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先生
京劇表演藝術家 郝派花臉傳人
《連環套》、《四郎探母》兩齣大戲連續演出,時間已經超乎尋常了,但是高慶奎先生同來的消息轟動著上海,在觀眾們的強烈要求下,高老先生加演「跳加官」。高老先生表演的「跳加官」,醉步上場,手中不拿條幅,每逢該引觀眾看條幅的時候,他都改成摘下加官假臉,露出未經化裝的本來面目,揮舞著假臉向觀眾致意。
「儂嗓子哪能啦?」
「儂好啦哇?」
「阿拉等著看儂的戲來!」
如雷的掌聲已不能充分表達出觀眾對他的期望和關心,竟然爭先恐後地放開聲音向在台上表演的高老先生直接喊話啦!是啊,高先生何嘗不想放開喉嚨為大家登台演唱啊,哪怕是能大聲地向觀眾說幾句感謝的話也好哇。可是,他的嗓子啞得太苦了,一點也發不出聲音。他只好眼噙熱淚,高高舉起雙手向觀眾拱手作揖,以作答謝。
觀眾的一片深情,不要說使高老先生心情激盪,我們所有在場的旁觀者,也無不為之激情難抑,感嘆不已呀!為什麼演員情況如此,觀眾還這樣歡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高老先生多才多藝,藝術上大膽創新。他雖學宗劉鴻聲老前輩,又不拘一格地結合自己高亢、嘹亮的嗓音條件,創出以悲調奪人心聲的「高派」唱腔。
賈洪林《桑園寄子》劇照
而且,他又吸取了賈洪林等前輩精緻、細微的做派表演,併兼有良好的武工基礎,武生戲的黃天霸、武松等角色均不在話下,也能演唱工極重的老旦戲——《掘地見母》中鄭莊公之母武姜,還能唱《遇後》、《探陰山》(帶「鬧五殿」)的包拯等銅錘花臉的角色,戲路寬闊之極,因而創出了眾多的、具有極高造詣的新劇目。《潯陽樓》、《哭秦庭》、《史可法》、《煤山恨》、《贈綈袍》等都是他的首創代表作,成為二、三十年代一位深受觀眾愛戴的藝術家。過去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曾稱他為「高雜拌」。我看,這正是他造詣高、戲路廣的見證。不幸,高老先生正值精力旺盛,藝術純熟之際(年歲只四十餘),患嗓病久治不愈。觀眾們舊曲猶在耳,新聲久不聞,渴望之情自然在與老先生會面時傾瀉無遺。
至於我,對這位老藝術家的舞台藝術,更是既欽佩又熟悉。當年在富社學藝時,高老先生正與郝老師合作。他們每逢星期六、日在華樂園上演日場,富社接演晚場。學生大隊到劇場早,使我有幸看了他們二位很多合作佳劇。前邊所提《除三害》、《青梅煮酒論英雄》、《擊鼓罵曹》,都是這時期所看。此外,還有象全本《捉放曹》帶《溫酒斬華雄》、全本《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及他們首創的劇目等等,數不勝數。那時,二位老先生的舞台藝術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對我的教益也就更深,不僅學到很多郝老師的表演藝術,也受到高老先生藝術薰陶。
高慶奎《空城計》劇照
高老先生那傳神感人的表演使我很受啟迪。就以當年諸位名鬚生最常演的《空城計》來講,高老先生的許多表演都是他獨有的。」如諸葛亮冒險設下「空城計」後唱:「雖設下空城計我心神不穩,望空中求先帝大顯威靈。」一般演法大都是幾句普通散板,唱過下場。高老先生並非設計了別的唱腔動作,但他唱此兩句散板的神情,每每對我有所觸動。他唱過「我心神不穩」走到下場門,回身面向觀眾,眼睛慢慢向空中遙望,眼神中充滿了祈求和哀告,然後才唱「望空中求先帝大顯威靈,」唱腔結束,起「抽頭」鑼鼓,該下場了,他並沒急於轉身下場,戲,還在繼續表演,目光依然凝視空中,仿佛在苦苦哀舍先帝,祈求神靈保佑「空城計」成功,接著,才慢慢後退幾步,再緩緩轉身,而頭部仍然面向觀眾,眼睛還在祈求先帝。
