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最可恥的叛徒|正午書架

2019-11-01   正午故事

編者按:Nipponia nippon,朱䴉的學名,象徵著日本。這種美麗的鳥曾經遍布日本全境。昭和初年,日本政府將朱䴉指定為「天然紀念物」;昭和一十年代,朱䴉因戰爭而被人們淡忘;昭和二十年代,佐渡朱䴉愛護會為代表的保護組織成立,朱䴉重回人們視野。之後每十年,對朱䴉的保護就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然而,在生態環境破壞、保護不力以及自身生理特性等諸多因素作用下,日本朱䴉數量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跌破三位數,並一路下滑。2003年,日本產朱䴉滅絕。日本境內現存朱䴉全部為中國產朱䴉的後代。如今,中國朱䴉種群數量已逾三千隻,日本朱䴉種群數量也達到五百隻左右。中日兩國的共同努力,將朱䴉從滅絕的邊緣挽救回來。

今天的正午書架推薦小林照幸的著作《朱䴉的遺言》。如柳田邦男所言,「這是一部通過瀕臨滅絕的鳥類朱䴉,向人們展現人類對自然所犯的罪,以及想要償還罪行的人們如何苦戰、掙扎的報告文學。」 我們節選書中第六章《最可恥的叛徒》,這是個跌宕起伏,令人唏噓扼腕的小故事。

最可恥的叛徒

文 | 小林照幸

譯 | 王新

1

「佐藤老師,關鍵是多為它著想,我就是鳥的用人。」

跟春雄說話的是一位老人,海軍出身,頭戴鴨舌帽,身著黑色雨衣、雨褲,腳穿長靴,背著帆布包。冬季,田裡積雪。他席地而坐,分開雙腿。

兩腿之間,有一隻不滿一歲的小朱䴉,老人正用手喂它吃活泥鰍。朱䴉毫不懼人,從他手裡啄來泥鰍,然後吞下。有時,泥鰍從喙里滑落,在地上亂蹦,朱䴉瞬間瞪大眼,趕緊把它捉回來。慌亂的樣子惹人憐愛。

春雄端詳著站在老人左手上的朱䴉,說:「宇治先生,它可真親近你。」

給朱䴉喂食的老人名叫宇治金太郎。聽春雄這麼一夸,他有點不好意思,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支煙,點上。風把煙吹到朱䴉臉上,小朱䴉嫌棄地搖搖頭,可愛極了。

宇治六十五歲,個頭一百八十厘米,有一副結實強壯的身板,是一個矍鑠的老頭。務農的同時,他還擔任真野町公民館的副館長。雖然海軍給人的印象是威嚴,但喜歡鳥類的宇治卻溫和客氣,在小小的真野町廣為人知。因為身材高大,連小朋友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算得上町里的名人。這位名人與朱䴉交好,更是被町里的人津津樂道。

(宇治是第一個能用手給朱䴉喂食的人,這多虧了他的性格。他自稱是鳥的用人,估計這番好意感染了朱䴉。)

宇治素來溫和,與朱䴉待在一起,顯得格外和藹可親。

「像這樣,每天跟朱䴉待在一起,特別快樂。所以,我發自內心地願意照顧它。『朱䴉子』就像是我的孩子。」

不清楚這隻朱䴉的雌雄,宇治管它叫「朱䴉子」。宇治沒有子女,在他眼裡,開心進食的朱䴉既是兒子也是女兒。春雄拍下了幾張溫情的畫面。朱䴉子毫不在意快門的聲音,始終留在宇治身邊。

就在這個時候,宇治嘆息道:「我最近常常想,這樣的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續下去該有多好。」

宇治已接到命令,捕獲這隻朱䴉,並且必須儘快完成。但是,朱䴉子越是信任自己,越是毫無防備地接近自己,他就越是動不了手。當時是1968年1月上旬。

去年7月29日,繼阿福之後,又一隻迷路的朱䴉出現在真野町的田裡。這隻正是被宇治馴養的朱䴉子。

朱䴉子首次現身後,便回到距真野町十五公里外的棲息地黑瀧山,直到8月22日才再次出現。那以後,它好像喜歡上了真野町,開始在西三川、倉谷等農田豐富的地方輾轉。

時隔兩年,朱䴉再次出現,真野町教育委員會再度慌了陣腳。他們擔心朱䴉有任何閃失,趕緊安排監察員。但監察員責任重大,而且難當,誰也搞不清朱䴉今天會出現在哪裡。教育委員會裡,沒人主動請命。有個年輕人勉強接了差,但這差事得從早到晚追著朱䴉跑,還是得找個愛鳥之人才妥當。

