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最近幾周如果還有心情看財經新聞,或許會平添一種落寞。他的軍事動員+帝國擴張+核威脅全家桶套餐給世界金融市場帶來的衝擊在英國財相宣布的幾項減稅面前也就是個零頭。
夸西·克沃滕在伯明罕參加保守黨年會時候恐怕心情也頗為沮喪。他可以轟炸整個倫敦金融城,短暫地在跨大西洋的金融市場上成為比美聯儲主席影響力還大的男人,但是論政治分量,還不如一個退居二線談笑風生的小老頭子——在參與刺殺凱撒之後剛剛賦閒三個月的麥可·戈夫在會場內外呼風喚雨,迫使新首相特拉斯在優先給最有錢的人減稅的問題上改弦更張,應該心情不錯。而特拉斯眼裡,相比於戈夫,民調領先她33個百分點的工黨黨首基爾·斯塔默爵士竟然顯得如此可愛。斯塔默剛剛把工黨重新發明為一個保守財政紀律的政黨,領著全黨齊唱《天佑國王》。
在一個月前的文章 《特拉斯能成為柴契爾2.0嗎?》 中,我解釋了特拉斯會走什麼樣的財經路線,以及她在路線鬥爭中的勝利可能帶來的一些後果。我說,「莉茲·特拉斯當然一心想成為第二版的瑪姬·柴契爾,哪怕是笑劇版的……然而她卻選擇了一個更接近道格拉斯-休姆或者愛德華·希思的入場時機。」
現在,特拉斯已經有可能打破道格拉斯-休姆的記錄,成為自維多利亞時代以來最快下台的首相。
危機的開始是特拉斯政府的一通「神操作」:9月23日,英國新政府在英國央行剛剛加息50個基點的第二天,突然釋放大規模減稅和增加政府開支的「迷你預算案」。在英國通脹已經極其嚴峻的情況下,英國政府此舉不但雪上加霜,還準備大幅增加政府財政赤字。市場立即開始拋售英國短期國債,此後一周,英國股、匯、債「三殺」愈演愈烈,英鎊對美元匯率持續刷出歷史新低,至9月27日一度跌至記錄最低水平1.0350美元。媒體和市場機構相繼給出了英國經濟正在「失控」的評價,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直言批評英國「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相衝突」。
僅一天以後的9月28日,英格蘭銀行緊急宣布將無限量購入國債以穩定市場,對此舉影響選民信心的擔憂迅速在保守黨議員中誘發恐慌,上任剛剛三周的特拉斯被評價為正在執行保守黨的「自殺行動」:超過50%的受訪者希望特拉斯辭職,這對於剛剛推選出新首相的保守黨來說實在是災難性的消息。
9月27日倫敦街頭一處兌換點 / 網絡
不過,讓我們首先明確一點:匯市、債市、股市波動一下,政府就要下台嗎?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在「黑色星期三」舉起白旗的約翰·梅傑事後又當了五年首相,就連安東尼·艾登在蘇伊士運河危機後還掙扎了兩個月才辭職。此外,在英國政治中, 180度大轉彎(U-turn)也從來不罕見,The Lady當年沒少「turning」,剛剛退隱田園的詹森老師更是秋名山賽道上的藝術家。
特拉斯面臨的威脅並不是經濟狀況和市場反應本身,而是保守黨內部政治版圖的結構性問題。話雖如此,我會先簡單討論一下財經方面的問題,再轉向政治層面。帳簿上的數字,以這種或那種方式,總歸是能找平的,但下議院裡的數字,真的不一定能加得起來。
金融風暴的多重因素
公平來講,「迷你預算案」中的絕大部分內容,市場都應當是早有預期的。尤其是龐大的能源補貼計劃,按理說對於市場情緒應該是利好消息。沒有提前通知的只有把所得稅最高稅率從45%下調到42%,這一點其實對財政影響不大,反倒是諷刺性地給預算案的其他部分充當了擋在前面的靶子。
除了減稅和能源補貼,還有一部分赤字來自隨著國債增長、新發國債和通脹關聯國債收益率推高而提高的償債成本,但是這也在預料之內。新增赤字大概四百五十億鎊,放在將近兩萬四千億鎊的國債總額面前,只相當於不到2%;而英國當前大概跟GDP持平的國債水平放在G7國家裡面只比德國高,金邊債券則依然維持著幾百年大風大浪從未違約的信用。
簡單來講,「迷你預算案」確實帶來了推國債收益率的政策面因素,但是赤字本身帶來的供求關係和風險收益變化卻遠遠不足以解釋市場的激烈反應。
這裡還有很多層因素:赤字擴張疊加普遍的通脹,導致市場預期英格蘭銀行將被迫更快拉高基準利率,傳遞到國債收益率上,是第二層因素;國債收益率提高過快導致幾千種平時大量持有國債但是使用金融衍生工具對沖低利率風險的負債驅動投資型養老金計劃不得不出售資產(其中流動性最好的當然包括國債本身)給交易對手追加保證金,產生惡性循環,是第三層原因;最後,少數對沖基金的做空行為(其中一些跟財相有私人往來的可能涉嫌內幕交易),以及市場過分的情緒宣洩,是第四層。