這段表演,我看過之後,有所觸動。許多年後,我終於悟出來,這就是感情貫穿到底的表演手法,漸漸地也用到自己的表演中來了。這不過是從高老先生的舞台藝術中所學得的一點點體會罷了,實際上,有形的受益好談,那潛移默化的無形影響,是難以曆數的。眼下,面對這動人的場面,我和觀眾們一樣深為高老先生的藝術生命的過早結束而痛惜。不寧唯是,我聯想到高老先生另一場動人而又令人遺憾的演出。
那是一九三六年,高老先生赴上海演出,中途突然啞嗓,回平將養。經過德國醫院一些名醫醫治,嗓音有所恢復。迫於生計(要知道,演員不上台,就沒了飯碗),定於端午節前夕,演出二場。第一天是老先生的拿手傑作全本《潯陽樓》,第二天是《煤山恨》。當時,郝老師和楊小樓先生合作,班中架子花臉是李春恆先生,他在《潯陽樓》劇中扮演李逵。我那時尚在重慶社,赴武漢等地演出剛剛回京,被約飾演劉唐。
高慶奎先生已輟演了一段時間,再次登台,觀眾頗有久別重逢之感,購票極其踴躍。結果竟事出意外。高老先生飾演的宋江,首次出場剛在幕內念出一句:「列位,少陪了!」我的心就咯噔地沉下來,險些「哎唷」一聲喊出口。怎麼高老先生的嗓音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高亢、嘹亮,變得乾澀、沙啞啦?後台的人們也都驚訝地豎耳靜聽。「嗓子還沒溜開,一會兒就會好了,」這一願望,霎那間從每個人的心頭掠過,我也在這樣地祝願著。大家都為老先生暗暗捏一把汗呢!
老先生上場了。「大老爺打罷了退堂鼓」等幾句四平調,幾乎墮入無聲地演唱,到我劉唐上場,和宋江酒樓會面,老先生完全失音了。全憑眼睛、手式、動作與我對話,我望著老先生那認真、嚴肅的神情,看見他那從臉頰上滾落下來的黃豆粒一般的汗珠,痛惜、焦慮的心情更添了幾分。我能理解,此刻,老先生為他自己的嗓子失音該多麼焦慮;但他很沉著,他不惜餘力地憑藉動作、神情將戲演下去。而我只能竭盡全力地放開喉嚨,讓觀眾聽清我的唱念,以協助他們理解宋江的無聲表演。
觀眾的情緒、態度更是令我感動。面對舞台上的半啞劇表演,他們竟能長時間地屏氣而看。該靜場時,場內靜無聲息,逢老先生表演到精彩之處,仍報以熱烈掌聲。是出於對高老先生藝術的熱愛?是對他嗓啞無音的同情、惋惜?是被高老先生一絲不苟的認真表演所感染?還是相信高老先生的嗓音過一會兒會好起來呢?都有吧,都有!我認為。
客觀事實冷酷無情,不遂人願,高老先生的嗓音一點都沒好轉。戲演至宋江吃屎裝瘋已近結束,部分觀眾才惋惜、感嘆地提前退出劇場。絕大多數的觀眾都堅持到散場。第二天,《煤山恨》只得回戲。但是,有很多觀眾不肯退票,他們還沒灰心,依舊渴望著,等待著,等高老先生嗓子一旦恢復。再來換票看他的演出,而且認為這個日子的到來,是不會太久的。所以,直拖了幾個月的時間,票,才退完。
寫到這裡,感動、遺憾、同情、惋惜的情緒,縈繞在我的心頭。對一個演員來講,嗓啞失音,脫離舞台,是最痛苦不過的,而觀眾給予的同情、鼓勵、關心,則又是演員痛苦中的最大的安慰!幾十年過去了,高老先生和高派藝術並未被人們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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