謂讓人挺有負擔的。重要的還是不要想太多,這些稱謂和定義都是表面,做藝術要走本心,想做什麼就發自內心而為之。

沈奇嵐:做藝術其實需要內部強大的驅動力,表達欲很重要,你的表達欲從哪裡來?

尹秀珍:生活里我不是善於言談的人,作品替我說話,它們表達了我內心所想。

沈奇嵐:回顧你的經歷,有沒有某些頓悟的時刻?感知藝術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這是我要走的道路。

尹秀珍:上大學時,我去中國美術館看羅伯特·勞森伯格的展覽。當時的感覺和現在很多人看當代藝術時是一樣的—不就是一堆日常品,怎麼放在這裡就是藝術了呢?那種語言完全吸引了我。我接受的是蘇派藝術教育,所以那個展覽給我的衝擊特別大。還有一個時刻是晚上我去系圖書館,戴著白手套看到畫冊上喬治·西格爾的雕塑,讓我很感興趣。當時放下書,轉著圈雀躍地出了門,雖然似懂非懂,但心裡很激動。

後來,1995年我做了個展,是宋冬攛掇我做的。《洗河》這個作品,當時不知道什麼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就是單純地想表達。當時不知道去哪裡弄冰塊,去問了做冰棍兒的,又想辦法把它馱回來,那天下大暴雨,特別冷,遇到了一輛三輪車,上車之後人家給我蓋上衣服,我眼淚就嘩嘩地直流。

沈奇嵐:藝術家情侶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兩個人都有很強大的自我。尹老師和宋老師是怎麼樣的?

尹秀珍:我和宋冬是大學同學,一起學畫,當時沒覺得能成為藝術家。畢業後我倆各自找到了工作,但業餘時間還在一起畫畫,周末一起去教兒童班。掙的外快和上班工資一樣多,我倆當時覺得自己特富有。我們一直是相互很尊重的關係,雖然有不同和摩擦,很多次都感覺要分開了,但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起。我們是互補的,他比我理性,講邏輯,而我更感性,更放鬆,一起合作,一起生活,同時,保持自我。

沈奇嵐:人們常常會因為你所使用的材料,比如衣服、舞鞋等,把你往女性主義藝術家的維度上歸類,可是我覺得這樣是不是會把藝術的理解狹隘化,你覺得呢?

尹秀珍:就讓他們去說吧。人們喜歡不斷給你貼標籤,把某個人歸類,可能是為了更好討論吧。但說到衣服,難道男的不穿衣服嗎?

沈奇嵐:你是不喜歡女性主義這個標籤嗎?

尹秀珍:是不願意特彆強調,因為我並沒有刻意去追求這些。硬要給我安上個什麼主義,我真不是。我就是一個生物,做點東西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沈奇嵐:那你喜歡美嗎?

尹秀珍:喜歡啊,我覺得是不同的人對美的認識不同。我當然也希望自己好看,但我的好看可能和別人的標準不一樣。我不是沒要求,只是在別人的標準體系看來,我好像沒要求。

沈奇嵐:你覺得什麼樣的女性是美的?

尹秀珍:有自我的、有智慧的女性。

沈奇嵐:你有什麼物慾嗎?

尹秀珍:錢大部分都花在了作品上,分配生活費,買書、做作品的花銷都是宋冬負責。我對吃穿沒有特別講究。我喜歡旅行,出去看看,也喜歡游泳、跑步。

沈奇嵐:你現階段的生活怎麼過的?

尹秀珍:剛過去的幾年,過得很混沌、慌亂,突然意識到生命是有限的。年輕時也想到過死亡,但跟現在不同。和痛覺一樣,人要真正經歷過才能明白。年輕時會覺得有大把時間,老了就會感到怎麼一天又過去了⋯⋯所以在想時間該怎麼分配,該做什麼。應該慢慢地生活,把步子放慢,可能時間就多了?

沈奇嵐:那怎麼決定不做什麼?

尹秀珍:可有可無的就不做,不想做的不做。

沈奇嵐:那一個展覽呢?它的壽命可能只是幾個月嗎?結束了之後它在這個世界上就消失了嗎?

尹秀珍:展覽就像人的生命一樣。一個人走了還有人在談論你,那你就還在。沒有人談論,那就是永遠沒有了。

策劃:ELLE專題組

監製:吳楨、VIVIANE GAO

攝影:YULU

造型:EMILIE

化妝/髮型:徐曄

採訪/撰文:沈奇嵐

編輯:SHERRY

設計:NANCY ZENG

文字整理:DAISY

場地支持:上海玻璃博物館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e8c225fdf03d487828bfa597470f55b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