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憤怒的海》導演曹保平:將人性置於深淵
「城市郊外的下午,夏天,一條土路上停了一輛堆滿西瓜的卡車。天太熱了,父子倆決定躺在車底下睡覺。睡了一會兒,兒子說,爸爸我渴了,我要吃西瓜。爸爸說,我們的西瓜是賣的,不能吃。爸爸看見路邊有賣西瓜的,賣得比自己便宜,他說,你等著,我給你買西瓜去。正在買的時候,卡車的手剎鬆了,車突然後溜,正好壓在兒子的大腿上。爸爸聽見一聲慘叫,回頭看見很多人在幫忙把車頂住。爸爸大喊一聲『給我讓開』,掛上倒擋,從兒子腦袋上軋了過去。爸爸說,你們報警吧,我們家太窮,養不起殘廢的兒子。」
在導演的身份之外,曹保平也是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的教授,教編劇。他有一個習慣,經常會在課堂上讓學生寫一個真實經歷或者聽說過的故事。於是很多年前的一次課上,他讀到了上面這段文字。他把它念給學生們,然後說,這是個值得呈現的故事。
上課的學生中有一個叫羅攀的男孩,當時聽完愣了一下。後來他成為了一名出色的攝影指導,也接連掌鏡了曹保平的兩部作品《狗十三》和《烈日灼心》,再想起從前的那堂課才恍然大悟,極端環境下的人物做出極端選擇,正是他的老師一以貫之的風格與主題。
對此,學者焦雄屏有過一個更為學術化的總結。她認為曹保平的作品屬於「中國式的黑色電影」:「從現實主義出發,逼近角色審視其生存狀態,在痛苦和沒有出路的僵局中迸現人性,而且自始至終沉浸在悲觀的氛圍中。」
是不是現實主義也許並不絕對,連曹保平也覺得,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作「仿生的現實主義」, 畢竟「真正的現實主義是遠離故事的,不可能有潤滑和完整的敘事過程」,但他對故事是那麼情有獨鍾,近乎於迷戀。不過「逼近僵局」大抵是準確無疑的,因為從故事裡,他所尋覓的向來不只是飽滿的情節,而必須在其背後找到「一些值得咀嚼和能夠為之顫慄一下的東西」。
這一次,那個為之顫慄一下的東西最終變成了他的新作《涉過憤怒的海》。
電影《涉過憤怒的海》花絮,導演曹保平在拍攝現場。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不期而遇
很多時候,這樣的故事是不期而遇的,就比如2015年那篇題為《涉過憤怒的海》的小說。
那年夏天,作家老晃聽說了一個新聞,一名女留學生被男友在美國殺害,兇手隨後潛逃回國。他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女孩的父親接到美國警察的電話,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去大洋彼岸認領屍體,機艙里狹窄擁擠,陌生人的鼾聲圍繞四周,這是這個男人第一次出國,甚至此前他連飛機都還沒坐過。
這些畫面以及現實中潛逃的兇手驅動著老晃,他想要至少用文學的夢境替這個父親復仇。他一口氣寫下了七版草稿,其中的一個版本里,男人偷渡、被騙,一路追到美墨邊境,最後在墨西哥城的街頭幹掉了兇手,而另一版本里,男人炸了一幢大樓,兇手和鋼筋水泥一起化為灰燼。
直到有一天,老晃做了一個夢,夢見男人開著一條破漁船在海上漂蕩,他要穿越汪洋,將兇手送回女兒遇害的地方接受審判。七個以暴制暴的版本就此被盡數推翻,看似血脈噴張的鋪墊最終收束於平靜,卻更加哀婉落寞。
不同於一般的小說作者,老晃同時也是一名編劇,因此他的寫作往往自覺地帶有電影意識。創作這篇《涉過憤怒的海》時,他的思維里總是縈繞著《老無所依》里的快意,還有《黃海》的粗礪與陰冷。曹保平第一次讀小說便感受到了這種劇作的質感,這是一個適合改編的文本:「老晃的小說提供了一個類型片的挺好的人物和框架,基底是結實的。」
不止一次,曹保平總結過對自我的定位。他對私言絮語的沉吟沒有半點興趣,卻也不願意做四平八穩的行活,他是一個中間派,始終試圖在個人表達和主流商業之間找到一個臨界點。所以儘管他喜歡老晃搭建的故事,卻並不滿足:「因為我不太想做一個簡單的類型片,我是希望每一部電影都在這個樣式下有一些表達性。對於我的電影而言,表達是必須的。」他想要在自己的故事裡鋪陳出更多深刻的東西。
