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蛙小吉
到阜陽,六百里:
那些漂泊摺疊背後的故事
2011年,《到阜陽六百里》上映。這部僅用18天就完成拍攝的片子,斬獲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電影全篇只有80多分鐘,是一部大城市外來打工者的群像。它用半紀實的方式,講述了一群漂泊在上海的「阿姨」們,想要回到家鄉過年的故事。
上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隨著經濟發展和製造業、服務業的騰飛,大量農村人口湧入城市。他們是中國經濟的扛鼎者,推動著城市的發展,也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在1982年到2017年間,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從0.53萬億元增加到82.71萬億元,同期,流動人口規模也從657萬人增加到了2.44億人。像候鳥一樣遷徙,成為許多中國人生存的主題。
扛著行李的農民工
從經濟學角度來講,正是這種流動使整個社會資源配置效率和產業結構的變遷進程加速。但宏觀數字的背後,是無數鮮活個體和他們的生活。而這部電影,是這些個體生活的小小切面。
主人公曹俐在影片中的居所陰暗狹小,對比起鏡頭中輝煌蓬勃的城市,仿佛一出「上海摺疊」。在電影的最後,陽光從窗外灑落,照亮了狹窄的出租房,也照亮了她的臉龐,就像照亮了她的生活。
她最終也沒有搭上那趟回家的大巴車,因為故鄉已經沒有回去的理由。而載滿三十個阜陽阿姨的大巴搖搖晃晃滑入車流,帶著或歡喜或失落的她們往老家開去。
曹俐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但無數漂泊在大城市中「異鄉人」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在過去10年間,很多異鄉打工者完成了從第一代到第二代的代際交替,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奮鬥的城市紮根,他們中有的人開始從大城市返鄉、買房,在當地從事著騎手、網約車司機等相對的高收入工作。
這其中,阜陽下屬的臨泉縣,是一個典型的樣本。它曾經是國家級貧困縣,也是全國勞務輸出最多的縣(80萬—100萬),接近二分之一的臨泉人,都在外漂泊過。
阜陽火車站節後農民工返程客流高峰
比脫貧更重要的,是脫貧人口就業。國家鄉村振興局近日表示,2022年,將確保年度全國脫貧人口就業規模高於3000萬人,力爭比2021年有所增加。數據顯示,2021年脫貧人口就業規模達到3145萬人,比上年增加126萬人,工資性收入顯著提升,占比達到67.9%,為守住不發生規模性返貧底線提供了有力支撐。
據美團平台統計,有超過6萬名臨泉籍外賣騎手,在過去5年里送出1億單外賣,總計收入5億—8億元。大量的現金流入縣城,成為縣域經濟發展來源。同時,更多騎手、商戶因為美團這類生活服務業公司,開始在臨泉就業,成為脫貧人口就業的新方向。
下面,是他們的故事。
從臨泉到武漢:
個體的奮鬥,向上的流動
來自臨泉的騎手王玉坤對「學歷」的重要性有著深刻的體會。有一年,他在朋友的介紹下去應聘過一個國企,企業的最低學歷要求是大專,初中便輟學出來打工的他最終沒能入職。
2013年,他去讀了一個成人學校,結果等到他大專畢業後,大專學歷就可以入職的崗位要求變成了全日制大學本科。
