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依之地》:我在現代遊牧民的生活中看到了自己

2021-01-18     毒藥君

原標題:《無依之地》:我在現代遊牧民的生活中看到了自己

這個華人女導演距離創造歷史越來越近了。

我說的當然是橫空出世的《無依之地》和導演趙婷。這部影片很可能成為奧斯卡的最大贏家,它剛剛宣布於1月29日登陸北美IMAX影院,2月19日在流媒體Hulu上線。

文丨周玥

編輯丨雷伊斯

從去年9月,《無依之地》拿下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開始(威尼斯歷史上第五位女導演、第八位華人導演)。從此這部影片一路斬獲,前前後後拿下了30多個大獎,在各大頒獎季風向標里風光無限。

紐約影評人協會最佳導演,哥譚獨立電影最佳影片,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影片、導演、女主、攝影…所有人都好奇這個天之驕女是誰。

趙婷身上無疑有著眾多的標籤:威尼斯新寵、華人之光、女性導演、宋丹丹繼女…可是看過她三部長片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些標籤沒有任何意義。

趙婷在GQ的採訪中說:我這輩子都是個局外人。

去看醫生,會圈女性,去車管所,會勾亞裔,她目前的興趣卻總在印第安保留地、美國大西部,作為女權主義者卻把西部牛仔拍得神乎其神。身份政治在趙婷這裡是失效的。

這部《無依之地》更是如此,它竟然試圖從一群美國「現代游牧民族」(nomad)的故事身上尋找普世的人類體驗。

曾經生活富足的美國中產,在經濟大蕭條下階級跌落,他們離開了原有的固定居所,開著房車上路,他們一邊打臨工,一邊流浪。

電影的題眼,藉由女主角Fern之口說出——「我不是無家可歸,我只是沒有房子」。

那一刻,我在美國荒野生存的故事裡,看到了自己。

因為石膏廠而新建的美國內華達小鎮,在2011年又因為石膏廠倒閉而成為鬼城,Fern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就這樣在地圖上消失了。

又遭遇丈夫生病去世,Fern相當於失去了一切。而這樣一位充滿傷痛的女人沒有抱怨社會和命運不公,她開著綽號「先鋒」的麵包車上路,依然活得非常有尊嚴。

趙婷拍攝時的房車叫「阿基拉」

曾經做過管理人員、當過老師的Fern依然保持著中產階級的禮貌和體面,工作吃苦耐勞,聖誕節會布置聖誕老人,新年點煙花,悉心收藏父親的餐盤,房車裡全是精巧的設計。

當然這種遊民的生活方式也完全沒有被浪漫化。他們面臨的問題是選擇多少大小的桶裝糞便,沒有備用胎拋錨了會命喪無人區,還有螞蟻、衣服換洗和西部嚴冬的寒風。

一路上Fern做的臨時工,從倉庫分揀、廁所保潔、快餐後廚、石材幫工到收甜菜…不可謂不辛苦,辛勞半生,沒有社會兜底,到了老年依然要出賣勞動維持生存。

但是與其說Fern不得不上路,不如說她是主動選擇在路上的。

Fern不是別無選擇。便利店偶遇的學生家長、需要汽車維修費不得不求助的妹妹,還有不止一次袒露愛意的大叔,都願意為Fern提供住所,她還是選擇睡回自己狹小的房車,內心才得以平靜。

正因在路上,Fern有了超越社會工具人的靈魂時刻,在群山中奔跑、袒露身體與水流親密接觸、跟公路上的野牛結伴同行…被工業化完全吞噬的現代文明似乎又從原始和自然里透露出生機。

這群現代遊民有互幫互助的聯盟和營地。在篝火中,他們各自分享自己上路的原因。

有的是越戰老兵,有嚴重的PTSD,受不了城市和噪音;有的父母辛苦一輩子沒能好好旅遊被病痛奪取生命;有的不想讓自己的帆船永遠停靠在岸上…

Fern的好友琳達梅勤勞工作三十年,養育兩個女兒,按照資本主義的規則活了大半輩子,留給她的養老金只有550美元。

斯旺基很早就開始雲遊四處,喜歡收集石頭。後來患上癌症,但她活過了、見證了自然的絕景,她想像到自己死後朋友們把石頭丟進火里緬懷,覺得了無遺憾。

每個人都有自己上路的原因,他們不是流浪漢,而是拾起了第一批人來到美國大陸的冒險精神,他們是拓荒者,選擇了更有風險的自由。

就跟趙婷前兩部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騎士》啟用非職業演員一樣,這些講述遊民經歷的人真真切切在路上,很多講的就是自己的故事,這讓影片有了紀錄片的氣質。