為了找到那些深刻的表達,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進行改編。與他一起的是兩位年輕編劇,武皮皮和焦華靜。後者曾獨立創作出《狗十三》,一個有關成長與青春的故事,兩代人身處各自困境的同時又彼此對峙、疏離。本來這是一個充滿作者屬性和文藝氣質的劇本,並不屬於曹保平的趣味和擅長,但他總覺得好,還是拍了出來,但對曹保平來說其實意猶未盡。
於是一切的因緣巧合交匯在了《涉過憤怒的海》上,如化學反應般催化出一個全新的故事:原本在老晃筆下,亡女和復仇更像是一個引子,勾連出的是老金這個男人過往半生的隱痛與人到中年的絕望。曹保平他們則淡化了老金在父親之外的身影,同時將女兒擴寫成另一個主角,在二者間呈現出關於愛的「自以為是」和「不以為是」。死亡的陰影中籠罩的是畸形的成長與親情——《狗十三》未竟的主題終於在這裡得到了延續。不僅如此,老晃那裡輕描淡寫的兇手及其母親也被填補上了更多筆墨,成為與老金父女並置的另一對親子鏡像。
「表達性的問題是一個最基礎的根上的東西,一旦觸摸到和建立起來,勢必會生長出經絡,每一組人物的關係必然就會發生變化。」對於這樣一次大刀闊斧的改編,曹保平頗為得意,他尤其開心的是,在老金和女兒兩條故事線時空相異的交叉中,自己完成了一次從未嘗試過的非常規敘事。唯一的擔心是,他無法確定觀眾是否都能夠順暢地接受,因為「它太飽滿太複雜了,而且可能會帶來很多情緒和心理上的激烈反應」。
「我有時候也挺絕望的,對於一個創作者而言,不管是文學、戲劇還是電影甚至繪畫,你和你的受眾能有多高的達成度,我很懷疑。甚至我一度懷疑語言交流的達成都有限,言者自明,聽者未必,很多時候是這樣。在達成的過程中,一定會不斷地折損。」曹保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電影《涉過憤怒的海》花絮。
等待
曹保平其實也奇怪,自己怎麼就形成了這麼一種近乎偏執的創作偏愛與思維。「一個人的行程和最後的落腳,是一個很難理清的過程。也並不是我很冷靜的、理性的選擇,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吃錯藥了吧。」
某種意義上,曹保平的選擇確實像是一個偶然或者意外。他1985年考進北京電影學院,與路學長、婁燁、王小帥等人同屆——在中國電影史的脈絡中,這幾個同學後來都成為了 「第六代」的標誌性人物。他們的成長路徑和藝術軌跡,雖然不可否認地受到種種共同現實的左右而彼此相似,卻也真切地在表達意識、創作方式上具有一定的代際特徵。但曹保平沒有加入到這代人的潮流中,用他的話說,第六代是電影學院培養出來的一個最大權重的結果,自己是這個權重之外的。
但必然之處在於,從一開始,曹保平就沒有真正接受過學院的教育理念。有一回課堂上看電影,老師說作為專業電影工作者要留意光線、調度這些東西,他卻完全被情節吸引。還有一次他交了一份作業,講一個筒子樓里的女孩和隔壁的一對男女,女孩有天病了,拿著一根蔥和兩個雞蛋去給自己煮麵,隱約聽到了隔壁傳出做愛的聲音,結果這個故事被老師批評格調低下。
「強烈的作者電影或者嚴肅的文學對我有很大影響,但是戲劇化或者說強敘事,對我又在一定意義上有一種魔力。」夾在二者之間的曹保平,似乎沒有選擇地只能走在中間地帶,做一個「既要又要」的創作者。他清楚這是一個不討好的方式,甚至他規勸過很多後輩,儘量別跟自己學:「它對技術要求非常高,對審美要求也很高,其實是一個很難的事兒,或者說一定意義上很難堪的事兒,因為弄不好就兩頭都靠不著。」如果一定要學,首先必須得學會釋然,不要把結果想得太好:「重要的是你能做到多少,而不是能夠達成多少,不要寄期望於百分百達成,在你的容錯範圍里得接受它。」
只是釋然也許是一件更難的事情,至少在曹保平這裡,它很大程度上是以「等待」作為代價磨出來的。
仿佛宿命一般,曹保平的電影人生里寫滿了「等」字。1985年他決定報考電影學院時,父母不同意,單位不放行,他能做的只有等,等不被注意的間隙、等下班後的夜晚偷偷摸摸複習,又等來一個出差的機會溜到北京參加了考試,最後暗渡陳倉地蓋上了公章。
到了畢業的時候,中國電影剛好走入低谷期,製片廠體制日薄西山,民營市場尚未開放,功成名就的「第四代」和如日中天的「第五代」站在舞台中央,留給曹保平這些年輕人的機會少之又少。他又開始等,寫劇本、拍電視劇,練手藝、找機會,一等就等了足足15年。
