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波托西:兩個來自南美枯竭礦區的故事

2022-01-15     世界說

原標題:重訪波托西:兩個來自南美枯竭礦區的故事

波波村

波湖是玻利維亞第二大湖。從地圖上看,在奧魯羅市以北有一片約2800平方公里的藍色水域,那便是波波湖。外來的人對此地不熟悉,他們視地圖為真理,以至於沿著線條的指示來到這裡,看到望不到頭的白花花的鹽鹼地和乾涸的水草,而不見一片反射著銀光的水面時,總會陷入懷疑。

波波湖的水量受氣候影響變化劇烈,降水豐沛時,它本分地成為地圖上標註的湖泊模樣,而每當天空吝嗇起來,銀光閃閃的湖泊便退縮、分裂成一塊塊沼澤,團團污泥靜候下一次雨水的到來。氣候變化的影響在這裡是肉眼可見的,進入21世紀,降雨量越來越少,蒸發量逐年增多,污穢的黑色沼澤地成為更常見的景色。最終在2015年,自然已無法支撐這片湖泊狀態的轉換,它完全乾涸,消失不見了。

在波波湖不斷萎縮的這段時間裡,以捕撈為生的漁民也逐漸放棄了本行。大部分人後來去了礦區工作。這裡環境惡劣,起初只有少數艾瑪拉群體生存。當然,西班牙人對財富的追求永不止步,他們會騎著馬踏遍每座可能含有礦藏的山。17世紀初,附近的大量銀礦被發現後,奧魯羅人口迅速增長。銀礦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內被挖空,這座城市即將面臨波托西的衰落命運時,錫的發現及時拯救了它,「薩爾瓦多拉」一度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錫產區。每當自然的衰退讓人們即將拋棄奧魯羅時,無私的它總是適時亮出另一張牌、另一種資源吸引他們留下,即使他們才是造成這種衰退的原因。

這段歷史是阿爾瓦羅在波波村告訴我的。他是奧魯羅一家專門處理礦區法律糾紛的事務所的律師,周六被老闆派來參加本地一年一度的礦工舞蹈比賽,正巧碰上了坐錯車的我——我本想去波波湖,結果誤入波波村,索性留下來湊個熱鬧。

說是礦藏衰竭,其實只是儲量跌出世界前列。在物產貧瘠的奧魯羅省,礦業依然是支撐產業。環繞波波村的山丘幾乎寸草不生,卻埋藏著足夠養活村民幾輩子的銀、錫和鉛礦。記不清是多久以前,波波村還是個湖畔村莊,因此而得名。如今由於水量縮減,即使是久未更新的欺詐地圖上,波波村都與那片水域相隔一定的距離。村裡的漁民未能倖免,目前,大約90%的村民在從事礦業相關的工作。

在村鬥牛場附近的體育館裡,「波波礦業合作公司」的工人們正緊鑼密鼓地為一個小時後的表演彩排。他們穿著統一的綠馬甲和黃披肩,戴著棕色的塑料礦工帽,鋥亮的帽子絕不是他們平常下礦時戴的磨損發黑的那一頂。他們圍著成一圈,繞著一尊雕像,有節奏地擺著步子,快速擺動頭部,讓嘴唇在蓋那笛上靈活地划過。這是安第斯山區特有的笛子,呼出的氣息碰撞管壁的聲音總讓人聯想到空曠的山谷傳出的迴響。

參加表演的共有10支隊伍,代表奧魯羅各礦業合作公司20世紀初,此地的採礦業務基本由私人掌控。軍政府上台後,這些礦藏統統歸為國有。1960年,礦工聯盟成立,礦藏的經營權也逐漸轉讓給各「合作公司」。起初,這些公司只有20-30名礦工,隨著規模的擴大,礦工的數量也擴張為50-100人。在波波村,最大的公司有「卡門」「聖弗朗西斯科」「波波」幾家。

