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台回復「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在網際網路中,河森堡感覺自己的人格「又發育了一次」。在微博粉絲數比現在少五個零的時候,河森堡什麼都敢說。遇到不喜歡的學者寫的書,他會說那是個白痴,書寫得可以扯下來擤鼻涕用。現在,作為「最紅國博講解員」,他會說:「這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學者,他的部分觀點給了我新的角度。」
採訪的時候,他總這樣警示我:你這麼說話,就是沒有經歷過大流量的洗禮。
前段時間,擁有412萬微博粉絲的國家博物館講解員河森堡發了一條微博。
「我這些年見過不少大流量博主,來自各個平台,分屬於不同的垂直領域……大概50人左右。在這50個大流量博主中,心情好的人有幾個?」答案是,零。
「大流量與壞心情的相關是如此強烈。」有些整天在網上發段子的搞笑博主,私下裡卻極陰鬱沮喪。網際網路上,人們用處理百人級人際關係的心理硬體去面對上百萬人。他將這種現象定義為「精神超載」。
河森堡本名袁碩,被稱為「最紅國博講解員」。17年3月,他在「一席」發表的37分鐘人類學演講視頻《進擊的智人》成為全網爆款,開啟了他為期兩年的「知識網紅」之路。現在,河森堡每天使用微博的時間平均在四到五個小時。採訪的中途,他拿出手機:昨日互動(評論、轉發)數是4.33萬。
在網際網路中,河森堡感覺自己的人格「又發育了一次」。在微博粉絲數比現在少五個零的時候,河森堡什麼都敢說。遇到不喜歡的學者寫的書,他會說那是個白痴,書寫得可以扯下來擤鼻涕用。現在的他會說:「這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學者,他的部分觀點給了我新的角度。」
採訪的時候,他總這樣警示我:你這麼說話,就是沒有經歷過大流量的洗禮。
河森堡喜歡有人對紳士一詞的定義:在任何場合下都能讓人感到舒適的人。在微博上,他在意他人的評價,又從來不跟人發生衝突。有人批評他寫的小故事,言辭激烈得「仿佛要把人摁在馬桶里溺死」,他也溫文爾雅地回覆:何必呢,你生這麼大氣肚子餓不餓?我做個三明治給你吃。
碎片時間裡的河森堡在網際網路中完成了一場徹底的改造。幾年不見的朋友和他說:「你人看上去低沉很多。」他自己卻沒發現。有粉絲曾問他,「河森堡的心裡怎麼走?」他回答道:要穿過絕望平原,翻過焦慮山谷,抵達抑鬱之湖的北岸,坐上一條悔恨打造的小船——河森堡就泡在湖的中心。
他已經分不清現在的說話方式是否是他的本性。但他能肯定的是,「它已經慢慢成為我的本性」。
以下為河森堡的自述。
你這麼說話,就是沒有經歷過大流量的洗禮
我是河森堡。這個名字來源於我很崇拜的一個德國物理學家,叫海森堡。我覺得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像他這麼牛,所以我就把自己降了一格。大海之下為江河。
在微博上,我有400多萬關注者。每天給我留言、轉發的人非常多。你看,我昨天(7月7日)的微博互動數是4.33萬。你覺得四萬多可能沒多少。四萬多人站你面前,能站到地平線去。每天我都需要面對上萬個人,他們評論、轉發、評論、轉發。
我的口頭語是「我個人認為」、「一定程度上」、「至少有一部分」,都是一般日常口語不會用的詞。這會讓人覺得我說話一直「端著」,有點拿著勁兒。其實以前我不是這樣的,上大學的時候我說話特別不注意,恨不得說話不帶髒字都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後來做了講解員有所收斂——嘴上麥克風,腰上挎著喇叭,不小心帶出一個髒字來,整個展廳都能聽見。
但經過大流量洗禮之後,我的人格又發育了一次。 假如現在有一個學者寫了一本書,我很不同意他的觀點。上大學時我會說:這個學者就是一個白痴!這書我完全可以扯下來擤鼻涕用。但現在我會說:「這本書很好,它給了我很大啟迪。這位老師也是令人尊敬的學者,他的部分觀點給了我新的角度。以後有機會,我覺得可以向老師當面探討。」
再打個比方,現在桌上有三道菜,其中一道菜我非常不喜歡,我心裡想的是「這做的太差了,什麼玩意兒做的」,但嘴上我會說:「今天這三道菜,我覺得這兩道菜真的做的非常好,廚師真的是有心了。」
你會發現,否定不會直接說出來。它會在留白之中,在語言的慣性和詞句的縫隙之中,但它沒有說出來。
但無論多麼謹慎還是會被罵。在微博上,就算你是釋迦摩尼也會有人噴你,說因為你的出身好所以才能成佛。
有一次,網上出了一個社會熱點。我想先看看前因後果,看看警方、檢察院表態沒有,不想上來就說。因為我知道我一轉發,五六十萬人跟著關注、瀏覽,就造成輿論了。結果後來有人說:大家都在討論這事,河森堡你怎麼不討論?不轉發一下?你就那麼缺乏責任心?你還有沒有點擔當!
