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認識孔德成先生,我先向大家介紹三本書︰
一本是孔德懋女士所寫的《孔府內宅軼事》,一本是《少年衍聖公.孔德成》,還有就是汪士淳先生所寫的《儒者行.孔德成先生傳》。
孔老師的一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一、曲阜幼年時期至結婚,有十六年的時間。
二、八年抗戰勝利回到南京,有十一年的時間。
三、四九年到台灣至終老,這有六十一年的歲月。
一、曲阜幼年時期至結婚
首先談曲阜幼年時期至結婚。
孔老師的父親孔令貽先生的原配為孫氏,納妾豐氏,都沒有生育。
繼娶陶氏,生一子但早夭,又納王氏為妾。
王太夫人幾年中生了兩個女兒——孔德齊和孔德懋,後來又懷有身孕。
不幸的是,孔令貽先生去北京為岳父探病,自己居然患病,長了背疽。
孔府的醫生劉孟瀛先生以及其他名醫醫治無效,孔令貽先生於1919年11月8日病逝。
俗語說疽發一背而死,就是在講這種病情,應該是長期體內毒素累積所致。
王太夫人肚子裡的胎兒成了遺腹子,這個胎兒關係到陶夫人在孔府的地位(按:陶氏為正室,王氏僅為妾,因此王氏的兒女仍稱陶氏為娘),若生下女兒,依照族內的協議,就由南五府不到十歲的男孩孔德同繼承衍聖公,陶夫人的地位將一夕之間消失,必須搬出孔府。
王太夫人臨產時,北洋政府派軍隊包圍了孔府,還有顏子、曾子、孟子的後裔,孔家最有權力的十二府長輩老太太們,以及其他各路監產人員齊聚孔府。
所幸王太夫人生下了孔老師,母子均安,整個曲阜縣歡聲雷動。
出生百日,當時徐世昌任命孔老師為衍聖公。
孔老師的母親在生產後十七天就去世了,雖有謠言認為是陶氏的陰謀,但就孔老師自己所寫的文字來看,應該不是如此。
孔子家庭如帝王家的家教,非常重視子女教育,陶氏對於老師們給孔老師的栽培都很尊重。
起初孔府找了一位新式學堂畢業的王毓華老師任教,他也開拓了孔老師的眼界,對孔老師照顧無微不至,甚至睡在一起。
後來找了莊陔蘭太史來任教,之後還有呂今山先生。莊太史專攻的是文字學、經學、書法。
孔先生每天都要練習寫字,每天讀書,上述三位都是他的啟蒙老師,王毓華先生後來也跟著孔老師到台灣,另外孔先生身邊還有李炳南先生,我曾見過,他為人非常儒雅、忠實。
當年上孔老師的課,其實我是對老師說話最沒有分寸的學生,老師都包容,但是有一次也發脾氣了。
有一次我對老師說:老師我很佩服你。經書居然可以背得這麼熟!
老師說:還不是挨打挨板子挨出來的。
我問:你這樣老師還敢打你?
老師說:照打不誤。
回述老師小時候,劉孟瀛醫師曾救了孔老師兩次。一次是老師吞了玻璃珠,一次是老師長疹子了不肯吃藥,拖延導致病情加重。
劉醫師那次治療孔老師,心情十分沉重,還調了鴉片膏,假如沒有治好聖裔,那他就要吃鴉片膏自殺!好在後來治好了。
劉醫師的兒子是孔老師小時候最親近的朋友,另外還有奶媽張氏的女兒,他們稱她做媽媽妞。
孔老師的奶媽曾經選了十幾個都不行,因為有的人的奶他喝了拉肚子,有的他不喝。
還有孔老師的大姐、二姊,幾個小孩就在孔府的高牆內,玩板輪車、竹馬戲等,還有玻璃珠,前面說他都吞下去了,當然有玩啊。
孔老師很喜歡聽戲,孔府過去也會找戲班來演戲,他後來也買唱片。老師他自己也會唱,但從沒有唱給我聽。
孔府祭孔是很重要的,老師五歲就上場去主持,小孩子就叩頭叩得有模有樣,到十三歲就有大將之風,非常嫻熟。
所以孔老師年輕的照片就十分老成,環境使然,主持祭孔大典總要有個樣子。
有一次聊天,孔老師說:我小時候見客人,有一次一個禮拜沒上過廁所!
