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由的理解,查字典的人與查手令的人是不一樣的

2023-03-04   飛地APP

原標題:對自由的理解,查字典的人與查手令的人是不一樣的

左手的虎口。

左手的小老虎張著大口,

一口吞掉了蒼蠅、蚊子和回鄉之情,

還在未來也就是現在。

興凱湖詩文

桑克

興凱湖的詩

興凱湖

湖邊沒人,

因為旅遊淡季,但是那些

躲起來的鷗鳥也知道這是淡季嗎?

橡子不管不顧地往地上落,有的還

摔掉了螺髻帽子。

沙灘里偶爾有

遺棄物,可能不是故意的

猶如某些記憶。草根肯定是風

刮過來的,正如那些獨自生長的蒼耳,

獨自生長的紅蓼。

並不冷的湖邊,

看見夕陽在雲層後面跳舞,

每一根線都妖魔化了。

波浪有節奏地拍著沙岸,並把幾粒

有志向的砂子遣送到鞋裡。

心情還是好,

只要不上班。連拍照都有興致了,

各種庸俗動作全都在顯示我們不僅

可以活下去而且也能活得

挺好。

2022.09.19.20:53:13

大湖

看不到邊緣,

只有西側隱約有一點兒黛山。

孤魂野鬼安眠了多少呢?

忍不住問。

東邊一艘白輪船,

聽不見發動機聲,仿佛置身

默片時代。我為它配鋼琴,

還配畫外音。

畫外音部分全部

剪除,只是為了減少麻煩。

兩條防波堤保護的河渠

究竟是幹什麼用的?

大湖那一邊的人

也不全是無辜的,猶如這一邊。

看不到邊緣的波浪無辜地

一波又一波。

漸冷的風也沒看過

秘密檔案,更別提有些人的

磨難。我們倆在這兒閒逛,

並非為了歷史。

享受是普通的,

但又比貴金屬與小道消息珍貴,

只有這麼晃來晃去,才理解什麼叫

山水之間。

2022.09.21.07:15:26

湖崗

只有我們,

還有在荊條和櫟樹之間

流竄的松鼠。聽聽橡子殼兒

爆裂的聲音。

生鏽的鐵絲網

還有縫隙的水泥步道板,

冷風偶爾路過一兩縷,

帶來什麼消息?

湖水回憶著

一輛小車載著又帥又剛猛的白衣 DWJSB

蘆葦目瞪口呆。一群考斯特卸下一群

不戴口罩的夾克衫。

對自由的理解,

查字典的人與查手令的人是不一樣的。

被關在小屋子裡的人眼巴巴地望著

孤燕。

怎麼落了單?

冬天還在後面埋伏,埋伏平靜的

湖面。那時掀起再高的浪頭也會被

硬生生凍住。

還能怎麼辦?

順著湖邊走下去吧反正

也沒有真正的盡頭。沒有路了,

要麼跳下去,要麼往回返。

2022.09.21.11:21:31

興凱湖畔想起巫寧坤先生

巫先生,您是在湖的

這一邊吧?小興凱湖的蘆葦

肯定記得您曾經出現過的

具體地點。

湖崗並不高,

甚至高不過帶有隱形電網的

圍牆。蚊子們成群結隊

幫「他們」的忙。

我在湖的另外一邊,

您在這兒時我在興凱鎮出生了嗎?

我也想不到今天我們的靈魂

一頭撞在同一棵橡樹上。

有幾條魚爛在了

水裡,而同夥們屍骨無存。

活下去的任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右手兇狠地掐著

左手的虎口。

左手的小老虎張著大口,

一口吞掉了蒼蠅、蚊子和回鄉之情,

還在未來也就是現在。

2022.09.26.20:45:26

興凱湖(美國航空航天局陸地衛星7號圖像,2001年)

