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四十年

2024-09-30     上觀新聞

1984年農曆八月十六,也就是中秋節的第二天,我和張琴在陝西嵐皋縣文化館閱覽室舉行簡樸的婚禮儀式後,趕了一趟當時的最新時尚——蜜月旅行。

蜜也有,苦也有。坐汽車到安康,乘慢車到武漢,搭夜行船到九江,顧不上休息,就去爬廬山,下山見有船就急吼吼坐上去,夜行長江,枕水而眠,到南京拜謁中山陵,看長江大橋。

次日乘火車至上海,望一眼外灘,對岸是荒灘淤地,散落著幾處小村落。逛罷城隍廟,在南京路光明照相館奢侈一回,照了富有紀念意義的婚紗照。最後一站便是嚮往已久的西湖。到杭州天色已晚,燈火併不通明,就像撲火的蛾,提著行李直朝亮處找,一時半會尋不著旅店。有個好心的阿姨向前一指,說前面不遠有街道招待所。上前打問,說女的可以睡大通鋪,男的在樓梯角落歇息,每人收費八角。

天剛亮,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跑步去看西湖,晨霧煙嵐、水色山光,天堂美景名不虛傳。過斷橋,踏蘇堤,爬孤山,游曲院風荷,掬虎跑泉水,參拜靈隱寺,留影六和塔。迴轉時見有小木船去湖心亭,每人收費五角,微風習習,輕舟搖盪,很快就到了三潭印月。沒有月可印,卻有陽光普照,對著水面拍了幾張照片。花港觀魚觀自己的倒影,影子被魚啄破,忍不住撲哧出聲。柳浪未聞鶯,卻聞到晨練的吳儂軟語,婀娜婉轉的歌喉。

世事滄桑,人間輪迴,山不轉水轉。幾年前,我和老伴搬家至上海,最近女兒一家三口來上海看望我們,最後一站也是西湖。時間說巧真巧,正逢我們結婚四十周年前夕。老伴說,四十年前,我們兩個人來看西湖,現在變成五口,說不上開枝散葉,也算家門有繼。我說,結婚四十年,重遊西湖,讓祖國的大好河山見證一個普通家庭的變化,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們將當年旅行結婚的見聞和經歷,講給女兒女婿聽,他們不住地點頭,覺得年輕時應該浪漫一次,才叫人生值得。

西湖模樣不僅俊俏依舊,而且更加亮麗嫵媚。迎面來的不是柳絮,也不是楊花,而是能飛能舞的小蟲子。像是下著一場綠雪,只是輕颺飄飛,卻不落地,直朝人皮膚上赴。想起張岱《湖心亭看雪》,根據眼前情景試改幾句:霧蟲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綠。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數芥、舟中人數十粒而已。

風從四面八方來,陽光從四面八方來,人從四面八方來。水是西湖的,樹是西湖的,開放的西湖也是我們的。我們想沿著當年的路線,重新來一番回味,怎奈腿腳不靈便,加之暑熱難耐,只到了三潭印月,老伴同外孫在柳蔭下納涼,交談著什麼,很有畫面感。遙想當年,陌生又熟悉,外孫坐的地方應該是我那時坐的位置。

前面是康熙題字的御碑亭,雖說「潭月澄心印,湖光豁性靈」,我還是覺得旁邊那棵南川柳可愛,算得上自然與人文共生的標本。介紹文字上說它是散生,也就是周圍沒有同種樹木的情況下獨自生長,意味著在一定區域範圍內是唯一的、不可複製的。我喜歡是因為它歪著脖子,身子前傾,還有那親水的姿勢,憨態可掬,身上突兀的疙瘩,像一枚枚純天然壽桃。皮膚粗糙而至堆累,老年斑疊加了一層又一層,如同上了年紀的老人,對世間需求甚少然而活得執拗,所以依然蒼勁挺拔,鬱鬱蔥蔥。脖子歪著,並不是委屈、佝僂,而是倔強,是想離湖水更近一些。養護者怕它哪一天忽然倒下,撐了兩根鐵棍當作拐杖。但這拐杖一次也未用過,因為它從未離開過腳下土地半步。我喜歡老樹,只要夠得著,老想去撫摸,它們身上有著太多的經歷和掌故。老伴是故地重遊,孫子是忘年之交,一老一小在樹旁留影,讓樹擔保,西湖作證,血緣親情的延續與機緣巧合息息相關。

錢塘後潮推前潮,西湖前波讓後波。一路陽光,一路回憶,西湖處處有故事,故事裡有我們小小一家人。西湖就像一面明鏡,有祥和的光影,有太多的知往鑒今。人這一輩子,有鬥不過的天地,看不完的臉色,咽不下的閒氣,忍無可忍的是非,這一切,在湖光瀲灩、清風朗月面前,最終都要和解,都會歸於平靜和寂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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