我說這有違生理狀態,這不是憋死了?
但要知道,孔老師的身份所見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八歲的時候蔣就去曲阜跟他見面,吃飯時蔣親自剝橘子給他吃。
山東省省長韓復榘也去過跟他見面,所上的菜跟排場都是很大的,所以孔老師在那個年紀會覺得上廁所丟人,導致一個禮拜沒有上廁所。
孔老師小時候跟兩個姐姐的感情也很深,兩個姐姐出嫁,他很傷感,看看他寫給二姊出嫁時的詩,非常感人的,真的是姐弟情很深。
以上是孔老師小時候大概的情形。
非常令人高興的事情,孔老師十六歲的時候跟孫琪方女士結婚了。
師母是安徽壽州人,大家閨秀,她祖父是清代狀元孫家鼐,世代書香門第,孫家鼐擔任過工部、吏部、禮部尚書,與翁同龢同為光緒帝的老師。
我們從來沒有看過老師和師母吵架,孔師母就是那麼樣溫文賢淑,令人感覺真是如明月光輝那樣的沐浴著人。
有一次孔老師找我去他家,老師說:永義,你中午就在我家吃飯。
但當我過去的時候,老師有公事外出了,師母跟我說老師不在,按禮來說我應該要走了,但我不懂事,居然跟師母說:老師要我在這裡吃午餐。
結果師母就跑去料理午餐,我吃完了才走。
他們結婚場面非常盛大,衍聖公結婚,擺了一百桌,這一百桌不是吃完就沒了,而是流水席,讓整個曲阜縣的人都來吃,一直吃到半夜一兩點鐘都還沒結束。
婚禮的儀式他們也猶豫要用新式的還是傳統的,因為韓復榘送了汽車,不好意思不用,所以他們又坐轎、又搭車,新舊結合。
小兩口常坐汽車出去兜風,但是當時工藝技術不好,時常拋錨,新娘只好下來一起推車,但這也是很甜蜜的時光。
在曲阜的歲月里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一件對於陶夫人產生很大的壓力,就是子見南子戲劇的演出;另外一件事情是孔老師當家後,遭遇到了閻錫山包圍曲阜,炮轟孔廟、孔府。
蔡元培、胡適在那個時代也都是有不利於孔家的言論,林語堂寫了《子見南子》的話劇,他的原著中並沒有明顯對孔子不敬之處,可是被曲阜的第二師範的學生老師們拿去改編,就有不堪入目的現象,孔府以及傳統文化人士不高興,把此事告訴財政部長孔。孔轉達蔣,蔣要山東教育廳廳長查辦此事,但是教育廳長也是站在學生那邊。
此話劇的演出讓陶太夫人感到很大的壓力,她在孔老師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閻錫山包圍曲阜,炮轟孔廟、孔府時,孔老師被安置在桌子下用棉被包起來,果然有一顆炮彈落在旁邊,還好沒爆炸;另有一顆落在孔子牌位旁邊也沒爆炸,曲阜人於是都說孔子顯靈。
1989年我率領了南管樂團去陝西省黃陵縣祭拜軒轅廟,兩岸都已經數典忘祖了,廟裡面連燈都沒有,縣長都來協助,搞到了半夜才接通。
我當時穿得有模有樣當主祭,樂隊從晚上十一點演奏到清晨六點。
大家知道嗎?黃陵縣有九萬株松柏,超過一千年的有三萬多株,總數九萬多株等於黃陵縣的人口。怎麼能保存那麼完好?
