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文壇 | 史沛鴻:父親的二三事

2023-12-08     渭南文壇

原標題:渭南文壇 | 史沛鴻:父親的二三事

渭南文壇 | 史沛鴻:父親的二三事

父親的二三事

作者 史沛鴻

2016年的父親節是禮拜天,早上起來,我用仿古宣寫了一幅四尺對開四條屏的書法,內容是關於父子情的古詩,落款中我寫到:在心中,我永遠仰望我敬愛的父親,他是我堅強而高大的偶像。父親一輩子從事傳統文化挖掘保護,受他的影響,我們全家都不過洋節日,但是我覺得在這一天以書法和古詩詞詮釋天下父子情,表達我對父親的摯愛,不失為最好的方式。

1994年農曆3月的一天,上午九點多吃完早飯,父親來到祖母的房間,對著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快四個月的祖母說:「娘,局裡昨天通知今天上午要開一個會,我現在要去縣上,你好好休息,會開完後我馬上就回來」。羸弱的祖母聽到後沒有說一句話,把臉側向一邊,瞬間,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心裡非常清楚,父親對公家的事向來是放在第一位的。

就這樣,父親在沒得到祖母答應的情況下騎著自行車趕到縣城,到了文廟院子裡,靜靜的沒有一個人,通知開會的人一個也沒有來。父親打開自己的辦公室門,靠在椅子邊,心中想到,咱整天給別人寫文章,從來都沒有給自己辛勞了一輩子的老娘寫點啥,乾脆趁著等人的時間寫幾句。他鋪開稿紙,拿起鋼筆,卻突然腦子一片空白,思緒極度混亂,坐立不寧,怎麼也靜不下來。想到母親的一生,他不禁失聲嚎啕痛哭,淚水打濕了層層稿紙,好不容易強忍住淚水,第二頁稿紙才寫到一半,門外邊傳來摩托熄火的聲音,門推開進來的是我家的遠房親戚振鋒叔,他是騎著建設60摩托車趕到縣城的,在他的眼睛和父親對視的一剎那,父親頓時明白了所有,他輕聲問振鋒叔,是不是十二點?振鋒叔說,是的。

這一切,都是父親後來說的,他說當時他心亂如麻,心慌無比,煩躁鬱悶,無形的悲痛湧上心頭,構思好的文字無法書寫,兩隻手莫名其妙的顫抖,他不由看了一下表,時針指在十二點,剎那間明白了這是老母親給他的心靈感應,給他最後的叮嚀,給他最後的不舍。

在她人生最後的一刻,她沒有見上她相依為命、關懷牽掛了一輩子的兒子。她的兒子也沒有親手為她合上一雙飽經人生苦難的眼睛,人生最大的遺憾竟然是母子間的生離死別!這一天,是公元1994年農曆3月12日,祖母的忌日。父親說,多年以來他都無法原諒那個通知他開會的領導,因為那天直到最後都只來了父親一個人。2001年某天夜晚,中央電視台獨立製片人季丹採訪父親,面對鏡頭,父親講起了他的藝術經歷,在談到這段往事時,他竟然毫無保留地當著我和兩個陌生人熱淚橫流。我知道,這是父親心中永遠難以忘懷的悲痛。

父親上小學、上初中使用的部分課本至今仍在,高中時,因為家庭緣故,在姥姥和堂祖父的勸說下被迫輟學,他說九月一日開學那天,他獨自一個人在村裡東溝邊土崖上整整坐了一天,難過的淚水,失落的心情,無助的目光,無奈的神情交織在一起,他委屈的怨天怨地怨人,但從第二天開始,他便默默地扛起了我們家的生活重擔,他給當隊長的二爺說,啥活最重最掙工分就分給他。出牲口圈,給牲口割草,拉糞拉土這些活幾乎是他承包了,當年年終決算時,父親用一雙肩膀不僅還清了欠生產隊的,還餘下了三千多工分。小腳姥姥激動而又心疼地說,我娃把苦下了,再也不用聽分糧食時會計那一聲無情的「欠社戶往邊站」了。

