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賡武 × 許知遠:長成一棵只屬於你自己的樹

2023-10-16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王賡武 × 許知遠:長成一棵只屬於你自己的樹

武吉布朗(Bukit Brown),新加坡首個華人市政公墓,容納了從清代到新加坡建國初期移民至這個國度的先賢。埋葬於此的銀行家陳延謙(1881—1943)曾題字道,「埋骨何須故里,蓋棺便是吾廬」,這或許代表了漂泊中異鄉人的一種普遍心境。

類似的孤獨與邊緣之感,在每個時代都以不同的方式重現著。成長在怡保、堅持用中文寫作的馬華作家黎紫書,生於東北、10 歲隨母來到新加坡的建築師姜文歡,以及祖籍潮州、經營三代華人老店的樂器行老闆翁澤峰都在變動中反覆面對同樣的問題:

「我是誰?」

十三邀本季最後一期,許知遠拜訪了海外學者、東南亞與華人歷史研究先驅王賡武。以殖民地時期的東南亞為起點,他自幼四海為家,大半生周遊於三大洲之間,在怡保、吉隆坡、坎培拉、南京、香港、倫敦、新加坡等多個城市生活過。

歷經各地的戰亂與革命,讓王賡武對「民族國家」「海外華人」「文明與文化」等議題產生濃厚興趣。他於 1947 年考入南京國立中央大學,翌年因時局劇變入讀新加坡馬來亞大學歷史系,直至研究院,後又赴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攻讀哲學博士。

1957 年,王賡武回到馬來亞大學任教,在研究中國歷史的同時開始著手于海外華人研究。1968 年,他應中國研究泰斗費正清之邀撰寫了一篇關於早期明朝與東南亞關係的論文,費評價為「大師級的作品」。

1986 至 1995 年,王賡武擔任香港大學校長。他在採訪中表示「我很喜歡香港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它靠近中國大陸,可以看到各種變遷,對中國進行近距離觀察和研究」,研究範圍也隨之從五代史、南海貿易延展至中國復興、歐亞大陸戰略思考等領域。

幾天前王賡武剛剛過完生日,他以 93 歲的高齡保持著閱讀與交流的習慣,穿梭於學術研究與日常平凡的瑣事間,敏銳健談,筆耕不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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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成一棵只屬於你自己的樹……不論移植到什麼地方,這棵樹都會茁壯成長。」

01 南洋

「南洋」最早起源於中國和日本,作為地理概念,兩方的界定一開始還沒有統一。清朝末年,中國基於海防設置,把國土以南的海洋部分稱「南洋」,與「北洋」相對;而日本則將太平洋群島都包含在內。

在中國,「南洋」這一地理概念初見於晚清時期,是以亞洲大陸為核心視角進行的方位劃分。清朝政府將國土沿海地區以長江口為界,分南洋、北洋兩個防區。《南京條約》簽訂後規定五口(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通商,後設南洋大臣管理各口岸外交、海防、關稅等各項事務,主要面向北至江蘇沿海,東到菲律賓,西達越南,南部馬來群島、新加坡、印尼群島乃至太平洋中南的薩摩亞等地。因時局動盪,以漢族為主的大量國人湧入該區域內的其他國家謀生、定居,這一移民過程被稱為「下南洋」。

1958 年,王賡武在 Sarawak 廣播電台推出長篇歷史講話,定義「南洋」為「今日之東南亞,特別關涉東南亞沿海狹長之大陸地帶及菲律賓、印尼兩大島國」;1961 年,許雲樵著《南洋史》定義稱:「南洋者,中國南方之海洋也。」在地理學上,本為曖昧名詞,範圍無嚴格之限定。現以華僑中之東南亞各地為南洋。「東南亞」則是立足西方提出的概念,1955 年 D.G.E.Hall 著《東南亞史》(A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將其界定為越南、泰國、緬甸、柬埔寨、寮國、馬來亞(包括新加坡)、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群島所在地區。以上說法為今日學界普遍接受。

《南洋華人簡史》

A Short History of the Nanyang Chinese

水牛出版社,1972 年

02 華人與華僑

「僑」指正式的、獲準的和受保護的海外居住。直到十九世紀末,「僑」也被套在了海外華人身上,用指官方認可的居住在國外的個人或社會群體。但在國籍概念尚未傳入以前,基於文化認同和情感歸屬,「華僑」的含義仍有含混不清的地方。

民國時期,或因孫中山「華僑乃革命之母」的影響,華僑受到政府社會廣泛關注,相關報道和研究大量見於《東方雜誌》等報章雜誌之上。王賡武在梳理「華僑」一詞的起源時提出,歷史上「華僑」一詞曾被廣泛地使用,源於《南京條約》簽訂後的五十年,中國對待海外華人態度革命性的轉變:「僑」字的使用帶來某種官方的、獲准並得到保護的意思。但歷史學家們越來越意識到「華僑」一詞與政治的聯繫過於緊密,往往與之俱來的「大漢族主義」也讓人避之不及。