王玉坤並不缺少能力,在滿18歲之後,他和村莊裡一起玩到大的夥伴一起進入了一家汽車零配件企業。僅僅工作一年多,在接觸到一些技術上的東西後,他便被公司委派到武漢汽車主機廠做售後,一個月也能拿四五千。
但受限於教育程度,職業發展也就到此為止了。他當然不甘心,但是也沒辦法,起點不同,走到現在他付出的努力已經超過很多人。
2016年,王玉坤決定買房。起因是孩子上學需要提前半年在網上報名,網上報名的時候,他發現沒有資格,在武漢讀書的前提是要麼有戶籍,要麼有住房。他不想送孩子回老家讀書,就得想辦法解決讀書資格的問題。
沒幾天,他就定下了一套武漢經濟開發區的學區房,總價70多萬,首付28萬左右。其實和很多農村出身的孩子一樣,王玉坤最怕的就是欠債。一個月拿幾千塊錢,怎麼敢想可以買個幾十萬的房子。實在是因為影響到孩子的前途了,被逼得沒辦法。
王玉 坤記得,拿到房產證的那天,第一件事是去學校給孩子報名。入住第一天,他特地給孩子買了一個玩具,興奮得一夜沒睡,覺得不可思議,想自己終於有家了。從臨泉到武漢,這條路他走了十幾年。
騎手展示的房產證
2017年,為了緩解壓力額外增加一些收入,王玉 坤開始在美團兼職跑外賣。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下了班出去跑外賣,一個月能多拿四五千塊錢,騎手工作為月供錢提供了保障。那兩年,他白天在公司裡面上班上到六七點鐘,晚上干到凌晨一兩點,辛苦幾年,房貸已經全部還完了。
最近公司業務量下滑,效益不景氣,王玉 坤琢磨著辭掉工作,專職做騎手。他知道, 其實工作衫的領子是什麼顏色和金錢的關係越來越模糊,但它和面子的關係始終不變。
體力勞動固然是光榮的,但他依然希望孩子的起點比自己高,能有更多選擇。不管如何,向上的渴望,始終在代際之間流動傳遞。回顧來時的路,他想,「真正的自由,是這個時代能夠給予我們每個人多少選擇的空間」。
騎手,作為典型的「流動一代」,他們通過自我奮鬥,彌合著城鄉間的收入差異,他們選擇了自認為更好的生活方式,在成為「縣城新中產」的同時,也努力墊高下一代的人生起點。
從大興到臨泉:
從被欠薪到賺第一套房子
在北京跑單的眾包騎手王文廣今年34歲,是中國最早的一批騎手。從他的跑單App的後台,可以看到他累計跑了近八萬單,在全國騎手裡排到前列。
據王文廣說,如今他每年能掙十多萬,這對原生家庭並不富裕的他來說,已經是從前沒有想到的。
王文廣16歲那年就輟學外出打工了。他曾經在服裝廠做過裁剪師傅,在鋼結構廠做過電焊工,在工地上刮大白,在浴池裡搓澡,足跡遍布浙江、福建、廣東、哈爾濱、天津、河北等地。
成為騎手的契機是因屢被欠薪,據王文廣回憶,他曾經在河北滄州高鐵站注塑,如今七八年過去了,包工頭到現在也還沒有把工錢給他結清。做騎手的收入自由且確定,這讓他有一種安全感。
不久前他在老家臨泉縣的金科集美雲璟買了一套總價七八十萬的學區房,房子的斜對面就是臨泉當地最好的高中臨泉一中。很多本地人認為,只要考上這個高中,985、211也能拿下。王文廣打算等女兒到達上小學的年齡後,就送她返鄉就學。
王文廣如今每天都爭取接女兒放學
原生家庭帶來的匱乏,讓王文廣足夠堅韌和努力。他一直堅信「幸福是奮鬥出來的」,在北京跑外賣的這5年他基本不怎麼休息,就回家過了一次年。付出當然很多,收穫也不少。
他還記得2003年去深圳打工那會兒,正值非典,找工作沒人要,沒有錢就睡在公園,可以幾天不吃飯。但現在,他已經通過騎手的收入,奮鬥出了屬於自己的家。
王文廣打算再跑幾年外賣就回老家干裝修,這樣可以陪孩子。而且這幾年家鄉發展不錯,許多年輕人都回鄉置業了,裝修市場還不錯。他的一些騎手朋友在掙下第一桶金後也都回家創業,有的在賣烤冷麵,有的賣燒烤,有的做了廚師。
