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和不熟悉的女孩在一起面對面寒暄時,對方總會問上這麼一句:「你會做飯嗎?」
我當然不會了,但我會煮方便麵。方便麵在我的生活中占據不小的比重,錢包里塞著的錢沒了我從不會驚慌失措,但是如果打開櫥櫃,發現方便麵的存貨告急的話,我會風風火火闖進超市,推著小車去選購,要不就是遙控我的內人去網店給我進貨。
在大多數人的眼裡,吃方便麵可能會跟貧窮或者單身漢掛鉤。我想說的是,這套理論行不通。要是哪天我遭遇不幸而陷入彌留之際,我會對圍坐在我身旁的男女老少,一臉從容的說:吾今生無憾。因為我經歷過20世紀和21世紀的交替,經歷過電子遊戲的飛速發展,更重要的是,我見證了方便麵在中國的風起雲湧。
[第一章]黎明破曉前,方便麵的炊煙,升騰在北京上空
我見到的第一包國產方便麵,應該是天壇方便麵:綠色包裝,海鮮口味,隨面內附油紙包裹的調味粉一包。「海鮮」 一詞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字裡行間透著股稀罕勁。畢竟北京是內陸城市,365天一年下來,能在計劃經濟的大背景下,拎著比手錶帶還窄的帶魚回家饕餮一下,反而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你腦袋裡尋思著晚上是紅燒還是油炸,輾轉反側,腦力激盪,還是紅燒吧,油炸完,帶魚肯定都萎縮了。一邊想著,一邊招搖過市的走進大雜院。背後投來街坊四鄰酸溜溜的目光。即便是去躺北戴河,扣扣縮縮,點只螃蟹還得咂麼嘴回味半天。因此,當你把天壇方便麵握在手中,看著包裝袋上僅供參考的又是大蝦,又是香菇的一碗面跟那冒著熱乎氣,你能熟視無睹?
這種營銷方式,確實讓一堆對海鮮存有遐思的饞貓落入了「圈套」。
真的有海鮮味嗎?不能說沒有。調味粉包的配料里有蝦仁或是海米的提取物,你甚至用肉眼還能看到味精的顆粒如夜空的繁星一般,在調味粉末中沖你眨眼睛。畢竟味精也是從海帶之中提取出來的,所以多少帶著點海味。
儘管一包面拆開,並沒有看到包裝上的大蝦。但是,方便麵的確節省了大多數人的時間和精力。比如我二姑,她在汽車軟軸廠上夜班,下夜班回家,基本也沒什麼精力在做飯,我奶奶又起個大早去逛早市。下包方便麵,趁著熱乎勁兒,吃完補覺,最合適不過。我也趁亂跟著吃了不少方便麵,有放雞蛋進去的,有放醬油進去的,有放榨菜進去的......反正,家裡一切能利用到的食材幾乎都沒被糟蹋,全都下面里了。
自從見鄰居小孩干吃方便麵後,我家的方便麵也跟著急劇消耗。由於當時乾脆面還沒入駐北京,導致干吃方便麵的吃法還停留在比較原始的直接生吃,調味粉包基本上沒派上用場,直接隨手亂丟。
比起天壇方便麵的價位,家裡人總覺得還是糧店出售的掛麵更加實惠,能鬼鬼祟祟的偷偷啃方便麵的日子就這麼消逝。
但不必沮喪,這僅僅是個開始。
[第二章]方便麵的明治維新,營多方便麵的第一擊
南洋味十足的營多方便麵
進入九十年代以後,亞運會在北京召開,物資限量供應淡出歷史舞台,大街上天津麵包車掀起黃色旋風,約會再也不用為聯繫不到對方而發愁(因為有摩托羅拉的BP機在隨時隨地傳信息),漢字編碼輸入技術廣告也以塗鴉的方式散布在大街小巷。
萬人空巷的情景喜劇開始霸占《新聞聯播》後泡腳上床前的黃金時間段,聰明的商家學會了軟廣告的植入。在秀水街,你能淘到出口日本 Champion 的T恤,搖滾樂手們也跟牆上海報中的歐美大明星一樣披上了滾褸。彩色電視機再也不算什麼新鮮玩意,看著鄰居家屋頂上的室外天線,才意識到自家電視機的八個頻道的確不夠看......絕對物質,提倡消費與享樂的大時代來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人們都想方設法要活出個樣來。