9月、10月相安無事。10月中旬,人們在朱䴉經常出現的三處田裡設置了撒食場。朱䴉隨機地來到這幾處覓食。

進入11月,人們開始擔心它能否平安越冬。如果它留在真野町,從阿福的例子來看,除非實現用手喂食,不然它難以撐過這個冬天。唯有把它捉住才是最保險的辦法。如果就此事徵求國家和縣裡的意見,得到的答案應該也和阿福那時一樣——實施捕獲。行動日程尚未確定,在捕獲小組登島之前,真野町必須擔負起管理的責任。並且,現在採取的三處撒食也必須改為固定一處撒食。而這一切都需要一名稱職的監察員。

町里為監察員的人選絞盡腦汁,偶然聽說公民館副館長宇治喜歡鳥,並且是日本野鳥會的會員。教育委員會像是找到了救星,趕緊向宇治發出邀請。而宇治卻不知所措。他只知道朱䴉是國際保護鳥,完全不了解它的生態習性。他倒是養過繡眼、麻雀,但從未想過自己能擔此大任。

宇治憂心忡忡。首先,他從沒見過朱䴉。佐和田町捉阿福的時候,阿福倒是會吃人們剛扔下的泥鰍,但沒人能用手直接喂給朱䴉。馴養野鳥,簡直是天方夜譚。宇治回到位於倉谷面朝真野灣的家裡,跟妻子佳代商量。兩口子都年逾花甲,這把年紀該不該接受這麼重要的任務,他們想了三天。第四天,佳代望著宇治,說: 「既然都找上你了,還是答應了吧。也不能放著朱䴉不管,要是它出了意外怎麼辦?」

聽了妻子的這句話,宇治站起身:「試試吧。」就這樣,宇治接受真野町教育委員會的任用,成為「朱䴉監察員」,開始每天觀察並報告朱䴉動態。

考慮到與朱䴉面對面,宇治首先從裝束上著手準備。朱䴉戒備心很強,需要讓它認得自己。不管下雨或天晴,自己的裝束必須一樣。他冥思苦想,最終選擇戴鴨舌帽,穿一套雨衣雨褲和長靴。

接下來,如何能見到朱䴉?宇治琢磨,不管怎樣,先到外面去,走訪那些見過朱䴉的人,哪怕是只見過一次的。

宇治懷揣著不安,開始走訪,很快收穫了好消息。他聽說,一戶人家屋後的山裡住著朱䴉。這座山上長著松樹和櫸樹,山的另一面朝著真野灣,離海岸大概四百米左右。朱䴉在松樹上夜宿,早上出去,傍晚回來。

宇治第一次見到朱䴉,便是在夜宿地附近的松林里。那天,他從早上開始找了一天,到了傍晚仍一無所獲。正當他嘆息之際,旱田裡一位農民告訴他,剛見過朱䴉。宇治匆忙但不失謹慎地趕去,遠遠望見在距他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他趕緊掏出雙筒望遠鏡觀察。朱䴉停在約十四米高的松樹枝上。還好,它並沒有發現宇治,正扭頭啄理羽毛,在樹枝上停留三十分鐘後,朝夜宿地飛去。它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警覺,這是宇治對朱䴉的第一印象。

不管是繡眼還是麻雀,鳥兒都是越年幼越容易親近人。也許朱䴉也一樣。聽說這隻朱䴉剛一歲左右,如果總是縮手縮腳,和它保持距離,那永遠都無法馴養它。宇治相信,只要展現出誠意,讓朱䴉知道自己不會傷害它,是它的朋友,那朱䴉便會靠近自己。

從那以後,宇治開始在撒食場等候朱䴉。朱䴉早上離開夜宿地,7點前到達撒食場,直到傍晚5點前後才飛回夜宿地。從夜宿地到撒食場,再到夜宿地,宇治大致掌握了朱䴉的生活規律,但不明白第一次見到它時,它為何停在樹上。經過查閱相關資料,他才了解那是「棲木」。