這樣的辛苦一干就是十四年,十四年間,父親在生產隊的大集體里學會了犁耩耙耱所有農活,幾乎每天都是晚上十二點才睡覺,凌晨五點多就從西溝里挑回一擔清涼的泉水。他說,現在做事善於統籌安排的方法,就是那時候養成的好習慣。除了我家的農活,他在村裡的科研站干過,在村裡的業餘劇團干過,他要召集業餘劇團的排練,要管理服裝道具,要負責導演,還要上台演戲,他和我媽演出的《老兩口學毛選》至今被群眾樂道。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開始,他每年大年初一都會邀請曾經在業餘劇團里一起工作過的林周爺、振榮叔、宗娃叔、萬有叔、中財叔等十多個人晚上在我家裡聚會,大家坐在熱炕上,興高采烈地諞閒傳,說著在劇團里的逸聞趣事,誰誰把戲詞忘了,誰誰把道具沒拿,誰誰又故意不接戲。又說到哪一年去哪個村演戲,光走路就把人掙扎咧,餓得頭暈眼花卻還要演戲,又說到很多很多並不如煙的往事,也說到現在的幸福生活,屋子裡一片歡樂祥和。

大家在回憶和興奮中吃著我媽準備的飯菜,中財叔給大家講述著他從事民間樂人經歷的稀奇古怪,惹得所有人開懷大笑。萬有叔也一定會眯著眼笑嘻嘻的對我婆說,嬸嬸,把你腌的蒜薹叫我吃一點。我婆就會派我到放雜物的房間裡,從那個青花雙喜罐子裡抄出一碟子,一會兒工夫碟子就見了底。

如今,青花罐子我還完整無缺的保存著,我婆和這些叔叔們卻已經相繼去世二三十年了,真的是物是人非啊。有一年,父親帶回來一台錄音機,這在當時絕對是稀罕物,他當場打開錄音,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隨便說幾句話,然後回放給所有人聽,神奇的玩意讓在場的人都驚嘆科技的神奇,卻絕不會想到現在一個智慧型手機就可以玩轉一切。我記得當時我說的一句話是;「婆,給我取一個饃」。至今想起仍覺得既好笑又感慨萬千。

父親的雙腿骨質增生是在四十歲左右患上的,但他卻堅持用四十年時間騎著自行車走遍了合陽的山山水水、村村落落進行田野調查,就連潘家山裡面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杜家塬,他都去過兩次,終於調查到這個村民國時期曾經還有民間線戲班社。他用最直接、最接地氣的方法採訪了數百位民間藝人,他用超乎常人遠見的眼光發現了一個又一個優秀的民間藝術,七八十本筆記本記錄下已經去世的民間藝人口述資料和已經消失的大量民俗事象,繼而一篇又一篇文章相繼發表,很多外界人都是通過他的文字才了解到合陽的傳統文化。

調查時往往大半天連一口水都喝不上,更不用說吃飯,有時候辛苦半天翻溝越嶺,卻吃了閉門羹,有時候還被誤解,沒有報酬,沒有名利的自覺行為,他一堅持就是四五十年。收集整理出來的寶貴資料,他卻自己貼上複印費、快遞費寄給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或者贈送給前來採風的學生、文化愛好者,他說,這就叫「資源共享」。為了使民祭帝嚳陵活動圓滿完成,他在洽川鎮一住就是半個月,為了西中雷撂鑼千禧年參加渭南市建市十周年慶祝活動順利完成表演,寒冷的冬夜,他穿著黃軍大衣半夜去村裡接人,表演完後又坐車把每一個人都安全送到家。

他的口袋裡永遠都裝著一個小筆記本和一支筆,隨時隨地調查,隨時隨地記錄,強烈的使命感和文化情懷支撐著他成年累月穿越在合陽鄉間,無論到哪個村莊,只要提起他,人們總是用誇讚的口吻說「老史,好人!」我這個兒子跟著他沾了不少光。

當偶然看到一篇文字說提線木偶戲產生於山西時,他氣憤至極。隨後帶著一篇歷史脈絡清晰、證明資料詳實的《線戲的老家在合陽》的論文參加了全國性的學術討論會,在會上,他有理有據的發言博得與會專家、學者讚譽,他以一己之力論證了一個歷史事實。