一個小時後,十支表演隊將進行激烈角逐,它們會使出全身解數,通過熱情的舞蹈和動聽的音樂,用最繽紛多彩的方式展現無趣的礦區生活,以贏取最佳表演獎。文藝比賽像是礦業公司之間競爭的一種另類展現。阿爾瓦羅處理過各類礦區糾紛:公司間對礦藏的爭奪、公司與礦工的勞動糾紛、環境污染與礦區安全事宜,不一而足。據他回憶,奧魯羅礦區最大的衝突發生在2006年,為了占據一個巨大的國有錫礦,華努尼鎮的各礦業合作公司聯合起來,對礦工展開襲擊,由此爆發了一場流血衝突,造成21人死亡。

越來越多的村民來到鬥牛場,不過此時主席台的電壓供應不足,音響設備無法使用。於是,像玻利維亞大多數活動一樣,表演推遲了。我有些吃驚,面對註定會拖延的活動,諳熟此道的村民竟然會準時到場,在毒辣的太陽下眼巴巴地等待。

趁這功夫,阿爾瓦羅決定帶我去附近的礦山上開開眼。它就坐落在村子邊緣,周末礦工休息,礦山的入口無人管轄。阿爾瓦羅買了一罐啤酒,撒在入口處。「這是進礦區的規矩,先請裡面的神喝點東西,祈求平安。」不過,他能帶我進去已經觸犯了禁忌,這裡跟國內某些地區一樣,禁止女性,尤其是經期的女性進入礦山。礦洞張著黑黢黢的大嘴,透出一股寒氣——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高原顯露出陰暗的本色。入口處的寬闊通道大約三米高,由鋼架支撐著。我們向里走了50多米,阿爾瓦羅便打了退堂鼓:「再往裡走沒有保護措施,有點危險。」

阿爾瓦羅對老闆今天的安排滿腹怨氣,他身體不適,有點拉肚子,本應窩在沙發上度過一個安詳的周六,卻要為一場延遲了兩個小時才開始的活動忙前忙後,甚至擔當起主持人的角色。我這個尷尬人物無處去,被他叫到台上,與調試好不容易來電了的音響的工作人員以及即將獻唱一首的歌手擠在一起。一位叫史蒂芬妮的女歌手帶著四個身著喬麗塔服飾的小姑娘,坐在台階上輕輕撥弄著吉他和貝斯。姑娘們的組合名叫「華麗塔」,是史蒂芬妮精心挑選並培訓出來的歌手組合,年紀在8到13歲。她們長相甜美,聲音清亮動人,可是一旦過了13歲,就要退出組合,留給更年輕的「練習生」。

擁擠的台子上,我實在顯得太礙事,阿爾瓦羅更是添了一把柴:「一會兒你要不要作為中國遊客講幾句?」

我嚴詞拒絕了,這種場合不要我命嗎。

烈日當空,觀眾席上的人逐漸坐不住了,嘰喳的喧鬧聲此起彼伏,表演終於在此時開始了。一組組隊伍輪番上陣,鬥牛場的牆壁上仍然畫著一頭頭蓄勢待發的鬥牛,也許是殖民時期的遺留,然而表演的主角已變成了人類。

我很佩服參與表演的礦工,他們日常幹著勞累辛苦的工作,卻還有時間充滿熱情地編排出精彩的節目。不甚整齊的隊伍在蓋那笛聲中悉數登場,他們跳著歡快的舞蹈,繞鬥牛場一周向觀眾致意,接著便聚集在場中央重複著音樂和舞蹈步子。也許是為了增添趣味,在男礦工中還有不少喬麗塔參與了表演——她們平常可不被准許進入礦山,料理家務和照顧孩子是她們在礦區社會中被賦予的使命,有些婦女還會在閒暇之餘爬上礦山,在其表面搜尋少得可憐的珍貴金屬。

為了增加創新分,礦工們將一些有趣的元素帶進了鬥牛場:一隻(人扮演的)長著棕色長毛的怪物是礦山之神,礦工們圍著它,獻祭一樣跳著瘋狂的舞蹈;有的隊伍直接開著一輛卡車進來,後面載著堆成山的石塊,一個男人扛著鑽機,有模有樣地拚命勞作,他旁邊是拿著一把小錘子敲擊著石塊的喬麗塔。幾簇煙花迸出的火星模仿著鑽機碰撞石頭的效果。