宇治的一天是這樣的。他早上5點騎著自行車出門,來到撒食場站著,如果朱䴉沒來這塊撒食場,他便跑到下一處。每天,宇治要在真野蜿蜒起伏的道路上跑接近十公里。見到朱䴉,他不會輕易靠近,至少保持二百米的距離,在田埂上遠遠地觀察。第二天,他再縮短距離。兩周後,宇治把距離縮短到五十米,也不會嚇跑朱䴉。他試著用手扔泥鰍給它,朱䴉會把落到田裡的泥鰍美滋滋地吃掉。一般而言,朱䴉生氣的時候會豎起冠羽飛走,但在宇治面前,它雖然會豎起冠羽,但不會飛走。它已經明白,每天穿著雨衣,站在田埂上的高個子男人,是自己的朋友。

漸漸地,宇治可以招手把它叫過來。

「朱䴉子,真乖!」宇治撒下泥鰍,作為獎勵。

宇治這邊的情況經由教育委員會和縣裡,報告到中央。中央聽說宇治已能用食物吸引朱䴉,便派捕獲小組11月21日登島。小組由捕獲阿福的宮內廳福田和山階鳥類研究所的研究員組成。捕獲定於22日、23日兩天進行,工具採用無雙網。中央和縣裡希望在降雪前完成捕獲,讓它在朱䴉保護中心過冬。

捕獲小組將地點選在朱䴉子常去的一處撒食場。這是一戶人家的農田,離縣道約五百米。車輛很少,環境僻靜,朱䴉子可以安心覓食。從抓捕的角度考慮,田的周圍有松林,便於工作人員隱蔽。捕獲小組在此布好無雙網,伺機行動。也許朱䴉子察覺到撒食場附近除了宇治,還有別人,它銜住獵物,在網倒下的瞬間飛走了。次日的行動也以失敗告終,捕獲延期至12月上旬。

這次失敗後,宇治的內心發生了動搖。因為,他感到朱䴉子接近自己時有了警惕。雖然它會飛向宇治,但要靠近他,則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為了顯示誠意,證明自己是它的朋友而非敵人,宇治唯一的辦法是盯著朱䴉子的眼睛。即便朱䴉子飛走了,他仍然站在那裡等它。行動失敗一周後,朱䴉子開始靠近宇治,恢復到之前的狀態。

然而,朱䴉子放鬆警惕,接近宇治,說明再次捕獲的機會來了。宇治又不得不向真野町教育委員會報告實情,這令他十分揪心。接到消息,中央再次派捕獲小組於12月3日從東京出發,6日、7日實施行動。

地點不變,工具依舊是無雙網。6日的行動失敗。無雙網在朱䴉子剛降落啄食時收起,但沒能抓住。次日,變換場地再次收網,仍然讓朱䴉子跑掉了。捕獲阿福只用了兩次,但福田一行卻在朱䴉子面前栽了兩次跟頭。

「估計它已經記得無雙網了。」

捕獲小組備受打擊,感慨朱䴉戒備之強。

「1月份必須抓到它。宇治先生,在那之前,請你想辦法讓朱䴉放鬆警惕。」說完,捕獲小組開始做回程的準備。按照上次行動失敗後的經驗,此時的朱䴉子應該對宇治抱有強烈的不信任感。7日傍晚,約莫到了朱䴉返回棲木的時間,宇治用望遠鏡反覆觀察,並沒有見到朱䴉子。天將黑盡,他用望遠鏡觀察夜宿地方向,仍不見它的蹤影。看來,朱䴉子的確是有所防備了。

宇治步履沉重,回到家中。見狀,佳代還以為朱䴉子被捉住了。一問,她才知道宇治步履沉重另有原因。

宇治一宿無眠。次日,天空剛泛起魚肚白,他便衝出家,趕往夜宿地。宇治本以為,昨晚自己回家後,朱䴉子也回到了夜宿地,但太陽升起後一看,朱䴉子並不在。也許,它已經從夜宿地出發,但宇治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天氣晴好,宇治在真野町四處奔走,搜尋朱䴉子的下落,但最後仍與昨日一樣,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佳代見狀,決定第二天幫忙尋找。次日,他們騎著自行車,不僅去了朱䴉子曾到過的地方,還找了它未曾出現過的地方。

