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穗小魚
題記: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這是《白夜行》中女主雪穗說的一段話。
這段話讀起來陰鬱凝重,無奈卻常常觸動心靈。
有時候,走在無人的街,街燈把身影拉的很長;有時候,淋著淒冷的雨,雨水把心裡澆的冰涼。似乎,無論你多富有,多高貴,內心總有一片黑暗之地。那黑暗中,有孤獨,有彷徨,有堅強,有隱忍,也有絲絲的光亮......
孤獨如亮司,隱忍如雪穗,就像《白夜行》扉頁上的那句:「亮司和雪穗為什麼活得如此堅強?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別的生存道路,不會迷茫。不迷茫,才可以那麼堅強。」
於我看來,東野圭吾這部被視作「無冕之王」的作品,簡直就是一部人性的大觀園。這大觀園裡,一邊是恨,一邊是愛;一邊是白,一邊是夜;一邊是正,一邊是邪;
愛與恨
打開《白夜行》的扉頁,你或許會認為這是一部勵志小說;讀著讀著,你又會覺得這是一部懸疑小說;讀到最後,合上書本的那一刻,你才會有所感慨,原來這是一剖析人性的巨著。
故事從1973年,大阪的一棟廢棄建築內發現了一具男屍鋪陳開來。這個受害者叫桐原洋介,更加讓讀者瞠目結舌的是,殺死他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我們不免疑惑,這該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能讓兒子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呢?
事情的原委還要從桐原亮司(受害人桐原洋介的兒子)的原生家庭說起,桐原洋介是做當鋪生意的,表面上看這家人和和睦睦,生活的風平浪靜。但是,由於亮司的父親經常需要外出工作,小亮司的母親便和店員產生了微妙的關係。有一天,母親與當鋪僱工在家裡偷情時,恰巧被小亮司看到了。
這種不健康的家庭環境讓小亮司倍感孤獨,每每想到那個畫面,就感覺到自己被拋棄了一般。而此時,他偶遇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叫雪穗。她很特別,總喜歡一個人默默地看著世界名著《飄》。雪穗身上的憂鬱氣質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小亮司。
仿佛,憂鬱和孤獨天生就很搭。在小亮司看來雪穗就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是一束可以溫暖他的陽光。
雖然,後來證明是自己一直在溫暖和照亮雪穗前行的路!
終於,小亮司鼓足了勇氣,為雪穗剪了一張貼花並送給了她。這個小小的禮物卻贏得了雪穗的好感,兩人漸漸成為了好朋友。讀到這裡,很多人都會認為這兩個孩子一定會演繹一場青春美好的愛情故事。
可是,造化弄人,雪穗的心裡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這秘密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也不願向任何人透露,這秘密把她小小的心靈折磨的死去活來。
因為,家境貧苦,雪穗的母親便沒人性的出賣著雪穗的身體,逼著她去做雛妓,這給雪穗幼小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傷害。從母親第一次出賣女兒肉體開始,雪穗便對人失去了信任,一顆心開始蟄伏在寒夜。
所以,雪穗自小也是和亮司同命相連,都遭受著來自原生家庭的迫害。一個來自母親的「放蕩」,一個來自母親的惡毒,這充滿仇恨的種子在他們心中滋長著,讓他們無時無刻不承受著道德的譴責。
而壓垮亮司心裡最後一根稻草的,卻是父親的無恥。亮司的父親桐原洋介有戀童癖,打著出價一百萬日元收義女的幌子,長期霸占雪穗。
有一天,亮司爬到廢棄的通風道里玩耍,卻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正在侵犯雪穗。如此不堪的一幕給亮司帶來了強烈的心理扭曲和憤怒,讓11歲的他向一頭兇殘的野獸,撿起一把長剪刀毫不猶豫地刺進了父親的後頸。
鮮血噴洒而出,父親緩緩倒地,亮司的心理充滿了害怕,但卻有絲絲的快意。這或許就是人性的兩面,被善與惡不停地拉扯著。
為了替亮司脫罪,雪穗設計了自己的母親,使其成為嫌疑犯,並伺機殺人滅口。畢竟,在雪穗的心裡她對母親恨之入骨,早就想除之而後快。為了不讓別人懷疑,兩個孩子相約成為了陌生人,心想只要訴訟時效一過,該事便會石沉大海。
在慘劇發生後,他們兩人度過了平靜的七年。然而,亮司發現當年的案子還是有人在暗暗調查,而且,已經開始懷疑到自己和雪穗身上。沒有家庭溫暖的二人,為了不讓自己的罪行被發現,用盡各種手段把自己身邊的親人、朋友一一除掉。
有人說,雪穗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內心確是毒蠍心腸。但是,我認為與其說雪穗狠毒,不如說她是可悲的,甚至是可憐的。在她的生活中從來都未出現過陽光,心田若沒有愛的潤澤,裝滿戒備和仇視,定會滋生惡之種,開出惡之花。
雪穗利用自己的美貌,通過各種不擇手段,在沒有太陽的天空下,走出一個燦爛的白晝,躋身上流社會。而亮司卻一直在底層遊走,但他對雪穗的痴愛也讓自己著了魔。
雪穗愛過亮司嗎?