因為此處幾千年兵械所不及,沒有人敢侵犯黃帝,而閻錫山居然敢炮轟孔府。
中日抗戰要逃亡的時候,山東省立圖書館館長王獻唐先生把幾十箱重要的文物藏在孔府,因為他認為日本人推崇孔子,藏在那邊才安全,連日本人都那麼尊敬孔子,所以才說閻錫山可惡。
孔老師十七歲時師母懷孕了,聽說日本要攻進曲阜,蔣下令駐兗州七十二師師長孫桐萱前往護送離開,要求孔老師他們兩個小時內要收拾好。
孔老師與師母離開時的廳堂擺設都還保存在那邊,從中可見其匆忙。
孫桐萱師長派了一部鋼甲車護送他們前往後方,大女兒維鄂在漢口出生了。
孔老師四個兒女都是用地名去命名,在重慶歌樂山生下維益,在四川生下維崍,而南京古稱江寧,所以小兒子出生命名維寧。
到了重慶,蔣先生也對孔先生十分照顧,那時候物資十分缺乏,孔老師說如果有一碗牛肉麵,那他們全家會分著吃,吃得津津有味。
我的另一位老師,經學大師屈萬里先生,在山東省立圖書館擔任編藏組組長,館長王獻唐先生是古器物、文字學家。
屈萬里老師的成就在兩岸中極為了不起,在我心中是首屈一指的經學家。
孔老師的古器物學那麼的好,這也跟他擔任故宮主委有關係。
另外丁惟汾先生也是孔老師的老師,他對於聲韻學、經學很內行。孔老師對於他的朋友也是很有道義、情義。
屈萬里老師在重慶的時候生活艱困,難以維生,於是孔家給他伴讀的工作,陪孔老師讀書,其實都是各讀各的。
孔老師讀書很專注,當時晚上讀書艱難,燈光不夠,老師帶著維鄂讀書,女兒都睡著了,他替女兒蓋被,自己讀累了才抱著女兒去睡覺。
因為這麼用功,所以經學、金石學、古器物學他都很專精。
屈老師覺得天天在孔老師這邊伴讀,沒有奉獻不太好,所以對孔老師說要另外找事情做。
孔老師說︰你真有好的工作,那便去高就。但如果只是認為在我這邊沒什麼事情可以幫忙,請千萬不要。吃什麼、喝什麼,我們兄弟一樣就好!
過了一陣子屈老師才去找了其它事情做。
當時戰亂,孔老師在重慶如大家心目中的家長、鄉長,孔老師也都盡力維護鄉親們。
二、抗戰勝利至一九四九年
抗戰勝利,孔老師擔任參政員,這個職位地位相當高,他也是最年輕的資政,在南京時還當選曲阜的代表。
1948年,政府給孔老師公費去美國遊學,耶魯大學聘他為榮譽研究員。美國學人小題大作、鍥而不捨的精神,對孔老師有深入的影響。
此時傅斯年也在那邊養病,兩人住在同一棟公寓。他很照顧孔老師,也會管束孔老師。
有一次老師出去朋友家打麻將,到半夜都沒回家,傅斯年先生居然等門,讓他再也不敢晚歸,所以他對傅斯年先生很尊敬。
三、家人、朋友、學生以及飲酒趣事
做學問方面,王國維以及陳寅恪對老師都有影響。
孔老師從小背書是家常便飯,我們學生要背古文是苦得不得了,有一次孔老師拿了一篇陳寅恪先生寫的序,裡面有提到治學的方法,一千來字,他要大家背起來。
我背不起來,黃啟方、章景明也背不起來,被老師罵了一頓。
罵完也就沒事了,老師又找我們喝酒去。與孔老師一同喝酒,對我有很大的影響。
孔老師對於家人的情感很深,跟師母伉儷情重,夫妻從不吵架。
大女兒維鄂嫁給了美國的一位少校,出嫁時孔老師寫了很感人的話語,維鄂都擺在身邊,這是父親對遠嫁女兒的情深。
我跟孔老師最接近,有一天我在研究室看到孔老師桌上有一段沒寫完的文字和一首詩,一看原來是寫給二女兒維崍的,表達了關懷之情,內容很令人感動――這我今天第一次說,因為不敢說我偷看了老師寫的字。
維益和維寧兄弟情深,他們和我們這幾個學生,也像兄弟一樣,喜歡喝杯酒,豪放一番,這都是孔老師的關係所延伸下來的兄弟之情。
我們雖是孔老師學術上的弟子,但情感上也是如父子之情。維益去世時孔老師哭得很厲害,我現在回憶起來都想哭。
有一天孔老師跟我們學生在一起閒話家常,他說:我想我快要死了。
我說:老師您胡說八道甚麼?這就是我的毛病,對老師還說胡說八道。
他說:你不知道,我現在如果不看看垂長,都會想他,都想逗逗他。當時孔老師五十來歲中年得長孫(他八十七歲得曾長孫)。」
我說:這很自然,哪有爺爺不疼孫子,哪有這樣就要死?
