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後的英國國王

2023-05-06     世界說

原標題:錦屏後的英國國王

加冕禮在技術上來說並不是一個憲法程序而是一個宗教儀式。查爾斯三世國王在去年秋天伊莉莎白二世女王駕崩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在憲法意義上繼位了,兩天以後在聖詹姆斯宮舉行登極大典(Proclamation of accession),這是布告中外咸使聞之的正式政治程序。加冕禮的本質是宗教性的,其全部意義只是傳達一個概念,那就是「受命於天」,也就是王室徽章底部的那一句傳承自金雀花王朝的古法語——「Dieu et mon droit」。

從現場布置的一個細節就能看出:國王受膏和加冕用的聖愛德華御座(St Edward’s Chair)以及國王和王后在加冕後坐的御座皆是面向祭台而非面向觀眾。在這個場合,政治家和人民都是配角,一切都要讓位於君主與上帝之間的直接關係。

加冕禮真正的意義藏在眼花繚亂的王室傳統和宗教儀軌之下。正如《是,首相》中的漢弗萊爵士所說的,「英格蘭教會主要是個社會團體而非宗教團體」,這個宗教儀式的意義也同樣並非神學的而是社會學的。比如說,時至今日早已經沒有人真的在意國王是不是一個「虔誠的新教徒」了,而確保新教徒繼承王位依然保留在國王的誓詞里,不是因為誓詞的內容很重要,而是因為誓詞傳承自幾百年前至今沒有被修改這個事實很重要。在形式之下沒有本質,因為形式就是本質。

我們可以長篇大論地講述國王使用的王冠、權杖和寶球有什麼樣的傳承,上面的每一顆著名寶石各自有什麼故事。這些其他的媒體應該已經寫得很多了。在這裡就抓一個比較少被提到的細節,以點帶面——國王在加冕儀式上要同時佩戴三柄劍:最上面是「屬靈正義之劍」(The Sword of Spiritual Justice),象徵國王作為國教會的「信仰守護者」;中間的是「屬世正義之劍」(The Sword of Temporal Justice;Temporal在這裡是原始含義「塵世的」),象徵國王作為三軍統帥;最下面是鈍頭的「慈悲之劍」(The Sword of Mercy),象徵國王的慈悲。佩戴這三柄劍的傳統來自1189年獅心王理查的加冕禮,而當今實際使用的三柄劍傳承自1626年查爾斯一世的加冕禮,跟國王會在加冕時加上的寶球和兩柄權杖(同樣是分別象徵他同時是塵世的正義君主和屬靈的宗教領袖)同期。

從宗教的和憲法的角度上,我們可以從這裡的每一個細節中解釋出種種寓意。真正的問題並不是現在還有沒有人信這些寓意本身——沒有——而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能感受到這裡或許有一些複雜的、一般人搞不明白的東西在。

白金漢宮發出的加冕禮正式請柬 / 白金漢宮

來自17世紀的文物在加冕禮上只能說是小字輩。如果不算號稱來自《聖經》中雅各布的故事並在9世紀從埃及輾轉來到蘇格蘭後一直傳到今天的「天命之石」(Stone of Destiny)以及始建於11世紀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本身,整場儀式上用的最古老的東西是在受膏禮上使用的那把銀鍍金勺子「加冕勺」(Coronation Spoon),其次是13世紀末由愛德華一世下令製造的這個木頭御座。1296年,愛德華一世擊潰威廉·華萊士的軍隊,將歷代蘇格蘭王加冕時坐的「天命之石」作為戰利品帶回倫敦,專門做了一張椅子來安置。從此,英格蘭國王加冕時都要坐在這張椅子和那塊石頭上,象徵英格蘭對蘇格蘭的征服。(700年之後,約翰·梅傑在大選前宣布把這塊石頭平時運回蘇格蘭擺放,不過顯然沒能達到討好蘇格蘭選民的目的。)英格蘭人和蘇格蘭人之間大小征戰數不勝數,是非曲折難以論說,但是今日查爾斯三世加冕時要坐在愛德華一世搬過來的這塊石頭上,跟727年前愛德華一世當時是用什麼樣的方式、以什麼樣的目的如此安排沒有關係,只跟這個安排來自727年前有關係。