礦工的家人們坐在觀眾席上,興意闌珊地欣賞著表演。興許是等待時間太長,抑或是他們知道平日礦區生活遠沒有這麼盛大紛繁。在合作公 司工作的礦工得到的薪酬大約是國有企業的3-6倍,這可以保證他們的家人享受相當豐富的物質生活。相應的代價是默認被取消的風險賠償機制。一旦在工作時遭遇傷亡,礦工和他們的家人幾乎得不到任何補償。許多人接受了這一點,因為補償已經均分給更高的日常收入了。總有零星要求賠償的礦工,阿爾瓦羅的部分工作職責就在於此。

波波村很久沒這麼熱鬧了。礦山在地理和心裡上把村子隔絕起來。鬥牛場內外,礦工們抓緊享受著肆意狂歡的機會,在場內盡情舞蹈後,他們來到場外,大口喝著本地產的啤酒。這種啤酒喝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在這裡銷量卻極好,因為人們除了將其奉獻給礦山神外,還藉助酒精的力量,掃除看不到又看得到頭的日子的苦悶。

波托西

波托西的故事世人已聽了無數遍:典型的以資源起家,後由盛至衰,至今苟延殘喘。這座前「世界銀都」的經歷像是兄弟奧魯羅的放大誇張版,在它的舞台上,四百年前慕名而來的人上演了世間最跌宕起伏的人生戲劇。同樣的劇本投射在劇院身上,但可悲的是它的壽命周期遠比人類廣闊,它眼看著人潮退去,戲劇主角化為一具具骷髏,深知自己也躲不過這種命運,卻只能懷抱試圖通過粉刷來掩蓋衰退本質的殘骸,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波托西海拔4000多米,礦山的海拔甚至超過5000米,不過儲量驚人的白銀礦床還是讓想在新世界搜刮一筆的西班牙人不顧高海拔帶來的不適,源源不斷地趕來這裡。鼎盛時期,波托西的人口甚至達到了20萬。

走在市中心,人們只能憑藉豐富的想像,才能將斑駁破落的彩色殖民建築與書本上描寫的當時世上最繁華的城市聯繫在一起:金銀鋪就的街道兩旁,是裝飾繁複華麗的教堂、舞廳、劇院、遊戲場(現在除了教堂,其他都消失了)。一夜暴富的白人礦主家中堆滿了珍寶、瓷器、藝術品,鑲嵌著金銀的羊毛飾品從他們的陽台垂落下來。每當狂歡節到來,舞蹈、戲劇、鬥牛等活動會持續幾天幾夜。波托西的白銀產量一度占全球的一半,它們甚至不斷流入中國,對其經濟社會面貌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富有的波托西成為「全世界的財富,眾山之王,眾王之妒」(by卡洛斯五世)。

導致金銀剝落的原因有很多:白銀總有衰竭時,更大的礦藏(墨西哥的瓜納華托)被發現,極致的剝削導致礦工數量減少,獨立戰爭的爆發和西班牙人的撤退。繁華的表象褪去後,波托西只是一座海拔極高、地震頻發、農作物產出不足、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城市。

聽說下周全國要開始罷工,我趕忙趁周末來到波托西,看看它現在的模樣。(這個決定無比正確,與其他高原城市不同,波托西的罷工鬧得極厲害。昨天還在悠閒散步的街道第二天就爆發遊行,造成傷亡。)目前,奄奄一息的波托西依然以礦業為主產業。白銀衰竭後,錫成為主要礦藏。波托西和奧魯羅被錫拯救的故事是整個玻利維亞的映射,地下堆滿驚喜,前一種物質被開採光了,後一種便自覺跳出來,充滿無私奉獻精神。

市中心的地勢相對較低。周末,這裡只有菜市場、賣報紙零食的小攤和零星幾家店鋪仍在營業,皇家造幣廠高聳的圍牆把它保護得像個碉堡,它板著臉將外人拒之門外。大門口,幾個穿著粉色公主裙的小姑娘正在一板一眼地背誦著波托西的故事,滴溜溜地轉著想起下一句詞的眼睛和笨拙擺出各種誇張姿勢的身體一樣忙碌。一輛輛旅遊小巴載著身著防護服和安全帽的遊客,從這裡出發,經過礦工居住區,前往里科山(西語意為「富山」,很直接)。