在數字經濟還未全面下沉,信息流動效率較低的年代裡,起點較低的人們謀生選擇也較為匱乏。很多人並非不夠努力,也並非不想規劃未來,而是無力規劃。好在,最苦澀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從異鄉,到家鄉:
宏觀與微觀,渺小與豐富
J.D.萬斯曾在其自傳體著作《鄉下人的悲歌》中寫道:「鄉下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出走。 」或許確如其言,王文廣和王玉坤的故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代表著出走帶來的「有限的成功」。
而王怡然選擇了回去,作為安徽家庭少見的獨生女,她的原生家庭比兩個男生要富裕不少。王怡然笑著告訴筆者,她家只有三種人:「公務員,老師,還有家族敗類。 」辭去體面工作跑回家開店的她,可以說是「敗類中的敗類」了。更何況她挨到27歲還沒結婚,在臨泉簡直稱得上人間奇葩。
唯一值得稱道的,或許就是曾在網際網路大廠工作過的她在杭州買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現在那套房子在鏈家上掛價235萬。
王怡然的父母在杭州開了家小餐館,作為一個典型的「流動兒童」,她在臨泉生活的日子可能不到人生的三分之一。但談起家鄉,她記憶中最深刻的仍然是地黃的花蜜和蒼耳的刺球;而談起杭州,她只記得在餐桌上做作業,油污弄髒了她的作業本。
回去,是極其個人化的選擇。一方面是因為她受夠了「毫無意義」的內卷,OC(組織文化建設)的工作讓她覺得自己只是龐大機器中「一顆毫無價值的螺絲釘」;一方面也是杭州的創業成本極其高昂,她承擔不起。如果回到家鄉,她的經營邏輯稱得上是「降維打擊」,「成功率可能更高」。
曾有人善意地規勸過她,作為一個「城市女青年」,一旦回到家鄉,她首先面臨的就是人際和文化上的雙向衝擊。但王怡然並非全然沒有把握,第七次人口普查中,臨泉的常住人口是168萬;而在第六次人口普查中,這個數字是153萬,這是一個有著回流人口趨勢的縣城。
臨泉縣城新樓盤近年紛紛拔地而起
作為一個勞動力大縣,年老的打工者回來了,年輕的打工者也因為極低的置業創業成本考慮回遷,這極大促進了縣域經濟的發展。王怡然的烘焙店,就是專門為這些習慣了大城市生活的人開的,再加上追趕潮流的年輕學生們,她的生意好得出乎想像。美團外賣平台上的一款爆款歐包,一個月里能賣出上千份。
從遙望家鄉的童年,到遙望異鄉的青年。人們一方面懂得仰望,一方面學會接受平庸。而那些獲得了「有限的成功」,選擇回歸家鄉生活的人,享受著自己能夠付得起代價的自由。王怡然的生意也因此獲得了成功。她告訴筆者,打算明年再開一家分店。
在去年的《新中產白皮書中》,我們提到了「液態人生」這個概念。但當我們將視角從「中產」擴大到整個「中等收入」人群,就會發現,「液態人生」並不是獨屬於「高線城市新中產」的標籤。
越來越多的人,因為類似騎手這種靈活就業,生活實現了新的可能。最近發布的《2021年度美團騎手權益保障社會責任報告》中披露了一組數據:有24.6萬名來自國家鄉村振興重點幫扶縣的騎手在美團外賣獲得收入,78.9% 的騎手為農村戶口或已「農轉非」,全國農村戶籍外賣騎手月均收入比農民工高13.4%。
當慣例被摧毀、傳統被瓦解,社會結構由「固態」向「液態」轉變,不確定性和各種變化影響著每個個體的選擇與命運。他們被大城市的觀念和氛圍浸潤,在兩種「文化」和「生活方式」中擺渡穿梭。
他們回到故鄉,再造故鄉;他們紮根城市,獲得新的故鄉……而這或許是我們聽過的、最好的縣城新富故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