他說: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表示我老了。
孔老師的朋友相識滿天下,與他常在一起的有屈萬里老師,還有一位臺靜農老師。
台老師在台大中文系擔任了十九年的系主任,他與孔老師喜歡說玩笑話,發難的總是孔老師,孔老師喜歡欺負這個老哥,台老師有本事四兩撥千金,弄得大家哈哈一笑,我們平常最喜歡聽他們交談。
孔老師對於晚清民國的佚聞掌故,就是在師生相聚、在酒筵之中談了許多,我們都覺得很新鮮。
我當時就主張,我們應該要學習孔子弟子隨手筆記的精神,我果然記了幾天,到現在都不敢發表,你們就知道裡面是怎樣的佚文、秘辛。
孔老師學他的老祖先述而不作,他老是說給人聽,自己不寫,我們這些徒兒們,和他高興喝完酒回去呼呼大睡,第二天起來就忘了,很可惜。
我的指導教授鄭騫先生(字因百)、張清徽先生,他們都是韻文學上的名家,還有自學的王叔岷先生,也常和孔老師一起。
另外歷史系的夏德儀先生,以及當過駐教廷大使的王壽康先生,還有葉公超先生,山東的同鄉劉安祺將軍(當過陸軍總司令),他的弟弟劉安愚當過師大附中的校長,教育部的姜增發先生,還有企業界的尹復生先生,以及紡織業的陶子厚先生,這些都是與老師比較親近的人,我們也常和他們在一起。
一個人記得最清楚就是比較得意的事情,何況是年輕時和老師在一起的時光。
比如說我博士畢業,在台大也當了副教授,當時還沒有房子住,住在新生南路瑠公圳那邊,一位教授園子蓋出來的違章建築內,對面是台老師的宿舍。
有一天下課,我穿著拖板在園子裡散步,打開門一看,幾位老師出了巷口,要過瑠公圳的橋,顯然是往我這邊來。
我趕緊換上衣服、穿上鞋子,走到門口,正好孔老師按電鈴。
一開門,老師說:你正要出去啊?
我說:不是啊,我看老師來,當然就是找我喝酒。
老師說:唉呦,你這傢伙。
我就陪著老師,還有台老師、戴君仁老師、王壽康老師、夏德儀先生五位,大家沿著新生南路走到一個小館子。
夏德儀先生拿了一瓶金門大麴酒,當時要得到金門酒不容易,夏先生卻把大麴酒分給大家喝。類似這樣子的聚會,我總在旁邊聆聽談話,聽得很愉快。
這些老師平常情感很好,後來我們就開始給老師們做酒品中正的排序,現在順便說一說。
當時大家公認可以達到酒的最高境界,是沈剛伯先生和台老師。沈剛伯先生是史學家、文學院長,他即使知道得了癌症還照喝不誤。
他七十歲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有癌症,同時有一位台大教授也判斷得了癌症,結果這位教授的太太嚇到軟癱了。
沈先生則認為我都活到七十歲了怕什麼!他活到八十歲才去世,因此我們覺得他瀟洒,有「酒仙」稱號。
台老師則是怎么喝都從來沒醉過,就是這樣溫文儒雅,喝了很多時自己就會說:永義啊,我夠了。
還有鄭騫老師,他當年向我們說:我們年輕的時候,喝紹興是用啤酒杯喝的!
