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女性觀眾,對《乘風破浪的姐姐》(以下簡稱「浪姐」)的觀感是複雜的。
最開始,的確 新鮮。
30位30+的「姐姐」,來自各行各業——演員、歌手、主持人。
不管過沒過氣,各個都是圈裡叫得出名字的人。
將這樣一群雜牌軍湊起來組女團,不僅讓做團十幾年的杜華覺得有點瘋:
也讓見過大風大浪的寧靜心憂:「這麼多娘們兒在一起怎麼辦?」
「浪姐」的使命是「打破女團定義」。
一開始我們的確被各種反套路撓到了胳肢窩。
從黃曉明端水術、評委團遭diss、官方吐槽字幕、節目組叫餐服務,到人均分攤一句的姐言姐語。
與唯唯諾諾的小白相比,姐姐們自成一套爽感敘事——
有底氣就是不一樣。
在姐姐們面前,男性(黃曉明)做小伏低,權威(評委)遭遇挑戰,資本(節目組)哄你開心。
30+女性被捧上高位。
之所以可以形成全民討論,不在於 「浪姐」多麼先聲奪人,而在於這股濤聲早已蟄伏兩年之久。
從2018年姚晨的星空演講——《中年女演員的尬與惑》開始,中年女演員的焦慮一再被押上檯面。
演技綜藝里,楊蓉心酸感慨年過三十還要扮少女;
FIRST電影展上,海清喊話年輕導演自己便宜又好用;
訪談里,陳沖坦言國內目前的電影寫不出中年女性的複雜度......
與此同時,觀眾也受夠了演藝圈的少女審美,和整個大眾文化的青春崇拜。
於是, 「浪姐」順勢而為,為30+女藝人隆重造勢。
展示著她們迥異於少女的風情魅力。
凌駕於節目的形式之上,「浪姐」首先背負著女性價值的議題。
它勢必要打破男權社會所塑造的女性刻板印象,展示「女人」二字的豐富維度。
30個姐姐里,受關注的永遠是個性選手。
耿直虎妞寧靜和張雨綺,性感女人黃齡和阿朵,「第一金瓜」萬茜和鄭希怡......
黃聖依和伊能靜就算不討喜,也擁有更強的存在感。
在她們身上,外貌是其次,最吸引人的是故事性。
寧靜自帶90年代中國電影往事的光輝;兩代星女郎渾身寫滿記憶點。
熱辣阿朵,內地詮釋性感第一人;酸甜女孩張含韻,早已嘗遍輿論辛酸。
女團鼻祖伊能靜,更是兩岸三地流行文化和娛樂八卦史的活化石。
舞台之外的她們,自帶瓜田,一張臉就是一部自傳。
與白紙一張的妹妹們相比,她們是更多樣的美,更立體的人。
一言一行充滿了解讀空間,也更易激起大眾感情。
所以,當黃齡和藍盈瑩敷著面膜,在餐桌前為白冰和鍾麗緹彈唱《後來》和《女人花》。
在這種自然的生活氛圍下,藝術與個體經歷的參照,女性之間的真情流露,是整個節目中最接近 「浪姐」價值內核的時刻。
不排除選曲是經過設計的
但「浪姐」仍舊是一個選秀節目。
隨著公演的開始,團隊精神、舞台表現、觀眾緣,成了衡量姐姐們最重要的標準。
選秀的競爭性決定了,不是每個人的特質和價值都會得到尊重。
每個人的自尊,都要在觀眾投票面前被「扒光示眾」。
至此, 「浪姐」給人的觀感也多了一絲 彆扭。
女人的眼淚成了泛濫的物質,每個人走的時候都是一次哭戲比拼。
當王智這樣低人氣選手被淘汰,不舍場面,都勉強與尷尬起來。
乍一看還以為是伊能靜被淘汰了
節目借萬茜那句「女性是可以互相幫助的」所宣揚的女性團結意識,在資本和資歷作用明顯的社會叢林法則面前,變得面目虛偽。
觀眾期待和節目設定,都要求姐姐們表現得有情有義。
於是共情能力薄弱的黃聖依,自我意識太強的伊能靜,滿臉寫著想贏的藍盈瑩紛紛成為輿論靶子。
有人為此批評觀眾對女性不包容。
但我覺得這是必然發生的狀況。
因為真實的人性和價值預設的秀場,註定是相互排斥的。
「浪姐」的 矛盾感,從創意最初就註定了。
因為它試圖,以女團的方式反女團。
傳統女團,崇尚年輕熱血。
「浪姐」女團呢?仍舊如此。
所謂的無懼年齡,就是保持凍齡。
不是什麼年齡有什麼年齡的美感,而是50歲要保養得像30歲。
不是什麼年齡做什麼年齡的事情,而是50歲要像30歲一樣拼。
每個姐姐對美的定義也沒有超出刻板標準。
見面打招呼仍是:「你好瘦啊!」「腿好長啊!」
當郁可唯一邊在rap里表達對大眾化女性審美標準的不屑,一邊又以#郁可唯的腿#上了熱搜。
當真是莫大的諷刺。
在「浪姐」的改造下,熟女路線的張雨綺愛上了雙馬尾造型;
酷帥清冷的萬茜跳起了熱辣女團舞;
獨狼寧靜燃起了團魂,哭得比多爾袞去世還凶。
這種人物反差是觀眾愛看的,也反襯了節目的魅力。
但當勁歌熱舞統一了舞台,修音假唱掩蓋了不同音色。
究竟是姐姐們突破了自我,還是她們終向女團審美低了頭?
她們又在何種意義上,打破了女團的定義呢?
