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別四月前,我們應該記住一個人。
4月21日,著名導演黃蜀芹逝世,享年83歲。
在如今中國知名女性導演一隻手就可以數得完的情況下,黃蜀芹在八九十年代已留下了很多優秀作品:
中國第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人·鬼·情》;
講述鞏俐飾演的女畫家,爭取女性之獨立人格的《畫魂》;
來自我們耳熟能詳的歌詞「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麼大,有沒有我的家」的《孽債》;
改編自錢鍾書原著,陳道明、葛優飾演的同名電視劇《圍城》。
但不得不承認,有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
她是誰?
被遺忘、被忽視,幾乎是很多女性導演的宿命。
在搜尋引擎上搜「中國第四代導演」,你會看到好幾名知名男性導演的名字,如謝飛、吳天明等。
鮮為人知的是,第四代導演中,就包括了五十多位女性導演。
但她們本人以及作品大多在中國電影史教科書里束之高閣,或是在電影學院曲高和寡的學生論文里,淪為「小眾文藝電影」。
所有著名男導演的成就,是用來回憶和追悼的。
而很多女性導演在這個世間的痕跡,是用來「打撈」的。
一個問題:
世界上第一位華人女性導演,出現在什麼時候?
20世紀30年代。
比我們熟悉的早期中國電影之光,《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早了10年。
年幼的李小龍,在她的電影里首次亮相。
伍錦霞一生拍過11部電影,5部粵語片,還有6部在好萊塢拍攝的華語片。
是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已經有華人在好萊塢拍電影了。
1937年,伍錦霞拍攝了電影《民族女英雄》,女性和男性一起參軍保衛國家。
1939年,伍錦霞拍攝了《女人世界》,全片女性陣容。
由36位女明星參演,比美國米高梅的全女性陣容影片還要早了7個月。
這36個角色里,並不局限於媽媽這樣的女性角色,而是分別
來自社會不同的階層,有職業女性,也有舞女與交際花。
影片的中心,也只關於她們自己——
女性如何面對現實生活的挑戰。
這樣的一位電影導演,卻被人叫了一輩子「霞哥」。
她在女性還只穿裙子、留長發的年代,把黑色的頭髮梳成一頭帥氣的男式童花頭,頭髮向左梳著淺淺的波浪。
她的一生只穿襯衫、灰白色的外套和西裝長褲。
當時一家香港報刊如此形容伍錦霞:
「她的面頰輪廓分明,嘴唇線條柔和,看上去只有十七歲。」
當時劇組裡一名女演員,瘋狂追求伍錦霞,兩人分手後,傳言該女演員揚言誰靠近伍錦霞就砍誰。
這樣一名個性鮮明的女性電影人先驅,難以想像的是,此前幾乎被人遺忘。
2003年,有人在舊金山機場附近的垃圾場裡,撿到了600多張舊照片。
這些照片的主人,正是伍錦霞。
如果不是該發現者把這些照片賣給一位華人,這些照片會就此消逝。
即便在當年,她的成就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掩蓋。
當年每天一千多人排隊購票的《金門女》,是伍錦霞與當時著名電影人關文清的聯合導演作品。
但在電影首映後,當地報紙上只稱「《金門女》為關文清作品」,暢談關文清在宴席上如何與投資人談笑風生,卻隻字未提伍錦霞。
就連關文清在晚年發表的自傳,詳細回顧他在好萊塢的工作生涯以及《金門女》,也一字未提伍錦霞。
直到2013年,一位導演魏時煜拍攝了紀錄片《金門銀光夢》。
她走訪了散落在全世界的伍錦霞的親朋好友、電影研究者,才一點點打撈起這個女導演的過往。
伍錦霞的妹妹在紀錄片中感慨地說,姐姐是一家人的驕傲,很開心現在有人為她寫書了。
隨後,搖頭一嘆:
「
唉,可惜可惜太遲了。」
在歷史的塵埃中「打撈」一個人,是有期限的。
伍錦霞在1970年去世,享年僅55歲,當年的親朋好友,現在大多也已離世,妹妹也已白髮斑斑。
照片資料被扔到垃圾場,電影公司倒閉後,很多電影拷貝也消失不見。
如果再晚幾年,這些吉光片羽恐怕也不在了。
打撈完世界上第一位華人女導演。
再來個快問快答——
1,中國本土第一位女性導演是誰?