下午,佳代在一戶農家的田裡找到朱䴉子。這戶農家離汽車道六百米左右,沒有鄰居,周遭十分安靜。兩人躲在二百米外的松林里觀察。由於無人打擾,它正安心地覓食。

宇治感覺朱䴉子不會逃跑,決定試著接近它。他從松林里走出,慢慢向朱䴉子靠近。或許朱䴉子已經接納了宇治,豎起脖子盯著他看。

「朱䴉子,朱䴉子……」

朱䴉子豎起冠羽,顯得很激動。宇治做好了它會跑掉的準備。朱䴉子「咵、咵」叫著,但並沒有逃。他們的距離只剩五米。

「對不起,朱䴉子。但我也沒有辦法。」

宇治先是就捕獲之事道歉,然後取出泥鰍投向朱䴉子的嘴邊。朱䴉子用喙夾住泥鰍,吞了下去。佳代遠遠地望著,鬆了一口氣。

一周後,朱䴉子有了新變化。本來,宇治需要先往田裡撒下食物,吸引朱䴉降落後,才能接近它。現在,朱䴉子只要見到宇治便會主動來到田裡。而這塊田,正是佳代發現朱䴉子的地方,那塊無人打擾的農田。

宇治在田裡坐下,分開雙腿,從口袋裡取出泥鰍給朱䴉子。有時,他把泥鰍放在朱䴉子面前的地上,有時,他能直接喂到朱䴉子嘴裡。

朱䴉子會對宇治撒嬌。明明宇治已經看見它在附近的松樹上,它與宇治對視,卻佯裝不認識。宇治喚它,來呀,來,它才飛到宇治腳邊。

做這一切,宇治並無特別的意圖,完全是喜愛朱䴉的自然流露。從學術上講,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做到親手喂食,成功馴養朱䴉的人。然而,宇治卻不以為意。對於他而言,能和朱䴉子相伴,便已足夠。

歲末和正月,宇治一直陪著朱䴉子。此時,開始有人前來參觀。朱䴉子不喜來客,見了客人就立即飛走,只有見到那些和宇治關係密切的人,它才會安安心心留下來覓食。

春雄便在此列,他是宇治的常客。兩人同為野鳥會成員,春雄負責兩津市周邊,宇治負責真野町和小木町,二人相識已有多年。

宇治常向春雄請教飼養朱䴉的經驗:「佐藤老師,你飼養『小春』的時候,喂的是……」春雄飼養朱䴉時,那隻朱䴉尚未取名,如今,在保護朱䴉的文獻上,人們取春雄的「春」字,給它命名。

除了泥鰍,宇治還參考春雄的意見,去魚店買來雷魚、竹莢魚、明太魚、牡蠣給朱䴉。另外,他也嘗試過白菜、紅薯,和春雄、高野得到的結果一樣,朱䴉只是用喙戳著玩玩。

宇治從早到晚都和朱䴉子待在一起,連吃便當都不離開它。NHK等電視、報紙連續數日前來採訪,為了不讓朱䴉子過於恐懼,宇治當起了它的「經理人」。

面對如此可愛的朱䴉子,宇治一邊喂食,一邊禁不住想:(我到底應該站在哪邊?)

朱䴉子早晚會被捉住,不,它必須被捉住,這也是教育委員會聘請我的目的。

若要讓它免於捕獲,只能是回到黑瀧山,回到同伴那裡。但它已經在這裡有了夜宿地,目前看,沒有回黑瀧山的可能性。即便我不給它喂食,真野的田裡也不乏它的食物。

可是,只要它留在真野町,就很可能遭到野狗的襲擊,或是發生別的事故。若朱䴉子遭遇不測,真野町將因保護國際保護鳥不力,受到國內外的譴責。另外,春耕一旦開始,伴隨農藥的使用,朱䴉可能吃下被農藥污染的泥鰍而受到傷害。

為了保護朱䴉子,除了把它捉住轉移到保護中心,別無他法。宇治的內心鬥爭終於有了答案。

他必須幫助捕獲小組實施下一次行動,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堅持在這塊田裡喂食。

在旁人看來,捕獲非常簡單。宇治在喂食時把朱䴉抱住即可,連無雙網都省了。可宇治從未接到讓他親自實施捕獲的命令。雖然中央和縣裡接到真野町教育委員會的報告,清楚朱䴉子已完全實現用手喂食,但或許他們認為,大名鼎鼎的國際保護鳥,必須由專業隊伍實施捕獲,不然不成體統。