居住在北京市中心西單的我,對此體會頗深。
西單購物中心拔地而起,各色在胡同糧店和小賣鋪買不到的中高檔食品應有盡有。習慣在西單菜市場跟菜販據理力爭的家庭主婦,也趕時髦的勒緊褲腰帶進去消費一把。而對我這樣的小學生來說,逛購物中心也算是躺心跳加速的冒險旅程:搭乘著科幻電影中勾勒出的扶手電梯,身處中央冷氣的懷抱,目睹奇異果,檸檬,榴槤的水果櫃檯,仿佛置身於南國小島。
走到日本膨化食品櫃檯前,我還沒看清包裝上的卡通形象是誰,就被價簽上昂貴的價格嚇走。口袋裡揣著的用來買漫畫書的零用錢,竟然貢獻給了方便麵。
那包方便麵是營多方便麵。雙包調料的陣容帶來的衝擊是前所未有的:繁體字的 LOGO,小地主打扮的麵館跑堂,整體包裝都讓我覺得是精心設計的。鮮蝦面,鮑魚雞面,餛飩麵,紅燒牛肉麵......我權衡了半天,還是選擇了保守的紅燒牛肉麵——其他三種的南洋口味對於我一個北京胡同小崽子而言,太過陽春白雪。
當天晚上吃這包的面的時候,真是感覺比吃天壇方便麵要高端不少。調味油包里牛肉湯提取物在我的味蕾中開花,帶來的衝擊就如同我擺脫了那些聽胡同搖滾的咋呼妞,結交了位住在部隊大院的富貴姐們,和她一起在吊燈下,刀叉猛搓,大談 Tim Buckley(蒂姆·巴克利)和 Jeff Buckley(傑夫·巴克利)。最後還洗了個澡,在棉被的海洋中翻滾。
從此之後,吃帶兩包調味包的方便麵的我,開始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比吃天壇方便麵的同學要高端、優雅。可慢慢的,隨便一個有公用電話的小賣部都能見到它的身影,營多方便麵開始普及,揭開了方便麵的戰國時代,而我的優越感也蕩然無存。
[第三章]方便麵的群雄爭霸:康師傅篇
1993年的春天, 只要你打開電視機,就能看到不下三種品牌方便麵的廣告。
首當其衝的是康師傅。康師傅方便麵的廣告內容簡單明了,就是一壺水燒開,發出哨聲,冒著熱氣,蒸汽迷霧中彈出康師傅紅燒牛肉麵的碗面包裝,男旁白大喊:康師傅方便麵上市了,只需三分鐘。
碗裝方便麵身邊人都沒有吃過,也只是在香港電視劇里見過,我一直固執得認為,碗裝的方便麵是方便麵世界中孤高的王者,且永遠都與宵夜掛鉤。康師傅的 LOGO 更是讓人過目不忘,營多的小跑堂形象怎麼也沒康師傅的大廚看著生猛。記得當時,班裡還真有同學在作業本上臨摹康師傅的形象。
但幸福總是可望不可及,康師傅碗面的價格大概三塊六一包。基本上夠買兩本漫畫書的了;而且,在西單勸業場吃碗灑滿牛肉丁的蘭州拉麵也只需要三塊錢。
等到吃上康師傅碗面,早已經是國慶節。家裡人因為要去串親戚,沒空照顧我,所以在西單購物中心買來兩碗康師傅方便麵讓我自己泡著吃。那兩碗面,一碗是現在還在販賣的紅燒牛肉麵,一碗是早已經停止在內地銷售的台灣擔仔麵。
和現在不同的是,面碗里並沒有叉子,只送了一次性的筷子。和營多方便麵相比,康師傅的調味包里脫水蔬菜(那時候,調味粉還和脫水蔬菜沒有獨立開)非常多。雖然我特別討厭吃蔥,但看在碗面的高價格,我還是強忍著把蔥咽下肚。而剩下的那碗台灣擔仔麵,準備留到晚上在外面玩完再回來來享用。
我在西城區文化館的遊戲廳,忍受難聞的劣質香煙味和不流通的汗味,手裡緊緊攥著兩枚遊戲代幣,堅持到晚上10點多。等到遊戲廳快打烊了,沒有什麼人了,我才在自己擅長玩的遊戲機台前投下了代幣——這個時候打遊戲最舒服,可以靜下心欣賞遊戲的背景音樂,也不用擔心受大孩子們的欺負。