我記得最可笑的,是另外一個博主的事。他什麼都沒做,有人編造了一些事安在他身上,許多人過去罵他。他說「我沒做這事,我當時都不在現場」。底下有人說:「是,我知道這事不是你做的,但你就不能道個歉嗎?」還有人附和:「這種人建議槍斃!」
流量越大,因為錯誤而付出的代價就會越大。你讓我舉一個例子?你能問出這個問題,就說明你沒有被大流量洗禮過。
你如果曾經說了一句蠢話,激怒了很多人,過了一段時間你聰明了,不再說這句話。但在一個採訪里,你把它又說了一遍,讓人寫進報道里。這豈不是又犯了一次蠢嗎?
如果我對你侃侃而談,這就說明,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我沒有變聰明。我還是原來那個層次。
他們對百萬分之一的惡毒 投入了百分之一的在乎
我每天大部分的空閒時間都會放在微博上,這些碎片化的時間是有毒的,它可以麻痹你的大腦,讓你一直一直讀下去。寫自己的微博卻需要靈感,靈感由兩種東西促成:一種是知識,一種是情緒。你去聽一個音樂會,看一場電影,甚至戀愛,情緒就上來了。用情緒把事實浸泡起來,靈感就會發酵。
情緒是會逐漸滿出來的。就好像有一個水杯放在這兒。我拿水不停地往裡倒,杯子滿了,自己就溢出來了。溢出來,就變成一條微博。
問題出在下一步。你寫了之後很快就有轉發,你需要和別人互動,看別人的反饋。我是一個重視反饋和評價的人。因為如果一個人失去反饋,他一定會變蠢。但反饋也有高質量和低質量,也有友善的和暴虐的,真誠的和虛偽的。
比如原來我寫文章會在結尾列出參考書目和引用。很快就有一群人出來罵我是廣告狗,給書做硬廣。還有人質問我,收了作者和出版社多少錢?於是我就不再列參考書目了。可是又有人開始罵我抄襲、不要臉,用了別人的事實和觀點還藏著不說。後來我就在文章里講文獻出處,不單列在最後。這次又換了一撥人:你怎麼給書做軟廣?掉書袋,裝逼。我說那我不寫了,省得你們罵我。然後,我看見有人說:丫果然心虛了,都不敢寫了。
之前我在微博寫過一篇微小說,通過一個外星人的故事講人類社會的進化。我想說的是平等和自由是先進文明的核心價值,馬上就有很多人來懟我說印第安人就是被先進文明屠殺。有人越說越急,仿佛要怒吼著把我摁在馬桶里溺死、淹死的感覺。
我可以幾乎肯定一點,就是印第安人的歷史,無論是中美洲的,還是拉丁美洲的,我都比他懂。在邏輯上,他和我要表達的觀點也並沒有互斥,可他依然要說。我想,他是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機會,可以讓人知道,他還聽說過印第安人這事了。
這些反饋就會帶來情緒的反噬。我經常跟一些微博大V線下聚會,坐在一起吃飯。各個領域的都有。我們總是討論大家在網上的遭遇。幾乎所有人都會傾訴輿論的困擾。我見過一些博主需要每周定期去找醫生做心理輔導,還有的人一邊走身上一邊響,那是藥瓶咣當的聲音,抗抑鬱的。
這是人的生理硬體和社會現狀不兼容帶來的。就像現在很多人很胖,得糖尿病、脂肪肝。因為我們的身體是在過去三十萬年的歷史中,在匱乏的環境中進化出來的。今天我們物質一下豐富了,身體還來不及適應新環境,人們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就一塌糊塗了。
人的精神也是一樣。我想人類的歷史中大多數時間,一個人的人際關係範圍大概都控制在150人以內。我們按照親疏遠近,給不同的人際關係賦予不同的情緒權重,這是身體硬體給我們的方案。可人們之前從來沒有過處理數百萬級人際關係的經驗。人們依然用處理百人級人際關係的心理習慣,去面對上百萬人。他們對百萬分之一的惡毒投入了百分之一的在乎。