市中心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

里科山,礦工休息的屋子

「不要跟著他們去。剛進去氣溫很低,不過在礦井下面,大約120多米深的地方,氣溫甚至有40度,那裡的礦工都光著身子幹活,沒人穿這些衣服的。」米蓋爾勸告我,他全身上下都沾滿了灰,幾乎看不出礦工服和靴子的顏色。他正把大把古柯葉往嘴裡塞,以抵禦高原工作帶來的痛苦,葉子的碎末從口中溢出,他的咬肌因長期咀嚼而異常發達。

米蓋爾今年40多歲,已經在礦上工作快30年了。目前,波托西的人口比400年前鼎盛時期還少:十六多萬人,其中大約七萬在里科山上做著挖礦的苦工,他們分屬於20多家礦業公司。

周一到周六的早上八點,米蓋爾都會跟同伴在礦洞口集合。在開始工作前,他們會先嚼上一小時古柯葉,否則可能無法承受強大又惡劣的勞動。下午1-2點,他們會重複這一集體動作。一般礦工們將繼續工作到5點,接著回到附近的礦工聚居區里,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在那裡等著。與波波村的規定一樣,波托西的礦洞通常不准女性進入,除非她們能帶來旅遊收益。

米蓋爾的爸爸、爺爺和向上數不清輩分的祖先一直在里科山上工作,仿佛這個家族自古就是這座棕色礦山的子民,承受著它的重壓。但他試圖打破循環的牢籠詛咒:「我爸爸50多歲肺就壞了,這是命運,沒有礦工能逃得掉;現在我女兒是醫生,兒子在學法律,反正,就到我為止吧!」

我們沒有進礦洞,而是待在半山腰礦工休息區,那是一座木製兩層小樓,像在其中休息的礦工一般灰撲撲的,承載的木頭已經腐朽老化,紅漆剝落,下一秒斷裂垮掉也不意外。從這裡眺望山下的波托西市,一片紅瓦房頂。曾經的80多座教堂如今所剩無幾,艷麗的色彩變得斑駁,突兀地矗立在市中心的平房中,它們是市內最高的建築。隔著口罩也能聞到山上散發的污濁氣息,我們身邊似乎蔓延著礦粉,它被山頂的更猛烈的風吹來,隨著呼吸停留在鼻腔中,令人窒息。不正確的採礦方式污染了殖民時期建立的卡里卡里供水系統,波托西城區11多萬人不得不使用被礦業垃圾污染的水資源。

米蓋爾掏出幾塊顏色質地不一的碎石:

「銀、鉛、鋅、錫。說不出哪個最值錢,國際價格瞬息萬變,這錫之前挺值錢,一些老闆拚命地挖,結果價格大跌。當然也有人投資對了,發了財,買了30輛轎車,一天開一輛,神經病!」他得出結論。

話說著,一位礦工扛著麻袋走來,裡面裝著粗糙的淺粉色粉末。據米蓋爾解釋,這既是一種農藥,又可以用作礦洞炸藥。他的同伴準備用它炸幾個洞。他必須在兩小時內,裝配好爆炸裝置並將它們放到爆炸點。第二天,他的礦工同夥就能看到幾個留給他們的、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洞。他們會先清理炸裂的碎石,接著在那裡開採價格比這座山還陰晴不定的礦石。

這樣隨意放置炸藥違反了法律規定。礦業公司必須先判定工作區域為堅硬的岩石才能進行開採,但似乎沒人遵循所謂的規矩。自2009年起,里科山上已發生12起坍塌事故,山體出現了肉眼可見的裂痕和坍塌形成的礦坑。米蓋爾想,如果哪天整座山都塌了,他也不奇怪。

正午時分,米蓋爾似乎失去了與我繼續談下去的想法,畢竟休息時間只剩半天了。「此地沒什麼好看的,不宜久留,去市中心逛逛吧,至少那裡的建築很漂亮。」我們就此作別,我沿著山路一圈圈向山下走去。大路旁的礦工居住區被打理得很乾凈,與山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許是世界上最高的體育場內,村民正在舉行足球賽。對海拔絲毫不介意的他們像拉美大陸為足球痴狂的同胞一樣,瘋狂地追著球跑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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