或許有過,但更多地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亮司一直在為雪穗的幸福付出,甚至寧願用自己的生命成就雪穗的新生。故事結尾,亮司為了讓警察不追查到雪穗,從雪穗華麗的新店樓梯上躍下。
當警察笹垣問雪穗:「這個人是誰?」雪穗像人偶般面無表情地答道:「我不知道。」這是小說中在那場殺人案後亮司和雪穗唯一一次出現在同一場景中,卻是生死兩隔。
小說中只用了短短數語,就把雪穗的「自私、無情、冷漠」刻畫的入木三分。「只見雪穗正沿扶梯上樓,背影猶如白色的影子。」、「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亮司愛過雪穗嗎?
一直都愛,只是這份愛情太悲涼,太厚重。
這個本該擁有純真愛情的小男孩,自從他撞破父親侵犯雪穗後就開始背負了太多的重負。他是活在黑夜中的一把無形的刀,這把刀只給雪穗服務。
為了成全雪穗的成功,他默默躲在背後,幫雪穗除掉一切她想除掉的人,甚至是雪穗的好朋友。亮司是堅定又矛盾的,一方面他只能躲在陰暗處,像一個夜行鬼;一方面他也想和雪穗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在陽光下牽手散步。
但這註定是一份躲在「白夜」里,「無法牽手」,也「沒有回頭」的愛情。
追根究底,雪穗和亮司愛情悲劇的源頭是家庭的冷漠、社會的冷酷導致的人性扭曲,是雪穗和亮司兒時的不幸讓「恨」的種子在心中滋長,結出「惡」的花朵並不斷蔓延而不可遏制。
一如,小說中所寫:
錯中擁有羈絆,一場塗滿鮮血和罪惡的愛情,從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在黑暗的通風管中徘徊。
悽美而又無法回頭,靈魂的共生在內心裡的守望,唯有太陽熄滅,黑暗中,就剩下一個人孤獨地前行。
正與邪
《白夜行》是一個帶有社會批判性的悲劇故事,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幽微和複雜。
有人義憤填膺地糾結於三觀正不正和大吼著要殺人償命;有人看到的是絕望而悽美的愛情故事;有人想探尋故事背後的社會根源;有人覺得世界那麼惡為何非要我抱之以歌。
伴隨著雪穗與亮司之間,相互依偎又危機四伏的感情線,我們總能汲取到正的影子,也能窺視到邪的面孔。
這「正」體現在刑警笹垣潤三排除萬難,持之以恆的把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雖然亮司父親的死亡案件早早過了刑事案件的追訴期,但是隨著亮司和雪穗身邊的人莫名其妙的離開,當年追查洋介被殺案的刑警笹垣潤三仍然鍥而不捨。他一定要讓真相大白,他想還枉死的人們一個公道。
說到底,他是在守護正義。刑警笹垣潤三深信「邪不壓正」,他儼然化身成為了正義的守護神,人間的審裁者。
然而在《白夜行》中,看似追查兇手的橋段無處不在,實則體現出來的正義力量是有限的,甚至是無能為力的,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罪惡力量的強盛。
《白夜行》中罪惡的力量愈強,贖罪與愛的力量就愈大,這種反諷的手法讓人拍案叫絕。直到小說的最後,偵探才現身揭發一切,讓清白留在人間。
這似乎極具諷刺意味,邪壓了正一輩子,在邪臨死的那一刻,正才得以翻身。
可悲乎,可恨乎!