2,新中國成立後,第一位女性導演是誰?
3,
中國歷史劇巔峰之《雍正王朝》《漢武大帝》《喬家大院》,你會認為是女性導演拍的嗎?是誰?
4,最經典的82版《西遊記》,是哪個女導演拍的?
這些問題,估計很多人都不能答全。
不是大家孤陋寡聞,而是這些女性導演的確被遺忘和忽視了。
比伍錦霞更早的1925年,一位叫
謝采真的女性導演,拍攝了講述中國傳統家庭中的女性的《孤雛悲聲》。
這是中國本土第一位女性導演。
但翻遍全網的資料,僅剩下一個語焉不詳的導演和演員,一張劇照,以及一個劇情簡介,電影拷貝也早已消失。
「打撈」,再沒有可能。
新中國後第一位女性導演,叫
王萍。
又一個陌生的名字。
那時候拍攝的電影,大多都是任務式,意識形態濃厚的作品,尤其是王萍身處的八一製片廠。
但王萍拍攝的
《柳堡的故事》《永不消逝的電波》,按照如今的標準來看,比起口號式的愛國電影,卻多了很多意外的韻味。
電影中的人物,在完成了革命的任務後,間隙之中,卻帶有一種寧靜與閒暇。
如今的國產劇,已經很久沒有拍出好看的歷史劇。
而有一個導演,一口氣拍了《雍正王朝》《漢武大帝》《喬家大院》這些經典高分歷史劇。
她是
胡玫,也是張藝謀和陳凱歌北電導演系的同學。
在《雍正王朝》製片人找到胡玫後,她在春節期間一口氣看完二月河的原著,還跑到雍和宮上了一炷香。
歷史和人物傳記,是
胡玫一生的摯愛,機會,終於來了。
《雍正王朝》的候選導演就有11人,甚至還包括張藝謀、陳凱歌這樣的大牌導演。
胡玫並不怎麼在製片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其中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
「
歷史劇是男人戲,女導演理解不了深厚的帝王政治。」
就連在易立競的一次採訪中,也會有這樣的先入為主。
也許這並不代表易立競的個人看法,但一定代表更廣大觀眾的看法——
「按理說,一個女性導演,愛情、親情、友情這樣的主題才是自己強項,而你恰恰相反。」
胡玫回答:「你不覺得女人比男人更了解男人嗎?「
李少紅,拍出《大明宮詞》前,還拍過《銀蛇謀殺案》《血色清晨》這樣的現實驚悚片。
《銀蛇謀殺案》首映上,當時台下的人不停吆喝起鬨。
後來她才知道大家起鬨的原因,是——
沒想到導演竟然是女的,一個矮小的女孩怎麼那麼兇殘?
還有人說她比男人還要狠。
在八九十年代,其實早已經出現具有鮮明女性意識的電影。
第四代女性導演的
王君正。
她在1991年拍攝了潘虹和丁嘉麗飾演的《女人TAXI女人》,如今看來都如此時尚先鋒。
題材類型,是《末路狂花》這樣的公路片。
但,這部片比《末路狂花》的誕生還要早上一年。
主角,也是如今少見的女性銀幕形象,一個搞科研的植物學家,一個女計程車司機。
如同任何公路片一樣,兩人在旅程中相伴一段時間後,都獲得了內在的成長。
更特別和大膽的是,期間兩人還流露出若隱若現的女同意味。
上面所說的李少紅鮮為人知的一部電影,是1990年的《血色清晨》。
由一張「
處女膜」引起的血案。
女主杏紅新婚洞房夜,沒有見紅,所謂的
「處女膜」與女性的忠貞,引發了一場事先張揚的犯罪狂歡。
黃蜀芹導演的
《人·鬼·情》,是其作品中最具有「女性意識」的一部作品。
觀眾稱是「女性版的《霸王別姬》」,戴錦華在當年稱:
「中國唯一一部女性主義電影」。
但大多數這樣的電影,為何卻淹沒在電影史中?