捕獲小組第三次行動定於1月23日、24日進行,與上次一樣,仍採用食物吸引,無雙網捕捉的方法。

可是,朱䴉子成功逃脫了這第三次危機。

捕獲小組在松林里布網。宇治喚朱䴉子過來,朱䴉子應聲降落,但卻不再靠近。也許它發現,這兩日宇治身旁的人與宇治並不親近,朱䴉子在上空盤旋三周後離開。

宇治先生,你真的在給它喂食嗎?!捕獲小組遷怒於宇治。這已是第三次失手。朱䴉子已被馴養,卻比阿福還要難抓,捕獲小組顏面無存。照這個情況,即便開展第四次行動,失敗的可能性也極大。

捕獲小組擔心再走麥城,作出決定:「今後,將捕獲工作全權委託給真野町。務必於3月底前捉到朱䴉。」然後,一行人打道回府。

這一決定意味著,捕獲任務落到宇治的肩頭。

1月25日,宇治和朱䴉子的關係並無異樣。「來啊,來。」朱䴉子聞聲飛來,與前兩日截然不同,好似什麼都沒發生。宇治卻胸中苦悶。

2月1日,繼七年前的「北陸豪雪」之後,佐渡再次遭到暴風雪襲擊。宇治被暴雪關在家中。次日,暴風雪稍停,宇治懷揣暖壺,腳穿踏雪板,在一米多厚的積雪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去老地方找朱䴉子。可任由他怎麼呼喚,就是不見朱䴉子現身。

暴風雪又颳了起來。宇治已是難覓歸途。他想起北陸豪雪中,那兩隻死於越後的朱䴉。不知它們是飛過去的,還是被暴風雪刮過去的,朱䴉子是否會遭遇同樣的厄運?要是它在本土被人發現……都怪自己沒有儘早把它抓起來。或許,自己與朱䴉子已是生死相隔了。暴風雪越刮越猛,宇治沉浸在悲觀的思緒中無法自拔。就在他走路開始覺得吃力的時候,前方傳來佳代的呼喚聲。佳代一路追來,大口大口呼著白氣。

「朱䴉子呢?」

「沒見著。」宇治沮喪著,搖搖頭。

二人再無言,回到家中。風雪拍擊窗戶玻璃,天氣預報反覆播送大雪警報,一切都讓人焦慮不安。暴風雪持續了三天。

4日晨,暴風雪偃旗息鼓,太陽剛剛露臉,宇治便飛奔出門,前往那塊農田。「來啊!來!來啊!」他聲嘶力竭地呼喊了三十多分鐘,依舊不見朱䴉子的蹤影。再三十分鐘,亦如是。

不祥的預感堵在胸口。但此刻宇治能做的,除了不停地呼喊,別無其他。接連喊了一個小時,遠遠望見一隻白鳥從山中飛來。身姿逐漸清晰,紅臉,長喙。對!就是朱䴉子!

「來啊!來!來!」宇治欣喜若狂,更是放開嗓子大喊起來。朱䴉子餓了四天,顯得有氣無力。儘管如此,他聽到宇治的聲音,還是來了。

它停在離宇治約十米遠的地方,翅膀上污跡斑斑,瘦了些許。宇治在雪地上張開腿坐下,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泥鰍,招呼朱䴉子過來: 「快,餓了吧。今天讓你吃個夠。來來來!」

朱䴉子來到宇治跟前。逃過了三次抓捕,挨過了暴風雪,僅一兩歲的朱䴉子,已擁有了在佐渡的大自然里存活的本事。即便回到黑瀧山,它也完全能活下來。不過,這孩子並沒有同伴。(朱䴉子如此地信任我,我豈能反過來抓它,做個叛徒?像現在這樣多好啊。)

宇治與朱䴉子已情同父子。作為「父親」,能為「孩子」奔忙,宇治內心充滿了喜悅。同時,保護子女的安全也是父親必須盡到的責任。不管遇到大雪還是其他自然災害,宇治都願意拼上自己的一把老骨頭,為朱䴉子盡一份力。他不願再讓朱䴉子品嘗遭人抓捕的滋味。