事後,媒體開始渲染蘇納克競選的時候曾經預言過特拉斯的財政政策會動搖金融市場的信心,認為是一種先見之明,實際上,特拉斯和克沃滕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是誰也沒能想到會產生這麼大的動盪,包括蘇納克本人,在發表那些言論的時候恐怕也更多是宏觀上的泛泛而談,沒有考慮到養老金會以這種方式出問題。同理,預算赤字、經常項目赤字以及跨大西洋的利息差都可以是英鎊對美元下跌的常規原因,但是劇烈的下跌和市場不想碰英鎊資產的情緒則是很多層因素疊加的結果。
英格蘭銀行 / 網絡
實際上,英格蘭銀行在進行公開市場操作的時候承諾短期內無限量購買國債,宣布的計劃中至少有六百五十億鎊,而真實情況是只執行了相當小的一部分就足以讓市場重新穩定下來。這也證明,短期內的衝擊是一種多重因素疊加產生的寸勁兒,倒是便宜了持美元進場抄底的人。
被引爆的黨內地雷
對於特拉斯政府,迷你預算案真正的殺傷力不在於引發市場短期上的過激反應,而在於重新揭開(或許從來未曾哪怕暫時合上,而只是在女王喪期暫時擱置)保守黨的內鬥。
特拉斯當選後第一次就經濟問題表態,就用里根經濟學的「涓滴」(Trickle-down)替換了詹森一直大力強調的「端平」(Level-up)。而競選中站到特拉斯背後的「鮑里斯的一條狗」、目前已經等著封爵進上議院的前文化大臣納丁·多里斯剛過去幾周就已經開始公開批評特拉斯的政策轉向缺乏來自選民的政治授權。前期競選中殺出來的黑馬、後期及時投誠換取樞密院長兼下議院領袖一職並且剛剛在新王登基會議中大出風頭的佩尼·莫當特領銜上演內閣分裂戲碼,譴責首相想要讓福利標準跟收入增長而非物價上漲掛鉤的計劃。新晉提拔的內相布拉弗曼公開反對首相在稅收上U-turn,工商相里斯-莫格則牴觸首相引入更多外來勞動力來促進增長的計劃。甚至傳出小道消息,由於首相可能為了削減開支而放棄把國防預算提到GDP3%的承諾,人見人愛的防相華萊士一度威脅辭職。
內閣的公開分裂將特拉斯缺乏威信和掌控力的情況暴露為公共知識,這將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而更直接的威脅在內閣以外。麥可·戈夫公開分庭抗禮,在公開場合和大眾媒體上攤牌,明擺著是給黨內反對派掣旗打鼓。而在詹森角逐黨首時立下汗馬功勞、在交通大臣任上又形象頗佳的格蘭特·夏普斯則據傳已經暗地裡接觸過二百多名議員,緊鑼密鼓地開展串聯。
面對所有這些威脅,特拉斯提拔的黨主席試圖用黨團紀律威脅反對派,卻只是適得其反;而她任用的新黨鞭長被認為軟弱無力。只有1922委員會主席格雷厄姆·布雷迪幫首相暫時守著新黨首一年內不受挑戰的規則,但是這不是出於支持,而是出於審慎。一旦時機成熟,布雷迪在需要代表議員們驅逐前兩任首相的時候也是從不手軟的。
在七月初的 《誰會是下一任英國首相?》 中,我分析了保守黨內大致的派繫結構,以及為什麼大多數議員會做出跟基層黨員不同的選擇。特拉斯被基層黨員選中的使命就是去執行那些她的三代前任都不想施行的政策,但是她依賴的保守黨議員卻大部分從一開始就不想要她。正如戈夫所說,特拉斯的哲學相比於保守主義(Conservatism)更應當被稱為自由至上主義(Libertarianism)。前者的特徵是務求穩妥,厭惡冒進,後者則熱衷於激進的、意識形態驅動的、不惜承擔巨大風險的改革措施。
在保守黨黨內會議上發言的特拉斯 / 網絡
特拉斯來唐寧街只辦三件事——增長,增長,還是增長。這本身沒有錯,英國面臨的各種棘手麻煩確實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是一個窮字。而且正如我在九月份的文章 《特拉斯能成為柴契爾2.0嗎?》 中所說(抱歉再次刷自己的引用率),英國的低增長背後是低生產率,低生產率背後則是低投資,低投資雖然在長期角度需要其他方式解決(而保守黨過去六年間的混亂本就是問題的很大一部分),但是特拉斯的路線在短期內是有可能收到一些表面上的成果的,所以大部分議員對一定程度的減稅沒有意見,蘇納克那樣堅決要平衡帳目的才是少數派。實際上,取消增加國民保險繳費的計劃和稍砍所得稅入門稅率的計劃就連工黨都贊成。
相比於減稅本身,推銷政策引發的公關災難才更加致命。議員們不禁想起,當初換詹森的時候是想甩掉一個已經臭了的選舉包袱。現在特拉斯上來了,結果是已經基本上沒有保守黨「安全議席」這回事了。