我從知網上找到一篇黃蜀芹導演在1995年發表在期刊上一篇文章,裡面藏著一些答案。
這篇文章的標題已足夠鮮明——
《女性,在電影業的男人世界裡》。
《人·鬼·情》當年上映後,得到了很多國內和國外的讚譽和獎項。
但電影里的女性角度,當時卻鮮少有人討論,人們更感興趣的是
電影里的人性、鬼性。
當年電影討論會上的討論焦點,並非電影中的女性意識。
國內影評人不談女性電影,有兩個原因。
第一,中國社會女性意識的概念薄弱,大家沒有這個意識;
其次,
好像用「女性」意識去評論的話,把影片的意義縮小了,貶低了。直到現在,還有人勸我,你別把自己的作品列為女性意識作品,應當放得更高些,我卻覺得這裡不存在高與低的問題,而是承認它含有一種特質,一種主流以外的文化特質而已。
簡單來說,在電影評論界——
從女性角度評論電影,就會被認為「視角過於局限」,
更高的視角,應該是社會、人性。
黃蜀芹一語中的。
當一部作品的冠名是「女導演」時,有趣的事情便發生了——
一個女性導演去拍「男人的東西」
時,會被認定拍不出巨大的商業價值,不夠男性化。
當女導演拍愛情、文藝題材電影,又會被認為女性只能拍「情情愛愛的東西」;
當一部電影掛上「女性電影」標籤時,幾乎就等同於低票房、小眾文藝,
「沒有大格局」。
還總有人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認為「女導演不行」。
最常見的理由是——
劇組工作是一個高體力活,
女性導演體力差、精力差。
我們來揭曉最後一個答案,也是對這個理由的最佳反駁。
最經典82版《西遊記》的總導演是
楊潔。
在5毛特效,甚至連吊威亞也只是匆忙向香港電影學習了皮毛的製作水平下,《西遊記》的拍攝過程堪比取一次長達6年的西經。
走遍全中國取景,拍攝條件艱苦,每頓飯只有5毛錢的配額,
楊潔還自己掏錢給工作人員吃飽飯。
她自己還有次差點從山上跌入懸崖。
當《西遊記》一年又一年在電視上重播時,楊潔卻十年沒有看過《西遊記》。
因為怕勾起當年辛酸的回憶。
更讓人心酸的是,楊潔捧紅了《西遊記》里的所有演員,大家記得六小齡童。
但楊潔本身,卻沒得到相應的關注。
放眼全世界,
電影史的中心,從來都是男性敘事。
據統計。
好萊塢的男性導演比例高達96%,製片公司董事成員及所屬媒體集團高層領導中男性分別是81%與78%的比例,75%的編劇都是男性。
也就是說,無論是高層決策還是內容決策,都由男性主導。
來源|山一國際女性電影展
這樣一個由男性主導的行業,全世界的第一位女性導演出現在什麼時候?
其實,在電影產生第二年的默片時代,在電影還沒有成為一門賺錢的生意前,就誕生了女性導演。
她是
愛麗絲·蓋(Alice Guy Blache)。
愛麗絲在1896年,已經拾起攝像機,在法國及好萊塢創立了敘事電影。
電影從此不再只是拍攝一個孤立的動作,拍攝一個火車進站,而可以是一個吃捲心菜的小仙女。
1910年,她與丈夫一起成立了一家電影公司,是第一個有著自己電影工作室的女性。
她的一生中,共經手了近750部影片。
談到電影先驅,很多人只記得愛迪生、盧米埃兄弟。
而愛麗絲這樣一位
女性電影先驅,卻無人知曉。
當離婚和西班牙流感奪去她的生命後,她的工作成果也被公司高層奪去,就連
名字,也被刻意抹去。
愛麗絲·蓋1906 年在法國拍攝的《基督生平》
在電影圈,偏見從不曾散去。
當女性導演成功時,他們視之為一次意外。
《暮光之城》的導演你知道是誰嗎?