然而,他又無法違背教育委員會的命令:「儘早捕獲,最好在2月份完成。」宇治在夾縫中進退兩難。

2009年12月16日,去年10月中國贈送給韓國的朱䴉在慶尚南道昌寧郡健康成長。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2

2月過去了,宇治仍然沒有動手。不僅沒有動手,他反而萌生了反對捕獲的念頭。

因為,2月15日晨,收養在朱䴉保護中心的小弘暴斃而亡。它前一日還十分精神,外觀上並無異樣。解剖發現,小弘胃部下方的大靜脈被一種寄生蟲鑽破,死於大出血。性別為雌性。小弘被捉住才八個月,無法得知那寄生蟲是來自它離巢前親鳥喂的食物,還是保護中心喂的食物。

由於事前無任何徵兆,高野在與媒體等談及此事時說:「朱䴉帶著一種人類智慧無法參透的神秘。」

小弘死後,保護中心僅剩阿福和小史。並非中心在技術上出了問題,而是把朱䴉關進籠子裡飼養的做法本身出了問題,宇治想,野外喂食才是最順應鳥類天性的保護方法。朱䴉子一旦被抓起來,想必也只能活一年而已。

每天,宇治都沉浸在與朱䴉子相處的快樂之中,內心卻強烈地希望,它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回黑瀧山去。朱䴉子在自己身前吃食的時候,宇治只需一伸手,便能捉住它。但宇治始終動不了手。

「怎麼還不動手?到底在磨蹭什麼?已經是3月了!」

關心朱䴉的村民、真野町教育委員會、町公所的人得知宇治明明徒手就可抓住朱䴉卻遲遲不動手,都很著急。後來,他們終於明白,對於宇治而言,捕獲就意味著離別。

但不管多麼痛苦,國家和縣裡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宇治夾在朱䴉和人類之間左右為難。不少人見到宇治給朱䴉子喂食時開心的樣子,都報以同情。

進入3月中旬,此事也不能再拖。3月15日,天氣轉晴,空氣微熱。

這片農田,朱䴉子總共來了近一百三十天,但今天,卻不見它的蹤影。莫非它嗅到了危險?宇治大喊著「來啊!來!」在周邊竭力地尋找朱䴉子。來到一個叫田切須的地區時,教育長從宇治的呼喊中聽出了異樣。

「宇治先生,怎麼了?」

「沒見著朱䴉子,怎麼喊都喊不來。」

「什麼?不見了?」

得知朱䴉失蹤,教育長立即通過無線電聯繫各個村落,教育委員會的職員們放下手中的工作,四處搜尋。

區長等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聞此事,都異口同聲責怪宇治:「當初本有大把的機會抓它,現在可好了。」

上午11點,教育委員會接到消息,朱䴉子在一個叫小川內的地方的田裡。小川內位於田切須以北七公里,朱䴉子大概10點降落到這裡。不過,要斷定那就是朱䴉子,必須讓宇治親自去現場。但宇治此刻正獨自搜尋朱䴉子的下落,沒法聯繫上。

這下,教育委員會又急忙找起宇治來。

下午2點過,教育委員會找到宇治,用車把他送往小川內。這裡面朝真野灣,眼前是廣闊的農田,僅農田周邊長著茂密的松樹。

朱䴉卻並不在田裡。「在那裡,」教育長指著松林,「宇治先生,拜託了。」說完,他返回教育委員會。宇治點點頭,意識到此事已不能再拖。朱䴉子要是再這樣擴大行動範圍,自己已無法監視,難保不發生意外。

宇治穿著長靴,在田裡走向朱䴉子。他們之間僅隔二十米時,宇治把裝著泥鰍的塑料袋放到地上,雙手張開呈圓形:「來啊,來來,來啊,來。」喚朱䴉子過來。朱䴉子聞聲,把臉轉向宇治,但並沒有要飛來的意思。宇治再次喚它,這次它飛了起來,但不是飛向宇治,而是朝相反方向的真野灣徑直飛去。

糟糕!宇治趕緊使出渾身力氣呼喊: 「來啊!來來!來來!來啊……」

或許宇治的哀求起了作用,朱䴉子在途中盤旋後,又回到松林。它望著宇治,宇治則重複喊著「來啊,來來,來來,來啊。」

下午4點30分,朱䴉子終於來到田裡。它與宇治距離五米左右,但不再接近。今天,朱䴉子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戒備。