興凱湖人物

桑克

何上尉

我的記憶越發模糊,有許多事例可資佐證。何叔當初官拜少尉還是上尉,我便記得糊裡糊塗,索性取其最大值,聽著也好聽一點兒。這在何叔初任之時,或許如此。但轉眼城旗變幻,職級越高,罪過也就越大。這些我都不曾親見。看史料或聽長者描述,當時景象或能恢復一至二成。一邊是雞飛狗跳,一邊是平靜如水。苦命來臨,只能接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何叔之子凱旋是我發小,兩家相距不過十分鐘車程。此車非是汽車,腳踏車而已。但我和凱旋小時並不認識。我父與其父早就相識,但怎麼相識,如何來往,我一概不知。大人事不必告訴小人。而今小人長成大人,卻懶得再問。由此我想,我肯定做不成歷史學者。不僅懶得追究事實,即使當事人在側,也不願登門騷擾。安靜地活著吧,活一天就安靜一天。小時,我或許見過何叔,或許沒有見過,我全無記憶。雖然兩家相隔較近,但何叔住六連,我家住五連,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活動範圍,沒有見過也是可能。但五連六連比鄰而居,而且五連是一營營部所在,演出或賽球,俱樂部或操場人來人往,仿佛俄人郊遊,邂逅的機會自然不少,在人群之中偶然碰見也是可能。茫茫人海,即使相遇,也是陌生之人。即使摸了我的頭頂,問了我的年紀,轉眼再遇,也仍是陌生。旅行之中,這樣的事情並不新鮮。何況我是一懵懂幼童,對水銀燈下的螻蛄肯定比人更有興趣。

何叔也是從興凱湖來的。他的遭遇,我從其他流人身上看出許多痕跡,面目肅然而平和,處事冷僻而恭順。具體事情,我從凱旋處簡單了解一些。何叔年輕之時,家境清貧,因親屬之故,入軍事統計局,為一介文官,不觸槍械,只為果腹而已。記得凱旋說過,何叔一個人在北平,祖父母都在天津。當年天津缺糧,何叔給家裡弄來糧食,又怕半途被人搶走,只好穿了軍裝別了手槍押運,威風凜凜,秋毫無犯,而在平時,何叔是不穿軍裝不碰槍的。

我受黑白電影深刻教育,對於軍統角色,自然早有先入為主的印象。電影之中,此類人物多是獐頭鼠目或兇悍鬥狠,小人之間鬥嘴,也多以此角相污。但何叔卻非如此,雖然其時他已退休,以培植葡萄為趣,但仍高大英武,眉清目朗,與演員舒適有幾分相似。想見其年輕之時,相貌堂堂,一身正氣。但相貌不能庇佑人生,何時順流而下,何時驟然轉折,全都不能顯現。唯物者有此論斷,也屬正常。

北平重獲和平,何叔追隨傅先生起義,為卓犖有功者。但後來轉徙澤畔,其中根由,我不得而知。凱旋在其長篇《昔日重現》之中,也曾隱約涉及。研究歷史者,仔細追問,當有所得。而我一向馬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從來沒誰怪我。即使何叔看了這篇文字,也不過是笑笑。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想吃凍葡萄,來家吃啊。何叔壽眉顫抖,向我邀請道。

2005.5.10.

楊廚子

楊廚子是我家住在五連時的街坊,我記得他說一口老北京話。

我父母祖籍熱河,雖然距離北京城差個幾百里地,但是方言卻與老北京土話多少有些相似,朝夕相處,耳熏目染,我不由自主地繼承或者積累了不少方言詞彙,與人交談,時不時地冒出點兒老北京土話,讓人聽起來怪彆扭的。再加上我後來在北京念書,難免沾染了些許北京話的口音成分,這裡邊兒,我估計也有楊廚子的影響。

說起口音,我似乎應該插句嘴。讀者可能不知道,因為歷史和體制的雙重關係,五連的確有點兒特殊。那就是五連雖然位於東北,但是裡面地地道道的東北人卻不多,大多數人都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來自中國各地的移民,口音天南地北的,所以,在當地出生的孩子們,聽方言的能力比較強,幾乎算不上什麼本事,而孩子們自己說的,雖然自己認為是標準普通話,但是仔細聽,卻多少存有各自家庭的方言基因。所以我說它們既不是真正的普通話,但也不是哪兒的正宗方言。這麼說似乎意味著五連人說話四不像,正如這裡的人,他們的身份通常被稱為兵團戰士或者農業工人,而這話裡邊的真正意思卻是,他們其實都是軍不軍農不農工不工的人。他們之中還有不少人,是來歷不明的資產階級分子,或者受過舊式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每天忙著種地挑糞什麼的。這些人大約就屬於士不士吧。