今天,「華人華僑」常被連用,但「華僑」(定居海外的中國公民)與「華人」(祖籍中國的外國公民,中國尚不承認雙重國籍)在法律上仍保有嚴格區分。

統一後之華僑慶祝國慶盛況(南洋荷屬山口羊支部寄贈本報),《民國日報》(008 版),1928

03 民族國家

民族國家在亞洲是個新概念。啟蒙思想推動世界進入現代,「民族國家」是其中重要的政治概念。現代化進程中,全球各國間外交關係幾乎均以民族國家為出發點。這對於多民族共同組成的中國來說,是相當複雜的問題。

正如杜贊奇所言,現代社會的歷史意識為民族國家所支配。由於建立民族國家是民族主義(由民族意識喚起的、對本民族的感情態度,表現為全面忠誠與奉獻)的最終訴求,民族與國家聯結成政治實體以後,個體與政府間必然存在某種張力。王賡武也觀察到這種矛盾的情緒,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有些本地華人心繫中國,希望有一天落葉歸根,不過大多數華人認為馬來亞是他們的家園……他們希望獲得平等待遇,拒絕成為二等公民。

04 「一統中國」

如何統一,如何再統一?這個角度看,五代和軍閥時代的歷史進程非常類似。「分久必合」的概念很有趣,可以追溯到周朝,這麼看我們歷史的模式似乎很早就確定下來了。

「五代」為中國古代歷史的一個時期,自唐朝滅亡到宋朝完成大部分統一為止,常被傳統史家視為雜亂無章、內外交侵的亂局典型,以統一王朝之演進看待該分裂時期的前承後續。

王賡武 1957 年撰寫的博士論文「Structure of Power in North China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從軍事鬥爭和制度建構等層面論述了五代時期邁向統一的進程。他提到中央權力因秦朝與漢朝的統一而成為了一種成功典範,以三皇五帝、夏商周為核心敘述對象,古代中國的興起構成了持續強大和完整的文明,而理想的核心即神聖的一統架構,能吸收先後統治中原的一切小規模文化與族群。後來者幾乎都有期望能夠征服一個統一的「中國」的野心,王賡武認為,這也讓中國人無法想像一個分裂的中國會是「正常」(normal)的。

《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

Structure of Power in North China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中西書局,2014

05 文化與文明

「文明」是沒有邊界的。所以文明是什麼?一種理想,一種對人類的看法。我們創造什麼新的發明、新的概念,使得人類更好且沒有邊界的,就是文明。任何人要學,就可以學。

「文化」是有邊界的。所以文化為什麼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比文明更厲害的概念,就是因為有這個新的帝國跟國家的概念,有政治體制存在就有了邊界。所以一直到啟蒙時代,才開始出現文化的問題。

德國思想家斯賓格勒於 20 世紀初出版《西方的沒落》,對文化與文明作出獨特區分。他說:「每一種文化都有它自身的文明,每一種文化都按照生老病死有機地發展,這個邏輯的終局就是文明。文明可以視為文化的必然命運……文明是文化衰落的階段而不是文化成熟的階段。」

湯因比推崇德國思想家斯賓格勒,「文明」也成為他的研究單位之一。他反對西方中心主義,主張世界存在多個彼此相異的文明且都有存在對意義。湯在《文明經受著考驗》一書的序言中對二者進行了更為細緻的闡釋:就像民族是多元的一樣,文明也是多元的……不同的文明匯聚在一起,並且由於這些文明的碰撞而在這個世界上又誕生了另外一些種族和高度宗教的社會。他認為文明是宇宙中一切現象的載體,之於人類而言即社會的某個階段。而「文化」是一個社會成員內在和外在行為的規則,文化是含有價值的。每個社會網絡都是文化的載體,各個文明是「屬」文化的一個「種」文化,因此每個文明也都依附於具體的社會網絡。

以此論述為基礎,「文化與文明」是王賡武至今深耕的研究選題。

《王賡武回憶錄》

HOME IS NOT HERE ;HOME IS WHERE WE ARE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

「等待回到中國以及重返馬來亞,這兩者形塑了我的人生。

如今老邁的我發覺一生中好多環節都可追溯至這兩地。

南京的意象讓我想起人生中似乎幾度追尋的目標。

而怡保則代表了我生活其中並學會珍愛的多元文化世界。」

—— 王賡武

編輯:左堯依

實習生:王菊藝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ada3835d0a0c8e2a902ccfac6d28321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