而且我看了某些記載,蔡元培先生和朋友喝酒,他不喝高粱,他喝紹興,而且一口就是二兩,然後總要喝幾十杯才開始吃飯,據說有幾斤了。
所以我們有先聖,今賢也很多,喝酒的人只要不是酒鬼,不是爛醉如泥便可以。
孔老師又得到丁惟汾先生的真傳,就是吃飯要吃飽,喝酒要喝醉,所以孔老師有時候也會喝到醉。
第二級是酒聖,當時公認的是教育部長梅貽琦先生。
我的老師鄭因百先生也能喝,但是他後來比較節制,比較沒有什麼飄逸之情,所以降為酒賢。
孔老師當時和他的同輩朋友相形之下較為年輕,台老師冊封他為酒霸,因為他常叫別人喝,不喝不行,捏著人家鼻子喝,有點霸氣,以威勢服人。
夏德儀先生是看到誰被灌酒就去擋酒,說:放心我來,替你喝!稱為酒俠,可是他到朋友家就要酒喝,所以又叫酒丐,亦俠亦丐。
宋文興先生是考古學的祖師爺,他有一陣子喝多了,有一點酒精中毒,是他的親戚把他治好了,所以那時稱為酒鬼。
屈老師喝酒不幹不脆,比了半天,人家喝掉了他還沒有喝,又喜歡起來指揮,所以大家叫他酒棍。
有一次我跟他開玩笑,他到學生這邊敬酒,我倒了一杯茶,他問:這是茶還是紹興?
我說:老師你看呢?
他比了半天說:是酒。我就敬老師。
第二天我跟他說:老師,君子可欺以方,您昨天被我騙了。
屈老師他胃割掉剩下三分一,還是照喝不誤,他年紀比較大,會去買小高粱,出去吃飯就喝三杯,剩下就擺在第五研究室裡面。
有一次我跟章景明、黃啟方三個人在屈老師研究室,看到屈老師喝剩下的酒,我們就說:把它蒸發掉好了。
後來屈老師找不到酒,我告訴他我們把酒蒸發掉了,他聽了很高興地說:蒸發得好!這是我們師生相處的情況。
還有一件比較難忘的事情。因為我是老師學生群裡面的小領導,有一天劉安愚先生跟姜增發先生找我商談,他們說︰孔先生已經八十歲了,你們都沒有動作。
我回答道︰孔老師個性有時候很麻煩,他很低調,不喜歡這些,我都不敢開口。
他們就說:我們是他朋友,我們去!就把我拉到孔老師家,就說想要為他辦一個八十歲的學術研討會,出一本祝壽論文集,那時我也找好了聯經出版社――之前有幫台老師辦理的經驗。
誰知孔老師瞪我一眼道:曾永義,你是我學生嗎?
這句話很嚴厲,意思是老師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嗎?我於是就閉嘴了,不敢說,另外兩位老師說了半天他也不答應。
我就說:老師,不談了,我們喝酒去吧。我那天被孔老師罰了好幾杯酒。
另一方面,孔老師又常常為朋友設想、謀劃。我不時聽到在關心他的朋友:某某啊,最近如何,好像不太順利。某某做個小生意開餐廳……我聽了很感動,他是如此關懷朋友。
還有一次,我們儀禮小組的研究計劃成果要拍成電影,孔老師讓我去找尹復生先生。
他拿了十六萬給我,說:這是我幫助你們的學術工作,日後別說要還。我們於是把計劃完成。
完成後第二年,孔老師拿了一大包給我說:拿去還給尹復生先生。尹復生說:不是說好了嗎?