楊廚子就是這些灰頭土臉的移民中的一分子。

五連的人都叫楊廚子為老楊頭兒。上上下下都這麼叫,我背後也這麼叫,但當面還得叫他楊大爺,否則我爸的笤帚疙瘩就往我屁股上招呼了。老楊頭兒是從興凱湖來的,我媽說他們都是勞改新生。我小時不懂勞改新生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對壞人的一種籠統說法。因為連隊里的人說起勞改新生時的表情,或者開會時,把他們糾集在一堆,讓人拿槍看起來的情景,都使我意識到,或者讓我似乎有點兒明白過來了,他們和正常的好人不一樣,但是也沒有人明確告訴過我說他們就是壞人。用現在的話說,他們就是邊緣人。招呼到他們身上的詞兒,更多的是歧視啊瞧不起啊什麼的。

我父母對誰都好,其中就包括老楊頭兒,大約是父親《孟子》讀得比較透的緣故。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爸將他千辛萬苦保存下來的兩本線裝《孟子》傳給了我。既然是從興凱湖來的,老楊頭兒當然就屬於沒人待見的人,但是他卻時常來我們家逛盪,人沒進門,嘴裡哼的京戲卻從門外傳進來了。我們家人也都是戲迷。當時是樣板戲的天下,而老楊頭哼的卻是老戲。他喜歡楊寶森的戲,而且他的名字也和楊寶森相似,只不過中間那個字是墨字而已。我們家對他唱戲的本事有點兒羨慕,或者是嫉妒,倒不是佩服他對抗潮流的勇氣,而是對他唱戲的老味道,還有他對梨園行的陳芝麻爛穀子了解得門清。我對京劇的知識有不少來自他,但是細說起來,究竟哪些是他講的哪些是我從書里看來的都給弄成一鍋粥了。

老楊頭兒的本工其實是廚子,據說在北京的時候就是。這就使他與其他邊緣人不一樣,在五連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地位。他在連隊廚房工作,平時也就是炒個大鍋菜,辣椒茄子什麼的。如果團部來人,則非老楊頭兒掌勺不可,據說他的手藝很是厲害。我似乎沒吃過他燒的菜,二哥三哥結婚時請的都是韓廚子。我爸是菜班的種菜高手,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他們才來往的,我沒問過我爸,只是這麼猜測而已。他倒是吃過老楊頭兒的小鍋菜,但他對老楊頭兒評價並不高,說是紅燒肉有點兒硬,雖然比不上石頭,但卻給牙齒製造了不少困難。

老楊頭兒的夫人五連都叫她老楊太太,據說在北京或者北平的時候是舞女。我去老楊頭兒家玩,老楊太太給我看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全是黑白的,上面大多是在照相館裡拍的合影,人物多是女性,其中就有年輕的老楊太太,燙著卷髮,劉海往一邊兒撇,穿著旗袍,看起來很漂亮。而現在的老楊太太則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藍布衣裳,夏天的時候因為衣衫單薄胸脯又高又挺,和她那個歲數的老太太耷拉乳房的樣子並不一樣,我媽說這和她沒生過孩子有關係。而且她說話嗓門大,有時隔著楊樹林子就能聽見她罵老楊頭兒。我去北京念書的時候,兩口子特意來我家看我,老楊頭兒送給我一個塑料皮兒的筆記本,老楊太太送給我的是一支包尖兒鋼筆,並且還在老楊頭兒送的筆記本上給我寫了一行字,因為本子找不到了,寫的什麼內容我也記不大清了,其中四個字大約是才華橫溢什麼的。

我家搬走多年之後,聽說老楊頭兒先死了,老楊太太也搬走了,據說還活著。我媽說,當年在北平,做廚子的老楊頭兒總是去追老楊太太。老楊太太被政府改造到興凱湖,他也就追來了。原來這裡面還有浪漫的故事。但看到老楊太太罵老楊頭兒的樣子,想像不出他們年輕時的模樣。老楊太太對我們家人說話倒是和和氣氣的,總誇我文質彬彬,長大了會有出息。他們見過榮華,也見過頹敗,這些也就是客氣話而已,我現在是明白的。

2005.1.11.