提線木偶戲、合陽跳戲、東雷上鑼鼓、合陽面花、紙塑窗花、西中雷撂鑼,這些當年瀕臨消亡的民間藝術就是在他數十年如一日的挖掘、整理、宣傳中重新煥發出耀眼的光芒,成為國家級、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005年,當東雷上鑼鼓登上渭南市大型史詩級舞台社火《華山魂》表演舞台時,在後台的父親給民間藝人動員時竟然熱淚橫流,他說,我們對得起東雷村所有群眾和已經去世的民間藝人我們對得起合陽人民對我們的厚望。更多群眾也是在他的一篇篇文章中領略到合陽古塔的雄奇、處女泉的婀娜、武帝山的偉岸。全國各地專家學者從他的千萬餘文字中發現了合陽獨特的生產生活習俗和深厚精細的傳統文化。

從1998年《走近古莘》開始,到2018年的《合陽跳戲》的出版,父親一共出了十五六本書,這其中有專業的文化著作,有與人合作的學術集成,有圖文並茂的大型畫冊,它們的出版,為宣傳合陽地方文化發揮了巨大作用,為外界人了解合陽打開了一扇窗,為後人留下了珍貴的文字資料,可是,其中的艱辛與無奈,心血與汗水,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父親在第一本書的扉頁上用了艾青一段話: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有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我能理解父親用這段話的感情,他對合陽這塊土地的感情已經紮下了深深的根,對合陽的民間藝術傾注了全部的心血,無私奉獻是他一輩子的做人理念。已故著名的民間藝術家羅占花老人是合陽紙塑窗花技藝的佼佼者,老人的作品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三十五幅。是建國以來合陽縣唯一一個登上《人民畫報》封面的民間藝術家,技藝精湛的老人一生遭遇卻非常坎坷,家境十分貧寒,從開始調查接觸老人,父親每一次去她家,自行車前頭都掛著二斤點心,逢年過節還要給送去面和油。老人患病時,他聯繫當時在縣中醫院當院長的樊樹民好友,開上救護車,專門把老人從張家莊拉上來,為老人免費做檢查開藥。父親還讓我還兩次騎著自行車去為老人送藥。

我結婚時,我媽給他說,你成天說嬸嬸窗花剪得好,給咱要上幾幅貼在娃的新房窗戶上。父親說,老人靠的那個過日子哩,咱給人不說那個話。老人去世後,父親動員張家莊黨支部、村委會,為一個普通的民間藝人召開了追悼會,受到廣大群眾誇讚。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縣文化館和當時四食堂的芝麻油餄餎店是對門子,父親卻幾年都不捨得去吃一碗。1989年我上高二時,有一次學校開班會,恰巧他出差在外,我便拿了他的錄音機,想在學校張狂一下。不料走到文廟大門口碰見了在文化局工作的王宏聲伯伯,他叫住我問了緣由,我能看出來他很生氣,他說,半個月之前我出差回來,碰巧在大荔縣車站碰見你伯,他坐在台子上,頭低著,臉上看起來很無奈,我就上前叫他,問了後才明白原因,他是因為口袋裡連買回合陽的車票的一塊五毛錢都沒有了,最後還是我給他買的票。我知道,父親每當從外地參加會議回來,箱子裡除了買回來的新書沒有其他。

出書的費用,硬是父親在微薄的工資里一分一分摳出來的。因為一句承諾,他的《合陽雷氏簡況》整整調查了十年,因為一個課題,他寫了《合陽民間俗語裡的民俗》。為了搶救合陽跳戲,他成了行家莊的「榮譽村民」,跟著跳戲演員把村裡的長輩叫哥叫叔,和老書記黨建華成為莫逆之交,黨正傑、黨欣普、黨忠信等幾個已故跳戲名家都和他結下深厚的友誼,至今跳戲社的人還在說,我村的跳跳多虧史老師,要不是早都畢咧。厚厚的十幾本書,沒有一分錢的稿費,是他灑下艱辛汗水的足跡,凝結了他對家鄉全部的愛!他的書全部送給人,別人問他圖的啥,他只是笑笑而已,他說,就是再有十個像我這樣的人,也把合陽的文化挖掘不完。

