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認可在江湖,不在廟堂——記肖像漫畫家朱自尊

2019-11-05     天下新鮮事

二〇一九年一月二十一日上午九點三十分,「惟妙惟肖——朱自尊肖像漫畫作品展」在嘉興圖書館開展。算起來,這是朱自尊在嘉興的第九次漫展。這一次,同樣吸引了北京、上海、江蘇、浙江、貴州等地的漫畫愛好者前來捧場。

過圖書館安檢門,北側展廳的門口,擺著一幅漫展的廣告牌,兩個熟悉的漫畫人物出現在我的面前——黑髮、黑眉、黑須,手夾一根煙,雙臂交叉,坐在左首藤椅里的,一眼便知是魯迅,是公眾熟知的大先生形象;另一個,白髮、白眉、白鬍子,手抓一根司的克,坐在右側另一隻藤椅里,這個,想必認識的人就不多了。這人擁有一個突兀的大鼻子,仿佛一隻靈魂的探測儀,正伸向一個未知的世界。原來是英國大文豪蕭伯納。魯迅與蕭伯納,彼此是熟悉的。一九三三年,蕭伯納來中國,魯迅的朋友內山完造來跟他說:「去見一見蕭怎麼樣?」魯迅答:「有這樣地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吧。」這就是這幅漫畫的背景。畫中魯迅的眼光冷冷地從右邊瞥出,蕭的眼光則從左邊熱辣辣地注視。東西方的兩個大人物,一黑一白,兩顆出類拔萃的腦袋,一冷一熱,兩種看取世相的眼光,在一幅漫畫作品中構成了一個奇妙的回應。事實上,魯迅與蕭伯納不曾有過單獨的合影,把他們組合在一起的,是漫畫家的巧思。從這幅精心挑選出來的作品可以覺出,畫家很擅長人物的漫像創作。

作者朱自尊是國內肖像漫畫的大家。在大多數人的印象里,他專以畫這個時代的影視、體育明星肖像為漫畫界所熟知並被更多的讀者喜愛。但這實在僅僅是他創作的一個方面,甚至說讀者誤讀了他也不為過。誠然,這次漫展,明星的漫像也還不少,有董卿、姜文、劉翔、林青霞等幾十幅。須知除了明星漫像,朱自尊也畫下了畢卡索、豐子愷、張樂平等藝術家,魯迅、蕭伯納、莫言等文學家以及達爾文、愛因斯坦、袁隆平等科學家。此外,他耿耿在心的,是他為政治人物所作的肖像。為此他專門收集素材,帶著一個藝術家的研究和思考,也帶著他這一代人與生俱來的歷史感,巧妙構思,精心布局,積年累月,也有意識地畫下了周恩來、鄧小平、普金、曼德拉、卡扎菲、歐巴馬、特朗普等政治人物。政治人物不好畫,但他們的每一張面孔,都是關乎我們時代的一部大書,如何抓住特徵,以一目了然的道具點出政治人物的主要業績(比如鄧小平手裡的白貓黑貓),這就需要畫家的史識和智慧,以及高度的藝術技巧。毫無疑問,這對漫畫家的勇氣也是一個考驗。這些年,朱自尊創作的政治人物漫像不算多,但有分量,不僅為他樹立了一個鮮明的肖像漫畫家的形象,也為他在同行間爭得了普遍的讚譽。有人評說,朱自尊的每一幅漫像,都可以看出他自己的喜好。這當然是沒錯的。一幅畫,就是畫家的一面鏡子,鏡子裡的人物,始終是畫家自己的一個投影。是另一個,也是同一個。當我們面對朱自尊畫下的一張張個性鮮明的肖像的時候,不得不說,朱自尊心裡其實有一桿歷史的大秤,他稱量著他畫筆下的人物。人物的或輕或重,需要漫畫家有一個恰如其分的拿捏。

朱自尊自畫像

朱自尊一九四三年三月生於嘉善一個平民之家。父親朱念慈原是小學教師,喜歡讀書。後來做國民政府的公務員。抗戰勝利返城,朱念慈以大米摺合銀元的方式買下《魯迅全集》(初版本),給兒子訂閱了《小朋友》雜誌,買來《三毛流浪記》《白雪公主》等畫冊。這成為朱自尊最初的圖畫啟蒙。就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國事蜩螗之際,朱念慈動了隱退的念頭,於是在魏塘鎮賣魚橋堍開了一家「嘉善書局」的書店,店招請民國元老、大書法家于右任題寫。

朱自尊一九四四年與父母合影

在朱家保存的一張一九四四年拍攝的照片中,朱念慈著長衫,戴眼鏡,一副小心翼翼的斯文之相。朱念慈其實是業餘開的書店,他那時有正兒八經的工作,確切地說,是國民政府的一名公務員。嘉善淪陷後,激以民族大義,朱念慈編印油印小報《無線電》,宣傳抗日。他還在縣黨部書記長章奇生、縣長王定中帶領下,在鄉村從事抗敵鋤奸活動。因做過舊政權的一個民政科長,一九四九年後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坐了七年牢。

朱自尊的繪畫天賦,早在讀初中的時候就有所展露。「初二時偶爾為同學畫像,竟然酷似」。隨後他就開始給老師、同學和校工畫像。其中給門房大爺畫的肖像,老大爺認認真真把它裝框掛在傳達室的牆上很多年。