宇治席地而坐,分開雙腿,一邊招手,一邊「咯咯咯」地喚它過來。

「別那麼客氣,來吃飯了。」

此刻,宇治和往常一樣,心裡並無捉朱䴉子的念頭。終於,朱䴉子過來了。宇治把泥鰍放在左手掌上:「來,吃吧,朱䴉子,肚子餓了吧。」朱䴉子一口咽下泥鰍。接著,宇治在手掌上再放上一條泥鰍。

「朱䴉子,為什麼跑到這裡來了?可讓我好找啊。」

他撫摸著朱䴉子的翅膀,跟它聊天。朱䴉子吞下泥鰍後,盯著宇治的臉。因為這次找它頗費周折,宇治覺得今天的朱䴉子格外可愛。就這樣,他們一起待了近三十分鐘。

「好吃嗎?別客氣啊,沒什麼好怕的。」

這句隨口說說的話,卻讓宇治想起自己的任務來。朱䴉子快吃飽了,一會兒就會飛走。

「朱䴉子……」

宇治嘀咕了一聲,右手取出泥鰍,放到左手掌上,然後,雙手合攏。泥鰍就在兩隻手掌的正中間。朱䴉子毫無戒備,向前一步,把喙伸向宇治的手心,正要啄泥鰍。

(就是現在!)

宇治分開雙手,如同擁抱一般把朱䴉子緊緊抱住。不,也許那就是擁抱。時間是5點20分。

與朱䴉子相處的一百二十六天,「捕獲」成為最後一幕。

宇治站起身,他得通知教育委員會。這是他一生中最狼狽的站相。「咵啊。」朱䴉子只發出一聲低沉的鳴叫,毫無逃跑的跡象。宇治心中,強烈的自責和悔恨如浪潮般襲來,化做淚水,奪眶而出。

「我是世界上最可恥的叛徒。」

教育委員會得到消息,立刻驅車趕來。教育長等一行人坐在車中,也許是照顧宇治的感受,沒人吭聲。片刻後,教育長打開後車門:「宇治先生,上車,我們去新穗公民館。」

宇治懷抱朱䴉子,在車中啜泣。

(朱䴉子,原諒我。)

對於宇治而言,汽車的引擎聲已是折磨,而身旁教育長接下來的話,更令他痛苦不堪。

「宇治先生,剛才新穗方面說,今天早上,阿福死了。」

宇治抱著朱䴉子的手臂霎時垂了下來。這個消息意味著,人工飼養的五隻朱䴉,已經死了四隻。拜自己所賜,朱䴉子也逃不過同樣的命運。強烈的悔意再次湧上宇治心頭。

一瞬間,宇治甚至想從車窗把朱䴉子放走,但他終究沒有這個勇氣。

(我不應該抓它。朱䴉子那麼信任我,我卻用背叛回報它。我是世界上最可恥的叛徒,我是個混蛋!)

一路順利,一行人抵達新穗村公民館。6點30分,朱䴉子被關進臨時小屋。

人們用「宇治金太郎」中的「金」字,給朱䴉子取名「小金」。

之後的兩三日,宇治沉浸在自責之中,神情萎靡,默不作聲。旁人見他性情大變,再次感受到,捕獲對於宇治而言是何等痛苦之事。

「你要是沒捉住它,說不定小金現在已經被野狗咬了呢。打起精神來!」別人勸慰,而宇治卻愈加痛苦。

「我是世界上最可恥的叛徒。」

對於所有善意相勸的人,宇治口中只有這一句話。佳代見狀,心中也焦急萬分。捕獲朱䴉子的當晚,丈夫哽咽著回到家中,張口的第一句話,也是「我是世界上最可恥的叛徒」。宇治的心情,佳代感同身受,陪著他一起抹眼淚。淚光中,他們在雪中拚命搜尋朱䴉子的情景歷歷在目。