四十多年來,他堅持撰寫論文,自費參加全國民俗學會年會及其他學術討論會,在會上他以紮實嚴謹的田野調查成果博得與會專家學者的讚揚和關注,他讓合陽的民間藝術走上了大專院校的課堂。我不敢相信,他拖著一雙變形的腿,帶著他的論文,提著他自費出版的書,行走在陌生的城市大街上艱難的樣子,我仿佛看到了朱自清《背影》里的父親,給我的只能是淚水,我理解父親,我母親理解他,我們全家都理解並支持他。

無論是中央電視台,還是渭南電視台前來採訪合陽文化,無論是提線木偶戲還是合陽跳戲,歷史淵源、名老藝人,他都會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渭南電視台合陽籍編導鄒彩虹女士在拍攝百集非遺電視專題片的幾年時間裡,都會邀請父親講解合陽非遺項目和傳承人,她說,史老師在場,我心裡就有底了。也很奇怪,凡是她在合陽拍的片子幾乎都獲得了國家、省市獎項。在陝西師範大學非遺傳承人研學研培課堂上,他精彩的講課讓學員們讚嘆不已,有的學員因為認識他而很多次前來合陽學習取經。在東雷村的打麥場,他給民間藝人講解上鑼鼓的歷史,講解上鑼鼓的表演特性,讓群眾演員們理解了老先人的偉大,理解了什麼是渭北高原上鑼鼓的陽剛之美。黨中信、行俊肖、馬篤學、李敏生、劉勤肖、趙煥能、宋朋傑這些民間藝人都是在他的宣傳、指導下相繼成為國家級、省市級非遺傳承人。

而他卻依然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奔走在合陽大地,在為合陽優秀的民間藝術無私奉獻。他曾經為合陽十多位藝術家寫過文章,卻唯獨沒有人寫過他,他成功為姚順康、王智民的作品參加全國百位農民作家免費出版書籍多方聯繫,卻沒有為自己自費出書而後悔。他和酷愛合陽傳統文化的韓城籍畫家劉藝俠成為忘年交。他在一個眼睛近乎失明的狀態下為數十人義務修改、校對書籍。他為數十個村莊的村志編寫付出了大量勞動。他為數十個姓氏家族續譜工作提出了切實的指導。他建議編輯印刷的《合陽文化系列叢書》收集了他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數百萬字文化資料,長年累月的艱辛付出卻與他的回報不成正比。

年近八十的父親因為病痛的困擾蒼老了許多,精神頭也顯得憔悴了,做了手術的雙腿依然要有拐杖,但他仍然是我們家起得最早的人,家裡幾乎每天都要接待前來請教的各界人士。他仍然用一腔熱誠為了他深愛的故鄉,為了他深愛的合陽民間文化而筆耕不輟,2021年,一部洋洋四十萬字,收集資料最為全面,凝結了他四十年心血和汗水的《合陽線戲》,由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發行。這一年,他獲得「渭南市非遺保護貢獻獎」。最近,除了已經撰寫好的三四本專著外,他正在撰寫又一部關於合陽民間文化的書籍。

父親說:人生如粽,不怕你有稜有角,就怕你肚裡空空。人生如粽,經得起熱水沸騰,耐得住冷藏冰凍。人生如粽,向白米學會融合,向粽葉學會包容。人生如粽,不捆綁就是一勺稀飯,不蒸煮哪有美味香濃!

(2023年9月20日夜防汛值班再稿)

【作者簡介】史沛鴻,陝西合陽縣人,供職於合陽縣文化和旅遊局。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渭南市政協特聘文史研究員,政協合陽縣第八、九屆委員,第十屆常委。主編《合陽文物》《合陽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圖典》,攝影作品先後獲得陝西省「群星閃耀」群文幹部技能大賽一、二等獎。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a38d578115d955c0e9bb7fd86b29353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