我身邊不知道多少人(博主),被這種抑鬱、焦慮所困擾、折磨,也有不堪其擾離開微博的。你可想而知,這是一整個物種的問題。不是說我想一招就能屏蔽掉的,它是無解的。
逃避不能讓人成長。這一切都是一點點,逐步適應的。就好像你光著腳在地面上走一樣。剛開始你會覺得很疼很硌。你需要慢慢讓它長出老繭來。當厚厚的一層老繭長出來之後,你就覺得OK,還好。
我是這麼想的:被人罵是一件好事。一定程度上,罵你其實是對你價值的一種肯定。為什麼他要把你作為一個對比的指標?就像有個人他一直在罵劉德華,天天罵天天罵,有一天他和劉德華出現在一個場合,我相信他也會多看幾眼。
有一次,楊振寧先生去國博參觀一個展覽,他身體不好,得用輪椅推著走。我跟人說,你讓我推楊先生兩下吧。其實當時我特別期待的是,楊振寧先生能罵我兩句,說我兩句。說完之後,我回去能吹半年牛去——「你知道嗎?楊先生今天批評我了!」我覺得特別光榮。
也是這個東西,它成就了我
我記得剛參加工作時的一天。北京的早晨,下著鵝毛大雪。我頂著北風趕到國家博物館,做早上的第一場講解。換上工作服後我才發現,那天早晨博物館幾乎沒人。
我站在展廳門口,說話都有迴音。那時講解員的紀律要求一定要完成講解。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找到一個願意聽的觀眾。我看見一個觀眾就上去問:先生您好,您聽我講解嗎?女士,您聽聽我講解吧。也是奇怪,那天早上所有觀眾都特別冷漠,皺眉擺手說:「不聽不聽!」就像哄蒼蠅一樣。我一個人站在展廳里感慨:安徒生童話里有賣火柴的小女孩,國家博物館裡有講展覽的河森堡。
我的同事也有過類似的經歷,為了吸引人,當年他給觀眾準備的講解主題是《脊椎動物的登陸與演化》,現在變成《小翼龍為什麼哭了》。
16年開始,我開始用知乎與微博。17年有天早上,我睡醒打開微博,發現手機開始變卡了。突然閃了一下後,我刷出了五位數的通知。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以為自己乾了什麼倒霉事被人肉了。一看,才發現是我在「一席」上發表的關於人類學的37分鐘演講《進擊的智人》被傳到了網上。
這場講座是16年12月錄製的。在大望路一個小劇場,擠了200多名觀眾。這是當天的最後一場演講。話筒遞到我手裡時,將近晚上九點。有的觀眾已經悄悄離場。我站在紅色圓形地毯中間,從左到右掃視觀眾席一圈,確保不留死角。這是引起注意的方法。我解釋北京猿人頭蓋骨化石為什麼不完整,說到食人部落吃人腦袋。「人的腦袋怎麼吃呢?」現場觀眾都笑了,有人說我像是在說相聲。
那時候我正和妻子在泰國旅遊。朋友接二連三地在微信上給我發這個連結,說大家都看到了。我從泰國回到北京後,依然還有很多人跟我提起這個視頻。有些領導說我給講解員爭了口氣。我的部門主任對我說,希望能通過我改變公眾對講解員的認識。
之前我走在街上沒有人會認識我。後來我在建國門外大街上走路,等紅綠燈時,有人認出我了,說:「你不是演講的那個國家博物館講解員嗎?」我說是的是的。他跟我握手。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又有一次,我回家路上騎著我的電摩,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點子,我就把電摩停在路邊,坐在上面發了一條微博。沒過幾分鐘,底下有人用圖片給我評論: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發了這條微博!