加冕勺 / Royal Collection Trust

受膏用的銀鍍金勺子可考證的歷史更加漫長,從風格上來說製作於12世紀,在14世紀第一次明確可靠地用於加冕禮,然後幸運地躲過了英國內戰和克倫威爾時期,從1661年開始持續用於加冕禮。而受膏用的橄欖油則是產自耶路撒冷那座富有種種宗教意義的橄欖山,三月份又在耶穌聖墓教堂被祝聖,然後才運到英國。

而所有這一切都不如來自《舊約》的受膏儀式本身神聖。上帝和君主的直接接觸是如此神秘,以至於幾乎不能讓凡人目睹,尤其不能讓臣民目睹。伊莉莎白二世女王受膏時專門用了一幅刺繡華蓋遮住鏡頭和人們的視線,本次則又專門由皇家刺繡學院製作了一張中世紀美學風格的錦繡屏風。

我們要捋清這裡的邏輯——並不是因為在頭頂、胸前、雙手用橄欖油塗十字這件事神聖所以它不能被人看見,而是因為這件事不能被人看見所以它才可能是神聖的,因為可以被看到的東西不可能有神聖性。統治的關係,依據某些思想家的觀點,就是關於看、被看、不可看、不可被看的關係。

加冕禮使用的王冠和寶球 /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現在的問題是,在一個發達先進的現代民主國家中刻意保留這些神秘兮兮的、一般人看不懂甚至看不見的東西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把握英國政體之精髓,無出沃爾特·白芝浩之右。在他1867年出版的《英國憲法》一書中,這位時任《經濟學人》主編天才地指出,在英國的政治體制或者任何一個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步發展而來並且有效而廣泛地控制著構成複雜的人口的體制中,都存在兩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是那些激發和保護人民的尊崇的制度,即尊榮的部分,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的話;第二個部分是有效用的部分,即它事實上運作和統治所必須的那些部分。每一個憲制都必須達到兩個偉大的目標才算成功,而每一個古老的、著名的憲制都十分精彩地達到了這兩個目標:每一個憲制都必須首先贏得權威,然後再利用權威;它必須首先取得人們的忠誠和信任,然後再利用這種效忠進行統治。政府的尊榮部分是那些帶給它力量的部分——那些凝聚其運動力量的部分。有效用的部分僅僅利用這種力量。」

顯而易見,具體就英國的制度而言,「尊榮的部分」以君主為首,包括貴族、教會、爵位、勳章、古老的傳統、閃耀的珠寶和奇怪的服飾,而「有效用的部分」就是以首相和內閣為首、靠政黨運作組織起來的議會內閣制。白芝浩說,

「對英國憲制的特別優點的簡單描述就是,其尊榮的組成部分非常複雜、並且有些威嚴,非常古老而且相當令人敬畏;而其有效率的組成部分,至少在重大和關鍵的行動中,卻絕對簡單並且相當現代。」

白芝浩是金融家兼媒體人,不是一個理論家,但他從對現實政治實踐的觀察中獲得的這個洞見卻極為深刻。實際上,他的金融家兼媒體人的背景倒是有助於我們理解為何他如此擅長褪去層層花里胡哨的障眼法、拋開各種咬文嚼字的細節而直接抓住什麼東西最本質的功能是什麼。讓我們這樣簡單地解釋:政治就是一部分人以並非單純依賴武力的方式讓另一部分人服從。特別是,既然沒有人可以代表所有人的利益、沒有立場可以取得所有人的認同,那麼如何讓人心甘情願地在一定程度上放下自己的利益和立場選擇服從。