女性導演凱薩琳·哈德威克。
曾經火爆全球的《暮光之城》,導演為所在的公司賺了4億美金,給所有的演員都帶來了名氣,但唯獨她自己,「消失」了。
克里斯汀·斯圖爾特、羅伯特·帕丁森和凱薩琳·哈德威克在暮光之城的全球首映式上
就連續集,也沒有交給凱薩琳·哈德威克繼續執導,而是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男導演。
而且,諷刺的是,這位拍了一部如此賺錢的
電影導演,她的下一部電影片酬不單沒漲,反而只有《暮光之城》的一半。
而一位男導演拍了一部賺錢的电影後,往往卻能得到三部影片的合約。
好萊塢的
一部紀錄片里就提到了這一點。
男性導演和女性導演兩部作品的間隔時間差別很大。
男導演一般是1到3年,而女導演是3到7年。
在一個以男性為評判標準的社會裡,自然是男人講男人的故事,男人拍男人的戲,或是男人拍他們眼中的女性。
至於女導演,能拍什麼?
一位女導演兼製片人希拉·派文的描述很形象:
「他們認為女性就只能寫幾個女生聚到一起相互編著辮子,或者因為分享了什麼秘密而傷心落淚。「
阿根廷裔女導演盧奎西亞馬特爾,曾經和漫威高層洽談過拍攝《黑寡婦》獨立電影,但最後,她拒絕了。
因為漫威赤裸裸的性別歧視——
他們需要「女導演」,不過是看重她們擅長和斯嘉麗這樣的女性打交道。
專業性更強的動作場景設計,卻不讓她插手。
在會議上,他們說『我們需要女導演,因為我們需要一個真正關心斯嘉麗詹森角色發展的人選。』但他們也告訴我,『別擔心動作場景,這個部分我們會搞好。』我就心想,嗯,我是很願意和斯嘉麗詹森見見面,但我也想要拍動作場景啊。」
有人或許會說,女導演被忽視,難道不是因為她們拍得差嗎?
你看看人家許鞍華。
好。
那我們就來掰扯掰扯。
許鞍華,全球首位獲得威尼斯終身成就獎的女導演。
她的高產量和所獲的榮譽,很多男性導演都望塵莫及。
拍電影40多年,幾乎以一兩年的速度上映新片,其中6次奪得金像獎最佳導演獎,3次斬獲金馬獎最佳導演獎。
這樣一位早年就已經拍過很多知名影片的導演,40多年的導演生涯都是掙扎求存。
友人這樣形容她:
Ann能走到現在,不能說是奇葩,只能說是奇蹟。
在香港男性電影人為主的圈子裡,許鞍華向來都是孤軍作戰,
不抱團,沒有在圈子的任何一個山頭占據位置。
即便此前已經有很多成功的作品在手,但只要有一部作品撲了,就得迅速回到起點。
用自己的錢拍電影,到處找投資人,沒有戲拍,這是許鞍華事業的常態。
她把普通人去追求生活、物質、戀愛的時間,全都投注在事業上。
一個功成名就的電影導演,卻仍然只和
一隻貓、一位老母親,住在屋邨里。
只有這樣一個名校出身,淡泊名利、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電影事業的導演,才能走到如今。
更重要的是——
一個拍出這麼多好作品的導演,本不該如此坎坷。
對比許鞍華同時代的王晶。
王晶拍了一部又一部的爛片,但片約仍然不斷。
當一個女導演拍了一部失敗的電影,人們審視女導演的眼光會更苛刻:「果然是女導演啊。」
而男導演失手一次後,大家寬容地說,「他的下一部作品會好的。
如黃蜀芹所說的,所謂女性電影,就是在坐南朝北的房間裡,開一扇向東或向西的窗。
我以為的女性電影,就是在人們習慣房間坐南朝北,窗子永遠朝南的地方開一間向東或者向西的窗。這另一扇窗可以讓我們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我們當然都期盼,有一天,女導演的成就,不用再從歷史的塵埃中被「打撈「,而是真正去看見。
但更重要的。
是首先讓更多女性導演進入這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