張雨綺在接受《定義》採訪時說,希望能讓社會看到女性更豐富的一面。
這種豐富性肯定存在於她們的身上。
即使姐姐們不能免俗地看重美貌和青春,這也不是她們的錯。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害怕變老,人之常情。
可要是節目組請來了這麼多個性化的人,能夠營銷的重心仍舊是這些。
那麼說明 ,節目組對女性價值的想像力,和這個社會一樣,匱乏到不行。
這也是為什麼, 「浪姐」的價值初衷和熱搜的討論內容,永遠背道而行。
就像伊能靜、黃聖依和張萌的表演被惡搞成《後媽的茶話會》。
當她們沉浸在舞台世界裡,外界卻在以調侃的眼光打量她們。
「我哭了,我裝的」
縱觀那些出圈的話題,從一期一個姐姐被黑,黃聖依的微表情大賞,黃聖依塗梵蜜琳......
大眾看待女性的眼光,並沒有得到任何更新。
女性之間那些微妙的關係和心理,仍舊是觀眾最感興趣的部分。
這個部分,是老話說的「三個女人一台戲」。
也是寧靜憂慮的「那麼多娘們兒在一起怎麼辦」。
才華?想法?個性?
通通消弭於所謂的選秀形式和女團審美里。
事到如今 ,「浪姐」的尷尬在於:
沒有能力以專業度震撼觀眾,只能藉助姐姐的故事性和女人的戲劇性來製造話題。
離價值初衷越來越遠的 「浪姐」,越看越變味。
靜靜子,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借女權東風的 「浪姐」,也無意真的探討中年女性的困惑。
節目組的使命,在芒果超媒股價漲幅達108.38%的時刻便已經達成了。
起初有觀眾說,看了 「浪姐」,沒有那麼害怕變老了。
難道,女明星們精緻拼搏的中年,不是在加劇普通人的中年焦慮嗎?
且不說,女明星的生活對普通人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節目組歌頌30+女性的方式,便是完全抽空真實生活困境,而只展示中年女性生活的理想結果。
就算是節目裡的女明星,她們的生活狀態也未必像她們傳達的那麼豁達。
拿寧靜來說,她有大量的狂妄金句,來佐證自己享受當下,不怕過氣。
但實際上呢?
加入於正工作室,成為綜藝常客,都不是一個演員不怕過氣的表現。
只能說,為了生計,她不介意順應時代潮流。
當榮光已然過去十幾年,再強大的履歷都不夠一個演員吃老本。
這些年來,寧靜叫得出名的作品,大概只有一個《大秦帝國》。
缺乏響噹噹的作品撐腰,在各類綜藝里卻總被當做太后似地眾星捧月,怎麼樣都會有倚老賣老之嫌。
一句輕鬆的「貪玩兒」,掩蓋不了女演員,尤其中年女演員,在市場上狹窄的生存空間。
即使是寧靜唯一服氣的女演員——鞏俐。
與相似江湖地位的國際影后伊莉莎白·於佩爾、朱麗葉·比諾什等人相比,鞏俐在這個年齡能夠接到的像樣角色,算是少得可憐。
中老年女演員要想成為常青樹,須得像惠英紅、金燕玲等老戲骨那樣,實力再強也什麼都接、甘當綠葉。
寧靜的演技有沒有修煉到這個程度不說,自詡「女王命」的她,恐怕還沒有這份超然的心態。
包括「少奶奶」黃聖依,是否只有億萬豪宅、LV垃圾桶這類「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
她大好的星運,如何讓位於丈夫的生意?
豪門闊太的個人價值,應當如何實現?
這些問題的背後,難道沒有一個女性正常的掙扎與困惑?
很多女性網友說,有錢有孩子沒老公的張雨綺,是姐妹們最想活成的樣子。
張雨綺可以上節目自黑看男人的眼光不行,把自己打扮成不像生過孩子的高中生。
但是單身女性養家、失敗婚姻的傷害,真的可以輕鬆到一笑而過?
唯一敢於表達自己競爭焦慮,無法平衡家庭和工作的伊能靜,被觀眾噴成了篩子。
儘管想孩子是一個女性再正常不過的表現,但是觀眾只想看遊刃有餘的姐姐。
節目也只想營造一場有關中年女性的盛大的幻夢。
這決定了,「浪姐」根本不想關照現實。
而是鼓勵女性觀眾購買貴婦膏進行保養、打榜pick姐姐,來假性地緩解女性的年齡焦慮。
正如節目一開始用「僅代表杜華女士的女團標準」來虛晃一槍,拿老實做團的杜華當靶子,而不解決「什麼是新的女團標準」這個根本問題。
只是拿社會議題流量變現而已。
在女權主義浪潮下,女性身上有很多值得探討的問題。
比如男女同工同酬這類利益問題,還有女性性別認知這類更加本質的問題。
其實,寧靜在《定義》里講到了一個很值得深思的現象。
她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時候說話或者行為特別「母」,還被觀眾罵過做作。
但是又反過來說,我也討厭自己這樣。
「是我我也不喜歡,這女的真噁心。」
易立競在問了一句「那你不接受你女性的樣子嗎」,話題被寧靜帶跑偏之後就沒有再深問下去。
為什麼一個大美女說自己一直不自信?
為什麼一個女性不能接受自己「母」的樣子?
為什麼她習慣使用「娘們兒」這麼男性視角的詞?
寧靜作為女性,身上某種程度的自我厭惡,其實是女性主義研究中相當重要的內容。
從西蒙·波伏娃、漢娜·阿倫特、蘇珊·桑塔格以及上野千鶴子,諸多女性主義者們就是意識到自身的厭女症才決意與之鬥爭。
當然我們無法要求一個綜藝節目和衍生訪談,對女性主義有多麼深入的探討。
但是在蹭女性主義浪潮的同時,起碼對某個女性議題有認真討論的勇氣。
你如何評價浪姐?
伊能靜 丨張含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