白芝浩的回答是:要首先使用那套裝裱的複雜、威嚴、古老、令人敬畏、充滿儀式感和象徵意義的東西,普遍地製造出人們心中忠誠和信任的情感,然後政府才能利用這樣的心理來實現有效率的統治。王冠、權杖、寶球、油膏、詩篇、長袍、寶馬雕車、貂皮披肩、三柄古劍、錦繡屏風等等這些都是為了塑造和維持這樣一種心理,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一個半世紀過去了,白芝浩的描述依然適用。

誠然,現代國家有一種更加強大的說服人們接受統治的工具:一人一票。但是一人一票的問題在於,即使它可以告訴人為什麼49%要服從51%(負責任地說,這件事在理論上至今依然非常麻煩,但是老百姓接受民主合法性的觀點時並不需要觸及那些理論困難),卻無法告訴這49%為什麼要繼續跟那51%一起過下去。誠然,現代國家還有其他的辦法,比如從搖籃開始灌輸的公民教育和領到進墳墓之前的養老金,這些都算。問題是人類從來無法靠說理取得一致,而許諾的成本會跟人的胃口一起水漲船高。

伊莉莎白二世在加冕禮上 / 網絡

英國人留著一個王室並且時不時把他們打扮好拉出來溜一圈,所有這些從禮儀三百到鍋碗瓢盆都是直接繼承來的,運作成本比養一套能試圖把全民教育成好公民的系統或者真的花錢花到讓老百姓滿意要便宜太多了。更何況,政治是一門關於預期管理的藝術。如果你讓所有人都預期會原封不動地保留中世紀的陳芝麻爛穀子,那麼任何一點細枝末節的「革新」都能帶來驚喜,而還有什麼比那種類似於老年人試圖跟孫輩學用手機的可愛的笨拙感更能俘獲人心呢?反過來講,如果你從一開始就各種進步,那麼你將不得不一次比一次更進步,一次進步比一次更快,所謂「殺君馬者道旁兒」。

這就是英國君主立憲制的聰明和幸運:聰明,是因為真的省心省力;幸運,是因為別人真的沒法學。

大概活在白芝浩之前一個世紀的讓-雅克·盧梭提出,個人的自私的理性對於國家的構建來說遠遠都是不夠的,一種政治秩序只有在被人們認為具有某種神聖性的時候才能運轉起來。他心中所想的是某種具有古希臘羅馬色彩的東西。生卒比白芝浩稍早的弗里德里希·黑格爾則更進一步,通過他的辯證法推演出來(理性的)國家是「地上的神物」,而國家和教會也應當結合為一體,只有這樣才能用國家的整體性來調節市民社會的種種矛盾衝突。黑格爾把象徵這個「神物」的整體的職能交給獨立於立法權和執行權(議會和內閣)並且超脫於一切具體政治決策的「王權」——這幾乎就是在給當時已經成型的英國憲法補畫一個藍圖。相比而言,白芝浩的說法實在過於簡陋並且露骨,只有財經記者式的現實歸納和金融家式的得失算計。然而,盧梭的夢想在一連串王國、帝國、共和國的更迭中化為泡影,黑格爾的草圖在隨著普魯士的崛起被篡改後隨著第二帝國的敗壞被拋棄。在白芝浩逝世將近半個世紀後,馬克斯·韋伯指出國家的本質是正當的壟斷暴力。韋伯區分了支配的三種正當性:傳統的、魅力的、法理的。不過,在韋伯看來,傳統正當性在現代已經指望不上了,在現代國家中,只有占據法理的官僚和依靠魅力的政治家。

帶著韋伯的框架,再重新回到白芝浩的總結:傳統正當性在英國政體中依然以一種衰弱但是切實的方式存在,因為在官僚和政治家之外還有王室、教會、貴族、騎士和那許許多多的傳統。加冕禮上藏在錦屏之後不能為人所見的無限神秘的儀式就是這種在現代國家中精巧地維持傳統正當性的方式之集大成。

並不是因為國王要加冕所以需要立一道錦屏,而是因為要立這一道錦屏所以需要加冕一個國王。(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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