宇治擔心朱䴉子適應不了籠中的生活。一周後,高野發來明信片,告訴他小金狀況極好。高野的來信讓宇治得以寬心。他漸漸打開心結,意識到不能繼續讓朱䴉子待在野外了。

3月25日,宇治和佳代來到兩津市宇賀神社,徹夜為朱䴉子祈願,希望它永遠健康。

宇賀神社位於一個叫兩尾的村落的山上。這裡地處兩津市東海岸,椎泊以東一公里。自古以來,「宇賀大神」作為保佑風調雨順的神明,在佐渡擁有眾多信徒。前往宇賀神社祭拜,須登上五百九十三級石階。這些台階為森林所包圍,長滿了青苔,人容易滑倒,不能走快。即便是年輕人,走上一百級時,喘氣者有之,膝痛者有之。更何況年逾六旬的宇治夫婦。他們只得抓著路旁的繩索攀登。

這既是贖罪,也是祈願。為了朱䴉子,這點辛勞宇治不以為意。他們徵得神職人員同意,在此徹夜祈願。一整晚,二人都雙手合十,蠟燭一旦燃盡,他們便換上新的。此後,徹夜祈願成了他們每月末的必修課。

春雄打算以小金為第一人稱記錄它的故事,題目叫《我的一生》,和漱石的《我是貓》頗為相似。他在開篇寫下:「我生於1967年的春天……」此文並非為寫給誰看,只是春雄隨性之作。但凡有關於小金的消息,他便動筆,天馬行空地想像小金的內心世界。他準備一直寫下去,直到小金或自己有一方離開這個世界。

阿福被製成標本,收藏於新潟市的新潟縣立博物館。7月,為支持保護中心的人工飼養工作,上野動物園、東京都武藏野市井之頭自然文化園、東京都日野市多摩動物公園聯合成立了「朱䴉保護小委員會」。繼山階鳥類研究所伸出援手之後,日本知名的動物園正式承諾提供全面的幫助,對於朱䴉的人工飼養意義深遠。

可是,該委員會成立不久,保護中心發現小史步行遲緩。中心大驚失色,將其送往上野動物園接受治療。8月20日,小史死亡。死因為腿部感染雜菌,引發敗血症。

至此,中心收養的五隻朱䴉僅剩朱䴉子(小金)。

下一個便是朱䴉子。宇治憂心忡忡,拚命地為朱䴉子祈福。

10月末,真野町教育委員會通知宇治,因他捕獲小金有功,將予以表彰。

宇治本想拒絕。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恥的叛徒,犯了無法挽回的錯誤,豈能接受表彰。但從工作關係上,自己是公民館的副館長,拿著真野町公所發的薪水,難言拒絕。

11月3日,時值「文化日」文化日,日本的法定節日。公民館舉行了頒獎儀式。受到表彰的有宇治及今年春季退休的數名教師。首先接受表彰的當然是時下的話題人物宇治。在町公所官員及來賓的掌聲及獎狀的宣讀聲中,宇治苦不堪言。此刻,佳代與宇治一樣,也承受著內心的煎熬。

因為家裡常有町公所和教育委員會的人來訪,宇治不得不將獎狀裝裱,掛在牆上。其中的一句話,如同針刺,日日折磨著宇治。

感謝狀

宇治金太郎先生

去年冬季,國際保護鳥朱䴉飛臨西三川地區。作為觀察保護人員,您不畏暴風雪,日復一日盡心履職,史無前例地成功馴養朱䴉,並於今年三月十五日(第一百二十六日)完成徒手捕獲之壯舉。值此文化日,特贈紀念品以表謝意。

真野町教育委員會

昭和四十三年十一月三日

「徒手捕獲之壯舉」——這句話猶如項上枷鎖。宇治夫婦唯有到宇賀神社祭拜,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當地時間2018年10月15日,日本新潟縣,日本真子公主在佐渡島出席儀式,將一隻朱䴉放生野外。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朱䴉的遺言》,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 完 ——

題圖:2019年03月24日,河南信陽,朱䴉。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小林照幸,1968年出生於日本長野市。明治藥科大學在讀時,憑藉非虛構作品《毒蛇》獲得1992年第1回開高健非虛構文學獎獎勵獎(當年無獲獎作品)。此後開始從事寫作。1999年,《朱䴉的遺言》獲第30回大宅壯一非虛構文學獎。著有《絲蟲——誓要根除難治之症的人們的記錄》《繪神之人——田中一村》《死貝》《害蟲殲滅工廠》《姬百合:來自沖繩的信息》《夢之箱:被殺死的寵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