我回應道:您要知道我們老師的個性,他不接受。我完成這個任務,您怎麼跟他解釋,那是您們的事情了。
由此可見,孔老師有需要時並不介意求助於朋友,但是一定有借有還。
當初孔老師擔任選國大代表主席團主席,但經費他也不拿,退了回去。一芥不取,無形中給我們樹立了典範。
四、以教書為志業及治學態度
孔老師的學生滿天下。他年輕的時候就執教於台中的農學院,後來合併為中興大學。
三十五六歲就到台大來教書,我選孔老師的課時他四十歲左右。他還在師範大學、輔仁大學、東海大學、東吳大學教書。
孔老師就是喜歡教書,一直到八十七八歲,還是照樣上課。他八十九歲去世,到後來體力不行,才由葉國良代為授課。
教書是他一生唯一的事業。我們台灣大學很著名的林文月先生,氣質非常優雅,孔老師、台老師最喜歡吃林文月先生煮的菜,她是自學的。
老師到她家吃飯,我總是當跟班,也是她帶我去《國語日報》參與古今文選的編輯工作。
她主菜上桌,老師一定說︰起立敬女主人。
我跟孔老師學習《儀禮》,這部書有十七篇,我每天的下午三點到五六點就這樣慢慢翻閱。
我發現《儀禮》的妙處︰你如果睡不著覺,真是治失眠的良方,睡睡醒醒,這樣看了一遍,讀了十七個下午。
後來在美國東亞學會提供贊助經費下,成立了儀禮研究小組,台老師掛名、孔老師當指導教授,此小組也給參與的研究生補貼了不低的獎學金。
我們每個禮拜上一到兩次課,這樣上了好幾年,大家各有所長,然後綜合起來,把自己研究的內容做成實物,拍攝成整個〈士昏禮〉的影片。
我們買不到大雁,於是買了鴨子,每次拍片就拉大便,我就去擦鴨子的屁股,不知擦了多少遍才拍成。
禮經那麼樣艱澀,我們用寫實的錄像表演出來,非常的具象,使人對古代結婚的禮節一目了然。
後來還完成了《儀禮研究叢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很受重視。
1982年我在密西根大學做訪問教授,剛好孔老師赴美看望大女兒維鄂跟他的學生,我們師生聚會,密西根大學還安排了午餐講演會。
孔老師在那邊講《儀禮》,我就當活道具,如何拜、跪、喝酒,這就是我們師生費了好幾年才完成的極有意義的工作。
寒暑假時,我們照樣上課,孔老師上起課來的嚴肅討論,讓我們不敢掉以輕心。
器物擺哪裡、穿什麼衣服、有什麼動作,裡面含蘊古代生活許多的禮節習俗,否則古人不會寫那麼多註解,我們也慢慢了解其重要性。
我們中華文化幾千年來能夠延續下來,大家的方言那麼多,卻可以溝通,就是因為我們的文字相通。
每一代都有官話,孔子那個時代叫做雅言,後來叫做官話、正音,與雅言相對的是方言,亦即土音土語,這是中華文化統一國家很重要的因素。
所以金文現在還可以解讀,就是這個緣故。
我也上過孔老師的金文課程。我們上課有十分緊張的時刻,也有非常愉快的時刻。
如果偷懶,孔老師會罵人。有一次黃啟方因為新婚比較少來上課,大概也忘了預先跟孔老師交代。
結果孔老師說︰啟方怎麼搞的,就算是新婚也要說一聲。我們於是給他掛電話,他第二天就來了。
孔老師在學術上對我影響最大的,應該是治學的態度方法。他有一次對我說︰永義啊,我為了研究禮經,還要通其他諸經。如果我對古器物不清楚,古書裡面的古器物看了沒感覺也研究不來。古書裡面的那些經文常常很難解讀,如果我不從古文字入手也沒辦法。另外,還有考古、民俗、古人生活也要了解。
所以偏讀一經,主體學問成就便有限,需要各門學術互補才可以,而且要鍥而不捨,孔老師從小到老研學就是如此。