最令我感動的是,雖然一人一房車,他們最終永遠會選擇孤獨上路,但每個人並沒有活成完全原子化的孤島。

他們在營地分享野外生存經驗和工作機會,他們以物易物,活成了共產烏托邦的模樣。

上一秒斯旺基不想被打擾,下一秒她幫忙換胎,後來成為Fern的摯友,發來懸崖邊成群海燕紛飛的絕美視頻。

他們總能再次相遇,當Fern再次重逢年輕的吉普賽男孩時,他們坐下來喝酒,男孩講述愛情的苦惱,Fern為他背誦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Fern對男孩說:「別變得孤獨」,這也是對自己說的。

這些不得不獨自上路的人們沒有真正離群索居,他們也在報團取暖,最大的證明便是有著精神導師氣質的老人鮑勃威爾斯,他創建了遊民互助的社群。

趙婷說,當你身處旅途,遇到的人可能會有各種宗教信仰和政治偏好,當龍捲風來臨或汽車拋錨的時候,人們必須成為朋友。

這種聯結是超越政治身份,超越種族、性別、宗教和階級的,成為人之為人的普世價值。他們不會真正訣別,他們一定會在路上再見。

《無依之地》完成了對人的最高禮讚,它其實脫胎於傑西卡布魯德2017年報告文學《無依之地:21世紀美國求生記》。

這群現代遊民並不是中下階層,他們有的甚至是前大學教授、前議員…隊伍不斷壯大,成為越來越不可忽視的社會文化現象。

為什麼現代遊民社群會出現,那是08金融危機之後,經濟衰退、住房成本上升、社會保障體系失靈。這個薪資遠遠趕不上房價的時代,他們不得不從房貸解脫出來,在路上重謀生路。

《無依之地》的靈魂拷問是:家天然要跟房子綁定嗎?

影片試圖重新定義家的概念,那裡有摯愛親人的回憶,有相互扶持的人與人聯結,有精彩生活,不一定要在房子的框架內完成。

比如Fern依然珍存著丈夫的美好回憶,把傷痛和愛轉化為幫助他人,他們形成分散的社群,結伴看漫天繁星,又獨自踏上征程。路上也可為家。

當然「有房等於有家」的觀念早已根植在中國人的觀念里,房子的重要性在傾其三代家產付首付、堅信房價永不會跌的種種行為中彰顯。

有個詞叫「剛需房」,似乎就給了房產一個天然正當性,而且當它和婚戀市場、子女教育、戶口身份綁定的時候,更加強化了人生需有房的邏輯。

然而在越來越資本化的今天,「有房等於有家」的等號也慢慢變成了問號。

選擇買房吧:小鎮做題家來到一線城市打拚,花光積蓄也沒能買到大城市的入場券,只能在周邊買一個未來十年也不會搬去的郊區房。

還有那些舉全家之力買的預售,最後成為了爛尾樓。

選擇租房吧:去年2020年的十大關鍵詞之一便是「蛋殼暴雷」,一夜之間無家可歸的幾十萬人,願今生不再被驅逐。

項飆提出過一個「家天堂」的觀念,全民996的生活節奏,仿佛只有獨屬自己的空間——房子能成為那個避風的港灣。這時候,房子成為人奮鬥的目標,而反過來,有房又成為定義人價值的標準。

可這究其一生為之奮鬥的房子,卻讓我們活得越來越原子化了——工作占據人越來越多的時間,生活必須的衣食住行,便被消費主義和網際網路一鍵代勞。

現在再來回看《無依之地》提供的家的模樣:與摯愛的親密回憶、人與人相互聯結、精彩生活,竟比「剛需房」的敘事更有人的尊嚴。

項飆在《掃地出門》的序言里提出「過一種不占有的生活」的勇敢實踐,這當然是更難的選擇,就像《無依之地》的現代遊民追求的更有風險性的自由。

中國很多青年也有過各種各樣「不占有」的實踐。

有的一輩子選擇租房,用更流動的生活方式刷新人生。單身租單間公寓,結婚了換一室一廳,生孩子就租再寬敞一點。據說日本也已經全面進入不買房時代了。

有6個廣東青年選擇睡遍全中國的爛尾樓,這更像一個行為藝術的實踐。

還有更激進的人開始擁抱不消費主義,比如那個在天涯上發表6年不租房睡公司文章的紅姐,她現在在紐西蘭依舊過著極簡不消費的生活。

當然這些實踐不具備普世意義,也沒法像美國現代遊民一樣形成龐大的社群,但不可否認的是,「家天堂」的想像正在破產。

一片樹林裡分出兩條路,他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勇於過一種不占有的生活,這需要莫大的勇氣。但正如《無依之地》所讚頌的那樣,人的意志是強大的,也許也能走出精彩人生呢?我們路上見。

我希望奧斯卡能把最高獎頒給這部片,因為它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講述邊緣群體的生活,卻達到了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dbTpFncBubk3rjNbbKvq.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