此外,特拉斯把照抄「里根經濟學」的「特拉斯經濟學「(Trussonomics)跟此前12年保守黨執政的記錄對立起來,似乎連喬治·奧斯本都屬於「反增長聯盟」的一員,更毫無必要地在黨內引起眾怒。這種路線鬥爭從柴契爾時代以來就埋在保守黨內部,而能不能壓得住,要看黨首的權威。卡梅倫和詹森(在19年12月到22年1月之間)靠大選中真刀真槍的勝利獲得了權威,而梅和特拉斯就無法駕馭本黨不同路線的同志。梅在任期後段已經明擺著指揮不動下議院多數了,而特拉斯有可能在明年春天以前就要面臨同樣的處境。
帶領在野黨在硬仗中打敗政府而上台的首相有不容置疑的權威——「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這是世界的普遍真理;而半路被一小撮人換上來又明擺著不敢靠大選證明自己的首相則動輒得咎而任人宰割,境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特拉斯的生存算術題
英國政治中的一切都會最終還原到下議院的算術。在這個遊戲里,拿不到多數就是原罪。現在真正有意義的問題是有沒有人還能指揮得動下議院多數。
對於特拉斯最不利的因素和對她最有利的因素,非常諷刺地,是同一個因素:所有人都知道,沒有人想再搞一次曠日持久的黨首選舉。
9月27日金融危機高峰期間英國主要報紙頭版 / The Guardian
如果保守黨在當下這種艱難處境中讓政府癱瘓兩個月,他們將不再有重整旗鼓的時間,而選民必將懲罰他們。而如果需要通過在議院取得一致的方式更換首相,目前唯一浮上檯面的候選人就是藏在戈夫和夏普斯背後的蘇納克,他上個月畢竟沒輸多少而且已知獲得更多議員支持。
這件事不利於特拉斯的點,則在於反對派有一個天然的主心骨可以凝聚起來,而戈夫和夏普斯已經明擺著在進行有效的組織工作。這跟議員們權衡是否要推翻詹森的時候群龍無首的局面完全不同。
但是有利於特拉斯的點在於,她所依賴的最核心的陣營(撇開那些同樣根基淺薄而不能獨立成氣候的潛邸私人),以雅各布·里斯-莫格和史蒂夫·貝克為代表,萬難接受蘇納克。如果反對派真的要捧蘇納克出來,很有可能觸發黨的公開決裂,把大家的鍋都砸了。因此未來政局發展的關鍵,在於蘇納克、戈夫、夏普斯這一派能夠團結多少人,又能給雅各布·里斯-莫格、史蒂夫·貝克這一派開出什麼樣的條件。
這裡的第一種情況:反對派成功串聯起足夠多的反對勢力,無需再籠絡自由至上主義的一小撮人,以某種方式直接換上蘇納克。機率非常低。
第二種情況:反對派串聯起足夠的勢力,使得自由至上主義派系覺得再扛下去會斷送所有人的前程,所以決定屈服,有可能伴隨一些人事、政策或者利益輸送的條件。
第三種情況:湧現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候選人,走某種最大公約數的路線。在詹森辭職的時候,大家還想著怎麼進取,而現在只希望儘快止血,因此中庸之道的可能性重新浮現出來。不好說夏普斯自己是否暗戳戳有這樣的想法(不同於他推在前面的蘇納克,這位都是以穩健、幹練、萬金油著稱的,跟具體政策立場綁定比較淺),變色龍莫當特恐怕已經在考慮這種可能性,而華萊士是否真的只想當個國防大臣也未不好說。
第四種可能:反對派無法組織起足夠的力量,絕大多數保守黨議員選擇跟著特拉斯all in,特拉斯成功在下議院通過預算案,大家一起等到下一場大選再看輸贏。我認為這是相對而言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但是如果讓我押注,反正我不會接受兩倍的賠率。
第五種可能:反對派無法組織起足夠的反特拉斯聯盟,但是特拉斯也沒法在指揮有效的下議院多數,在預算案或者信任案中失敗。不同於獲得其他小黨支持的少數派政府,更不同於經常面臨政府關門的美國,無法通過預算案的英國內閣按照憲政慣例必須在大選或者倒台中二選其一。但是如果特拉斯拒絕辭職,將演化為從漢諾瓦王朝後期以來最嚴重的憲政危機;而如果特拉斯辭職,保守黨卻無法及時產生新的領袖,則有可能需要參照1963年的先例,國王選擇首相。當然,出現這樣的極端情況機率還是非常低的,真到了這一步更有可能是黨內實現某種解決方案。
最近唯一值得欣慰的動向:保守黨的金主們已經開始給工黨打錢了。
英國也就在這一層上還比義大利強。(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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