可惜,受父親的牽連,十四歲的朱自尊初中畢業就輟學了。這一年恰是一九五七年,是教師奇缺的一年。為了謀生,他開始在嘉善的小學代課。一九五九年,又轉去海寧周王廟、長安小學代課,獲取微薄的工資收入,勉強活口。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嘉興建國路看到有個江湖藝人以五毛一張的價格在給路人畫素描肖像,出於好奇,他也請江湖藝人畫了一張。畫像拿到手,旁人都說像。他忽然有所悟,早年的圖畫啟蒙開始覺醒,他覺得這不難,自己也能畫,而且不會比那人畫得差。

那是一個講究家庭成分的年代。不久,他連課也不能代了。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個人的吃飯問題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好在那時候他已經有了繪畫的愛好,加上受江湖藝人的啟發,乾脆就辭了教職,走南闖北,專門以給人畫像謀生。

起初,他到旅館門口擺一個簡易的小攤,但那年頭住旅館的客人實在不多。沒辦法,他只好去附近的鄉下轉一轉。從嘉善附近的鄉下開始,漸漸地走到了嘉善之外的鳳橋、余新、濮院、王江涇等地。後來,走村串戶的範圍越來越大,杭嘉湖、上海一帶的小鎮、村莊差不多走遍了,他又開始出省謀食。好在六十年代初他不過二十出頭,腳勁大,也不怕走路。他遠走安徽黃山,其間有過一天走一百十里路的經歷。為了生存,朱自尊備嘗艱辛。不過,這也開闊了他的眼界,也讓他更多地看到了民間的疾苦。在安徽涇縣茂林,他曾親眼看到凋敝的農村十室九空的現象,因為沒有吃的,整個村子的人差不多死光了。在浙江東陽的縣城,他住在旅館裡,端著飯碗正要吃飯,忽然看見後面呼啦啦站滿一大片人,有老人,也有小孩,滿眼都是飢餓。原來群丐在等著他手裡的飯碗放下。一放下,馬上就會伸過來一隻手,一把將飯碗抓去,迅速添食碗底剩餘的飯粒。這樣的經歷,也加深了他對現實的理解。

足足有三年時間,他在長江中下游六省一市遊走,最遠竟然走到了湖北省武漢以西以及湖南省的益陽、邵陽等地。在照相機尚未普及的年代,他選擇在集鎮和鄉村為人畫像。技法上,他以鉛筆勾勒臉部輪廓,以炭筆線描稍稍加擦一些陰影的傳統人物肖像畫法給廣大的普通百姓正面造像,在備嘗艱辛的同時,也確實訓練並磨鍊了他。而目睹無數普通人的面孔,長期給底層百姓畫像,也影響了他以後唯美寫實的畫風。這時候的朱自尊,也許更像一個無名的民間畫師。人們不知道他,但他的肖像畫,卻掛在許多人家的南牆上,流布在廣大的江南。

近乎漫遊的人生在「文革」前結束。朱自尊的繪畫才能,也使他有機會去文化館做一名臨時的美工。文化館組織他們成立《魏塘美術社》,設計展覽的圖片,也為廠家做包裝設計,當然也不忘給人畫像——那算得上是他的老本行。「文革」開始,他理所當然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畫毛主席像。因為畫得特別好,又常被縣內縣外邀去作畫。直到一九八〇年,他開設了自己的門店「工藝美術門市部」,這才結束了動盪不安的生活。

寫到這裡,細心的讀者也許會問,說了半天,朱自尊跟漫畫不搭邊啊。的確,他跟肖像漫畫的關係發生得很晚,說起來,那是遲至退休以後的事。二〇〇三年,有著沈泊塵、丁悚、豐子愷、張樂平、米穀等漫畫大家的嘉興,這一年舉辦國際漫畫展,六十歲的朱自尊悄悄去美術館走看了一回,出於自己的職業習慣,他特別關注肖像漫畫,一圈走看下來,覺得有幾幅畫得不錯。他感到自己也能畫好。等到第二屆國際漫展,他就送去了參賽畫作並獲得了銅獎,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從此,朱氏風格的肖像漫畫開始在各類漫展上出現。特別是有關當紅明星的肖像漫畫連續在《漫畫月刊》《漫畫大王》《喜劇世界》《幽默與笑話》等雜誌的封面封底刊出,吸引了大量的讀者。近年,朱自尊甚至成了漫畫界的「網紅」。但,這些明星漫像,全是雜誌社指定的約稿,頭像的裝飾感很強,畫得也足夠漂亮,卻未免有點兒艷俗。朱自尊自己也並不完全滿意。他調侃自己畫明星,不過是為了那一點兒存在感。他告訴我,自己最想畫的,其實是另一種更有意思的肖像,比如《三巨頭》《伏爾加縴夫》這樣的作品。後者的靈感來自列賓,但經朱自尊的再創造,獲得了別有意味的形式感和現實感。這兩幅畫,在沒有授權的情況下,還被荷蘭郵政製成個性化的郵票,獲得了荷蘭人的喜愛。

《三巨頭》

《伏爾加縴夫》


朱自尊目前除了應付雜誌社的封面約稿,也很想畫領導人的群像,他為此收集資料,他說:「畫了那麼多流行的作品,我也想畫一點暫時不準備發表的作品。」當問及他對近年的作品是否滿意時,他認真地想了一下,說:

「我的認可在江湖,不在廟堂。」

那麼,怎麼理解「江湖」?他解釋,就是有著具體人民的民間。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想到了他二十出頭、為謀生而行走江湖所目睹的無數窮苦面孔的經歷。這是他一生創作的源泉。他惟妙惟肖的造像本事,可以說,就是在那個時候打下的。

《嘉興日報》2019年1月25日A12版,鄒漢明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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