過去我也認為,我們生活在台灣,對於台灣的歷史、傳統藝術要重視,所以就建議當時的系主任,應當把台灣史納入大一學生的讀物,讓他們可以知道台灣幾百年的歷史情況。
沒想到不到兩三年就無疾而終。我問系主任,系主任說不要管――因為那個時代不喜歡台灣意識太抬頭,就如同現在有意地去中國文化一樣可惡。
文化應該要博大,所以我當時引領十幾位教授,投入台灣民間藝術文化的發揚。
我起先追隨我的老哥許常惠教授,成立中華民俗藝術基金會,擔任過執行長、董事長,調查台灣的傳統藝術,也在青年公園辦了四年的民俗技藝大展,這很費時間。
我們中文系的老師們都勸我說︰跑起江湖來,對於做學術有影響。我回應說︰其實我也在做另一種學術。
孔老師對我的做法卻很認同︰永義你做得對,這也是很重要的學術工作,你要向俞大綱先生多多學習。
另外,屈萬里老師、臺靜農老師都很支持我去做這件事。屈老師那時是研究院史語所所長,還把中研院沒編好的史料交給我編。
他看我每天來回中研院要三小時車程,很花時間,於是讓我把這些史料運到台大研究院。
因為屈老師信任學生,我就立心要讓這一批資料活起來,拆解後重新分類整理,就像醫生開刀一樣。
孔老師的法書很珍貴,許多人向老師求字,真假參半。
假的多,都是請葉國良、陳瑞庚、李炳南等代寫,只有喝酒聊天的人才可以請到真跡。
我一天到晚跟在老師身邊,總覺得老師很辛苦,沒敢開口要,所以都沒得到。
只有一次在密西根大學聚餐,老師才寫一副給我太太。
又記得有一次,我和台老師等幾位先生陪他去中華路會賓樓吃飯,從台大搭0南公交車過去最方便。
0南公交車有兩種,一種半小時可到,另一種要一個小時。
老師那次刻意搭右轉的公交車去,讓客人等――原來那些客人都是要來求字的,可見老師法書的真跡很珍貴。
孔老師是從小就養成簡樸生活。他住南京東路五段,上下課交通搭的都是254公交車。
我內人也去聽他的課,我們會送老師去站牌下等公交車,一等便是半個小時,他居然泰然自若。
孔老師為人很坦誠,對於政治一概不談。他一定循規蹈矩,政府要他做的,他一定配合。他很自律,對於家人、朋友、學生都很愛護。
蔣先生對他如子弟般看護,蔣夫人也是。可能是因為蔣也覺得他是古今以來一位豪傑英雄――蔣也很重視正統。
再者,孔老師年輕的瀟洒、出類拔萃,會讓人肅然起敬,蔣看了也很喜歡,所以會特意地栽培孔老師。
孔老師離開曲阜以後都沒有回去,我曾建議老師回去一趟,他卻反對。我還希望隨侍他回去,但都沒有實現。
我在曲阜拍的照也不敢給他看,怕他觸景傷情。文革的時候,三孔受到破壞,孔林受到的破壞尤為嚴重。
孔老師有次感嘆道︰怎麼連我娘都不放過?這是孔老師不回去的原因吧。後來垂長回去,我們就追隨他去,時代已經不一樣了。
孔老師早年顛沛流離,後來四代同堂,在文化、學術、教學方面可以說薪火相傳。
他說儒家思想、孔子思想,永遠不會被時代所淹沒,一江春水浩浩蕩蕩,永遠滋潤我們中華大地。
而我們身為學生輩,學孔老師最到家的,就是學不厭、教不倦。我今年七十八,還有十年。
我現在早上睡飽了,燈一開照樣讀書,不管怎麼樣都會學習孔老師,做一位文化的傳承者、學者,學習他君子操守的典範。
曾永義:台灣「中研院院士」 、台灣大學暨世新大學中文系教授。本文原載於《華人文化研究》第七卷第一期(2019年6月),頁1-22。
責任編輯:慊思
來源:民間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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