章先生

章先生是我的第一個英文老師。我九歲的時候跟他學過英文。當時英文還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趁著夜色,媽媽送給章先生兩瓶白酒當學費。章先生說,讓孩子來吧。好像開始學的是《英語九百句》,是從短波或者中波電台拷貝下來的。章先生自己編教材,偷偷收了四個學生。這些學生之中現在沒有一個以英文為業的。我譯過東西,勉強算是一個,但是我的水平是丟章先生的臉的,所以我暫時就不說這個了。

章先生是教會學校畢業的,好像是聖約翰大學,但是因為涉及三反五反的什麼事情就給發配到興凱湖來了。後來因為中蘇關係緊張還是別的什麼就把他弄到了五連。章先生和王先生一樣在五連沒有地位。那個時候,知識分子能有什麼地位?臭老九。本來位置就低,再加一個臭字,就低得不能再低了。我當時不知道這些。即使我知道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只知道像章先生他們這些人是邊緣人,五連開會或者發生其他什麼好事他們都是靠邊站的。他們也自動遠離其他的五連人,好像自成一個神秘的社交體系。

章先生是寧波人,早年在上海討生活,所以他的英文就帶有這兩個地方的口音,而我當時卻以為他的發音是標準的英國音。我那時還不知道倫敦音什麼的。熟人覺得我現在的發音怪怪的。小時候養成的發音習慣改起來真是挺難的。那時章先生時常嘲笑美國式的發音,他指的可能是王先生的發音——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章先生在五連好像不做什麼工作,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如此。後來,知識分子重回大眾的視野之中,章先生在五連的社會地位也就隨之提高了。他從無業狀態之中擺脫出來,進入學校擔任教職。我的英文成績自然一直不錯,當然也就免不了驕傲。我那時是一個孩子,不懂什麼叫喜怒不形於色,心裡想什麼,臉上就帶出來了。章先生有天上課,講錯了一個語法問題,我想都沒想就指出來了。章老師厲聲說我的尾巴翹到天上了,我想都沒想就回嘴說你才翹到天上了。這下我惹禍了,被章先生攆出課堂,從此不許我再聽他的課。我年紀太小,不聽就不聽,又能怎麼樣。所以每逢英文課我就在操場上自己看書。

那時家裡似乎沒人知道這個事情。我沒說過,別的人也沒說過。後來我的一個同學,也就是後來當了電工的小謝,他也是章先生最早的四個學生之一,他來找我,勸我向章先生服軟道歉。我生性倔強,說他應該向我道歉。小謝說他是老師,你應該尊重老師。小謝說了許許多多,我漸漸明白自己的過失。我向章先生道歉,章先生大度地把我重列門牆。一考試,只考了八十多分,直到高二碰到范老師才重新提高到前面去。

去興凱上高中,自然就換了英文老師,但是章先生仍舊關心他的舊學生。他利用暑假或者寒假的時間油印輔導教材,開設輔導課。這種關心是我從前此後都沒有遇到過的。

章先生的夫人白凈,乾淨,敏感。有一次,她來我家的時候,我無意中對她說,章先生要去一趟裴德的八一農大。她以為章先生要調到農大,就和章先生爭執起來。章先生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前面的夫人生的,還有一個女兒就是她生的。章先生現在怎麼樣,我不知道,他今年至少八十多歲了。我對他教給我的感佩於心,真的不知道怎樣才能報答他。

2008.8.1.

|桑克,黑龍江日報高級編輯,中國作協會員。曾出版詩集《桑克詩選》《冬天的早班飛機》《轉台遊戲》《冷門》《樸素的低音號》等,譯詩集《菲利普·拉金詩選》《學術塗鴉》等。獲得過人民文學獎、中國詩人獎、《草原》文學獎等,四次入圍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題圖:Photo taken on March 13, 2021 shows the sunset scenery of Xingkai Lake, a border lake between China and Russia. (Xinhua/Xie Jianfei)

策劃:Lulu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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