差不多玩到11點,遊戲廳關門,我帶著尚未散去的歡愉,坐在文化館的樓梯上,跟小哥們兒們總結遊戲中的失誤。趁小賣鋪沒關門,用剩下的一塊錢又買了盒摩奇牌的桃汁飲料。
小學生們都喝過的國民級飲料
夜間的電視台,要麼放 TVB 的電視劇,要麼放歐美譯製片,日本片也會放,不過幾率很小。
壓力保溫壺裡的水早已經燒好,我撕開碗面的紙蓋,像做化學實驗一樣逐次撕開調味包和油包,體貼地將他們撒在麵餅之上,注入熱水,不多也不少,剛剛漫過麵餅。蓋上紙蓋,壓上漫畫書。拿起兩根一次性木筷,反覆摩擦上面的木屑,虔誠的等待面泡好的那一刻,就像在舉行一場特殊的儀式。
我邊看午夜節目邊吃面,還有桃汁做餐後飲品,橫掃了牛肉濃湯的油膩。我竊喜自己能比同年齡的孩子們能不受父母的管教,享受瀟洒的午夜時光。最牛逼的是,吃飽喝足我還能躺在床上玩會俄羅斯方塊的手持遊戲機。
總之,1992年對於我而言,最時髦的事情就是這樣度過一個別開生面的國慶假期。
要說碗面真正的意義所在,那就是讓我能夠做到真正獨立——即便是跟父親玩遊戲機發生了冷戰,也不會為了拜託父親去廚房給我煮包方便麵而卑躬屈膝!只是,經濟方面需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第四章]方便麵的群雄爭霸:統一篇
最早接觸到湯麵分離吃法的統一辣醬面和炸醬麵
關於方便麵的回憶一直都是放射性,會夾雜著電子遊戲,電影,漫畫這些文化現象,綻放:
1993年,西城區文化館的錄像廳開始雙片連放徐克、王晶的電影,而統一牌方便麵也開始加入廚房間和糧店貨架間的角逐。統一方便麵在北京播放的第一個廣告片,完全照搬了《倩女幽魂》:片中找了個毛髮旺盛的黑漢子,打扮成燕赤俠的模樣,在戰場上翻滾,身後豎起一面面統一大旗,狼子野心可見一斑,大有一統方便麵江湖的雄心壯志;廣告歌用的是黃沾的《道道道》,不過歌詞都改成了 「面面面」。
孩子們見到新奇事物時,總是很興奮。班裡很快就流行起演唱廣告歌,好多沒看過《倩女幽魂》的同學都說,廣告中的那人是在扮演張飛。同年,人藝老演員朱旭出演的電影《高樓邊》中,就有個女高中生在放學路上哼唱統一方便麵的廣告歌。可見統一集團的廣告攻勢比其他競爭對手更深入人心。況且,產品種類多元化也滿足了各種層面的受眾體。
其實統一方便麵主打的就是三個當家花旦:牛肉麵、肉燥面、鮮蝦面。我對鮮蝦面並不感冒,倒是我爸特別痴迷,尤其是鮮蝦面:脫水蔬菜包里,真的是有貨真價實的蝦仁,不再是那些糊弄事的鮮蝦提取物,浮蕩在乳白色清湯上面的海帶也讓人產生身處海之味懷抱的恍惚。
最吸引我的,是炸醬麵和辣醬面。以往方便麵的吃法無外乎是泡著吃、煮著吃、或者直接生猛的干啃麵餅吃,而炸醬麵和辣醬面的出現,則提出了面與湯分離的概念——煮好的面,拌上濃郁的豆瓣醬,而煮麵的湯,則濾出當做鮮湯來喝,干稀搭配,雙重享受。
家裡人挺反感我吃統一炸醬麵和辣醬面的,並不是因為多占了個碗用來喝湯,而是窮講究的我總是任性地要求裡面加入黃瓜絲。我這麼做並不是要極力還原出炸醬麵的標配陣容:說真的,醬料包的分量實在的有點過頭了,每當整粒的豆瓣在齒間被碾碎,壓迫性的鹹味直接將我 T.K.O;而被柴魚粉、裙帶菜組合出來的假味增湯營造出的海之腥咸,也沒有起到隔離豆瓣醬的狂暴之氣,反而是跟著助紂為虐;因此,只有加入清爽的蔬菜,才能中合過渡,劃分層次。放芹菜吧,口感上差點意思,芹菜清脆的過頭,加重咀嚼的成本負擔;放白菜吧,生吃會覺得生澀,焯水熟吃又覺得燙嘴,清爽感大打折扣;加西紅柿片呢,更是要不得,西紅柿的汁液很容易濺到身上,強勁的酸味又會使豆瓣醬的苦味被刺激出來,本末倒置,讓你無地自容!所以到最後,還是黃瓜絲是絕配!