2004年,他終於拍攝了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作品《光榮的憤怒》,上映卻又等了三年。2013年他拍了《狗十三》和《烈日灼心》,前者等了五年,後者等了一年半,電影才登陸院線。2019年《涉過憤怒的海》殺青,緊接著疫情暴發,電影產業幾近停擺,一等就又是一個四年,如果從最初籌備開始算起,這部電影前前後後已經七個年頭了——「這應該是時間最長的一部。」
即使已經習慣了等待,曹保平這一次也還是會有點焦慮。「有些等待是在邏輯里,你是不會焦慮的,當沒有了邏輯,你不知道結果的時候是會焦慮的。」不過總體上,他覺得自己還算平靜:「因為大家都這樣。」
電影《涉過憤怒的海》首映禮花絮。
愉悅和興奮
不斷的等待之中,曹保平並不算一個高產的創作者,迄今為止,他一共只有六部電影作品。但他的頻率很穩定,平均兩年左右一部,正如導演管虎對他作過那個精準的概括:「他那個勁兒,均著呢,他不使足了,他基本上隱忍著,差不多就行了。」就在幾個月前,曹保平又拍完了一部新電影,同時也開始籌劃再後面的項目。停頓了四年,他正在重新上路,準備恢復之前的工作節奏。
對於之後的作品,曹保平的追求和期待也一如往昔:「我希望有創造力,每一部電影都會有一些完全不同於之前的東西,那個是讓我有興趣去做電影的一個最根本的東西。」從處女作開始,他一直都是朝著這個目標行進的。在《光榮的憤怒》里,他直接處理對現實的反思;《李米的猜想》是對情感的表達的一次嘗試;《狗十三》第一次沒有參與編劇,踏進了一個離自己有點遙遠的題材;到了《烈日灼心》,又有意處理得更商業;《追兇者也》則更加趨向癲狂與風格化……
不過無論如何變化,曹保平說能夠點燃自己創作慾望的不外乎兩類故事,一類是極致情境下的罪案,強情節強衝突,另一類則稍微跳脫一些,類似於黑色幽默的一種東西,表面上很戲謔很好玩,但其實充滿了絕望。「《涉過憤怒的海》可能是屬於前面那種,像《光榮的憤怒》《追兇者也》可能是另外那個維度。」
如果一定要在這兩者之間架起一座天平,曹保平從私心上會向後一種略微有所傾斜:「它會更銳利,當然也可能也會更艱難和更不適。」當然不管哪一類,愉悅和興奮對於曹保平而言才是那個最根本的驅動力:「如果不能讓自己愉悅或者讓自己興奮,那其實就變味兒了。」
說到愉悅和興奮,曹保平最眉飛色舞的狀態出現在談論文學的時候。他講起自己喜歡英國女作家蕾切爾·卡斯克的小說,情節之中到處埋伏如同格言一般的句子,一件很普通的事也可以講得充滿思辨;還有去年入圍了布克獎短名單的愛爾蘭作家克萊爾·吉根,曹保平很喜歡她的那篇題為《收養》的短篇,「哎呀,給我看的,超出預料。」
「很久之前還看過科馬克·麥卡錫的『邊境三部曲』,應該是《穿越》那一部,看得我好感動。它講一個少年牛仔和一匹狼的故事,那個少年和狼之間的情感我覺得超越了所有普通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而且它是決絕的、殘酷的,好有力量。最近在看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小說,之前看過那本《系統的笤帚》,很有才華,最近又在看一個短篇叫《永遠在上》,講一個13歲的孩子在游泳池邊高台跳板上的一個下午,從頭到尾就是描寫他的心理,描寫得太好了。好的小說家字裡行間的力量就不一樣。」
他還講到了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和美國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她們有一個共同點,面對的都是人性之間複雜和幽暗的部分。我覺得真的好的文學,沒有寫溫暖的……」不過到這裡,他突然猛地一下剎住了滔滔不絕的談性——
「唉,算了不說了,再說就過了。」
發於2023.11.27總第1118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曹保平:將人性置於僵局與深淵
記者:徐鵬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