我覺得特別逗。然後又感覺有些緊張:無論你做什麼,以後都會有很多人看著你。你的一句話,就可以造成輿論。
當你沒有成名的時候,沒有人會在乎你的表達。我曾為一個線上課程準備了一個月,最後課程被臨時取消——因為臨開課前,只有4個人報名。成名後,我的課件在網上四處流傳,瀏覽量突破了1000萬。
我曾經給自己定了這麼一個標準,在微博上當你有超過百萬粉絲時,證明你在這個領域裡,算是有一號人。當你超過一千萬粉絲時,證明在社會裡,算是有你這麼一號人。我沒法對抗流量。它有諸多副作用,但也是這個東西,它成就了我。
我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宣傳愛國主義嗎?
你很難說流量是好的,你也不能說是壞的,關鍵是要看你如何去理解和應用它。如果你是一個有百萬級、千萬級流量的一個人,你需要嚴肅地去思考這個問題。
我是國家博物館講解員,我有四百多萬的關注者,其中還有很多孩子、青少年。我盡力去宣揚那些美好的東西:自由、平等、真誠、禮貌、愛國主義。前段時間我寫了一篇《紅》,討論為什麼國旗是紅色的。我花了一個星期,從20億年前的細菌開始,寫到赤鐵礦、血液、甲骨文中的「赤」字,再到官服的染料和故宮的紅牆,還有無產階級革命的綿延。我跟朋友還專門去了大英自然歷史博物館,就為了拍一張紅色的帶有氧化鐵的岩石照片。
我把這篇文章在微博置頂。這是我的工作。我是一個國家的、重量級的、文化機構的宣教人員。我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宣傳愛國主義嗎?我應該讓大家對這個國家認同,對這個民族認同。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只不過做的形式不一樣。
類似前面關於外星人的微小說,我其實寫了很多,但我只把一些可以發的發出來了。那些不能發的,我知道一定會激怒一些人。我想也許有機會,哪天我臨死的時候,找一個律師,跟他說:我死後幾年,你把這些故事發出去。那時候我骨灰撒向大海了,那些人想找我鞭屍也鞭不了。
如果可以,我想一個人去挪威的一個森林裡頭,在酒店裡住著。外邊是針葉林,山林。我恨不得擱那看上一天。小溪上面蹚過去幾頭鹿。我坐在搖椅上,看著壁爐里的火。我覺得這樣就挺好,我感到舒服了。誰也別找我。
但那不是逃離。如果你是落敗者,到了那片森林,也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平靜。我一定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退場。勝者姿態,意味著你有能力貫徹你的意志。勝利意味著結束。你贏了,沒有什麼可以繼續再奮鬥下去的。但現在,很顯然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參考資料:
[1] 2017知乎鹽club《河森堡:一個博物館講解員的尷尬》
[2] FigureVideo《最紅國博講解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彌補初中犯的那個錯》
[3] 北京日報《國博講解員變身"網紅"河森堡:有效有趣地講解歷史》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台回復「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採訪、撰文:羅方丹
編輯:於蒙
運營編輯:佟通通
微信編輯:尹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