拋開創新性,據不完全統計,統一比起同類方便麵品牌更受歡迎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照顧到了低年齡層的消費者,考慮到了孩子們不會使用煤氣灶台,缺乏動手能力,喜愛在遊玩的時候吃零食。就這樣,統一的乾脆面成為了每個小學生放學後人手一包的流行零食。元祖乾脆面的包裝是白色袋身,水彩畫畫風畫個小胖子在吃麵餅,附送的調味料也沒什麼亮點可言。隨後的乾脆面變為墨綠色包裝,漫畫效果的爆炸對話框里鑲嵌入面實體的照片,調味包的微辣炸雞味道,令人上癮。
到了 「小浣熊」 這一吉祥物確立後,統一乾脆面的全勝時代來臨:炸雞、烤肉、羊肉串、番茄、火腿、魷魚、香辣蟹等家族成員集體亮相,每包面里還贈送水滸英雄卡。小浣熊貼紙等小恩小惠,引發收集與交換狂潮。
統一直至今天基業還是那麼穩固,也都托賴於從台灣進軍內地市場之初就做好了發展規劃。現在統一的方便麵吃得不多了。整體質量下降不少。單說統一的土豆牛肉麵,裡面的蔬菜包的分量明顯缺斤短兩,也就占包裝袋空間的十分之一。唯一值得一吃的也就是統一湯達人,裡面的肉片和菜包還是挺吸引人的。
[第五章]方便麵的群雄爭霸:美廚篇
擁有三包調味料豪華陣容的美廚方便麵
仔細觀察就不難得出結論,方便麵之戰中的幾個參戰方之所以輕而易舉地擠垮了天壇方便麵,還是因為他們都有外商投資背景,海外先進的經營理念和不斷推陳出新變幻的口味,恰恰迎合了人們喜新厭舊的心態。
營多的東家是印尼三林集團旗下的香港東福國際有限公司,統一與康師傅又都來自台灣。本土品牌方便麵,面對外來競爭者的重拳,丟了印的官一樣,節節敗退。北京麵粉二廠剛臥薪嘗膽與大磨坊合併推出大磨坊一品面,很快就又被踢出局,以龍潭方便麵的形式走低端路線,苟延殘喘。至於三鮮伊面什麼的,則繼續遊走在京郊乃至以外的市場之中。
最後只剩下營多、統一、康師傅,還有姍姍來遲的由印尼華僑投資、總部設在新加坡的美廚。從進軍內地市場以來,美廚就沒打算走什麼尋常路,在其他三個品牌都有紅燒牛肉麵產品的情況下,美廚逆流而上,出奇制勝。姑且不論洋蔥爆雞面和黑胡椒牛肉麵是不是新加坡人家常菜譜里的座上客,單單是方便麵的包裝袋是豎構圖設計與三袋調味包,價格也比同類產品略低一點。單從態度上,美廚就已經搶走一大片市場份額。
記得當時,中央電視台的青少部還與美廚合作冠名推出了一檔面向少兒的烹飪節目,主持人是已故喜劇演員牛振華,每期都帶著一群半大小子半大妞在熒幕前掌勺顛鍋。
平心而論,美廚方便麵的菜包容量可謂是毀天滅地,基本上一碗面出鍋,上面密密麻麻的籠罩著一層菜葉子,每次吃完都要對著鏡子剃乾淨牙縫。湯頭口感辣的微妙,不是那種干辣,而是溫柔的辣意,層層遞進;但是湯里油花太多,吃碗面,湯總缺少全部喝光的動力,實在很油膩。
很長一段時間裡,家裡堆積了不少美廚方便麵。主要是美廚的開箱見喜活動鬧的——整箱購買,會隨箱贈送手電筒、多功能剪刀、菜刀、飯盒......你能想像得到這些玩意給一個家庭主婦所帶來的誘惑有多麼的強嗎?
到美廚倒閉後,家裡購買整箱方便麵的習慣也隨之結束了。
[第六章]成王敗寇
進入21世紀以後,方便麵品牌的格局基本已經確立下來:康師傅和統一常年霸占著超市方便麵專櫃的銷售霸者之席;營多由於產品更新速度過慢,退出了中國市場,不過在印尼還是很受歡迎,淘寶上也能直接買到,只是小地主打扮的跑堂吉祥物不在了;美廚的經營戰線拉的太長,速溶咖啡、糖果、飲料…...均有染指,而本應是拳頭產品的方便麵系列,只推出了容量更大的版本,產品更新換代的速度早已輸給其他競爭對手好幾條街,先前積累的優勢逐漸失去,已經徹底從消費者的視野中消失。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打著 「麵餅非油炸」 旗號的五穀道場和價格略高的韓國辛拉麵又加入了新一輪的角逐。不管誰輸誰贏,一想到能有這麼多種口味的方便麵等著我去吃,始終是件高興的事,也是我遲遲不去學做飯的原動力。
尾聲
科幻風包裝設計的新人類方便麵
其實在1995年春季,還有個短命的方便麵叫做「新人類」。
它的包裝都特別洋氣,廣告片帶著股末日餘生的荒涼感。
我當時一直懷疑後台可能是香港或日本,沒想到,竟然來自北京郊區的密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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