《白夜行》中的邪,在雪穗和亮司身上展露無疑。他們為了活下去,或者說為了可以有朝一日在「陽光下牽手」,不斷向下墜落,身負的罪孽早已萬劫不復。
在我看來,雪穗和亮司在童年時所經歷的傷害就是邪;
雪穗和亮司心中的怨恨、悲怒、無法解開的心魔也是邪;
亮司的父親齷齪和扭曲的心裡,為了洩慾長期霸占雪穗的身體也是邪;
雪穗的媽媽為了生計,為了金錢逼她賣身的惡行更是邪;
這所有邪的背後隱喻的是當時日本的時代背景,那種為了生存、為了「安全感」,金錢成為了凌駕於親情、友情、愛情等人與人之間最寶貴情感之上的東西,人性在金錢的追逐中迷失,個人本位主義大行其道。
沒有太陽,心裡自然會發霉。發霉的心,自然會滋生邪的種子。這一切似乎不用做過多解釋,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與其說,亮司和雪穗是被愛牽著的,不如說他們是被邪所驅使的。他們駕馭不了自己的光明正大,所以只好任由邪的魔爪指使著,一步步陷入深淵。
亮司和雪穗是可悲的,小小年紀就見識了社會的黑暗。他們所犯下的罪或許抵不上心靈的創傷,在他們看來也只是報復了那些傷害他們的人。那些人確實罪有應得,但這也不是他們可以成為審判者的理由。
再正的心,如果沒有太陽的溫暖,或許也會走向邪路吧!
白與夜
《白夜行》中亮司的新年願望是,在白天走路。
他自稱「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裡走路」。那麼「白夜」到底何意?
亮司曾問友彥和弘惠「你們不結婚嗎」,並剪了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手牽手的圖案送給他們。由此可見,亮司何嘗不想擁有一個可以在「陽光下牽手」的婚姻。
可是,比起雪穗行走在上流社會的白晝中光輝璀璨,亮司則游移在下層社會的黑夜裡躲躲藏藏。這「一黑一白」恰是亮司和雪穗生命狀態的高度概括。
「只希望能手牽手在太陽下散步」,這個象徵故事內核的絕望念想,有如一個美麗的幌子,隨著無數凌亂、壓抑、悲涼的故事片段像紀錄片一樣一一還原:沒有痴痴相思,沒有海枯石爛,只剩下一個冰冷絕望的詭計,最後一絲溫情也被完全拋棄……
「白夜行」中的「夜」至少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原生家庭的黑暗。
店員與老闆娘偷情、母親逼女兒賣身、變態父親欺凌幼女,亮司和雪穗在幼小的年齡就走進了黑暗,再也沒有走出來。就像雪穗對夏美所說的「我呢,從來就沒有生活在太陽底下過」。
也如《白夜行》中所說的,「真正的懲罰是會留在心和記憶裡面的,吞下的罪惡侵蝕著靈魂,不久之後,連那身體,連生命也都被吃盡了。」
二是,悲催愛情的黑暗。
本來兩個相互依存,相互溫暖的心,可以好好的談一場風花雪月,但是所有的遭遇讓他們像污土之中的並蒂植株,吮吸著濁水,在黑夜裡「強大」著自己。
他們的愛情從亮司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時就夭折了,「我們還是做回陌生人吧」或許沒有比這句話更讓人心痛的了。「愛而不能,愛而不得」,讓亮司活在了盲愛的黑夜裡。就像他自己對雪穗說的那樣:
「我的未來已經無法和你再走在一起了,就算我們相遇了,對你而言也不會是幸福吧,所以我想要活下去,只是想要守護著你,像幽靈一般的存在。」
男孩用黑暗換回女孩的光明,獨自在黑夜裡行走。用悽苦去救贖,他閉上眼睛,她默默地卻沒回頭。
三是,現實社會的黑暗。
其實,作者在文章的開頭就隱喻了《白夜行》這部小說的寫作背景。「廢棄的建築物發現了一具死屍」,「廢棄的建築物」象徵著日本已經出現了泡沫經濟。「死屍」隱喻著人性的沮喪,道德似乎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傀儡。那時的日本,物質橫流,金錢勝過一切,這或許才是「夜行」的本源。
然而,在雪穗和亮司之間還保留著一份「白」,他們知道對方的傷痛與秘密,互相扶持與幫助著。
東野圭吾說:「太陽到達最高點的時候,它的影子便消失了。」
但是,太陽何曾到達過每個人的當頂。於亮司來說沒有,於雪穗來說沒有,於現實生活中的你、我、他也沒有。
雖然我們不像雪穗永行於黑夜,就像小說中所言,「她唯一一次沒有偽裝,是在光芒熄滅的時候。從此,只剩她一個人,行走在永夜。」但是,黑夜似乎從未遠離過我們。
何況,世間又有幾人敢把自己的心放在陽光底下爆曬。一天當中有太陽升起的時候,也有下沉的時候。人生也一樣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會像太陽那樣,有定時的日出和日落。
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陽光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裡。人害怕的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便不再升起,也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從此消失。
沒有東西可以代替太陽。
但,愛可以給人以溫暖和光亮。
這,或許才是東野圭吾真正想傳遞的《白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