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危險來臨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體會了種族歧視的刺骨寒意。
3月27號博物館廣場,我去參加了StopAsianHate示威遊行。看著堅強的大家為了更好地生活勇敢地發聲,我在心裡許願,我要盡最大的努力改變這令人難過的現狀,我想保護大家。
那時候的我從沒想到,一件改變我的亞裔仇視襲擊即將發生在我身上。
4月4日周日下午,我從好友家出發,步行去Van der Madeweg搭乘地鐵回家。走到地鐵口,迎面兩個男性並排站在自行車停車區域對我揮舞著手嚷著什麼。我帶著耳機聽不見內容,但憑神色表情判斷對方意圖不善,便沒有理睬徑直走向入站口。
這時候突然感到背後被物體砸中,接下來腳邊陸續滾來投擲物,我立刻取下耳機回頭,看到兩男子各自手持物體正發力準備向我投擲,而身後和我一個方向走來的女孩在呵斥兩個男子停止欺凌行為。男子辯駁不承認,女孩爭辯說她看得一清二楚,當時跟她通話的朋友也聽到了全程。事後,我得知這位出手相助的女孩名叫Tessely。但是兩名男子態度強硬,不斷逼近女孩,雖然他們是用荷蘭語,但我清楚地聽到了China、Corona、Chinese kankerhoer等字眼。我心裡一沉,毋庸置疑,這是針對亞裔面孔的犯罪行為。我想,必須要做些什麼。
看著兩個施暴男對幫助我的少女步步逼近,氣勢洶洶,我上去舉起手機對著他們開始拍照。發現我在拍照,瞬間兩人十分驚恐地擋住臉,暴跳如雷,衝過來就要搶奪我的手機和財物。我拚命地護住包和手機,仍被打翻在地。
兩名攻擊筆者的男子,此照片後來被警方為用作調查參考 / 作者供圖
我在一場反對亞裔仇恨犯罪的示威遊行中聽到另一個中國女孩分享的經歷——她曾當街被路人吐口水,被辱罵「fuck off corona」。他們原來是這樣的無助!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但在某些亞裔仇視者眼中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看著施暴者的高大身形和猙獰表情,我知道肉搏我一定會輸,但是突然心一橫:以為我們亞裔好欺負是吧,我今天就是交代在這兒了也要讓你們付出代價,讓你們再也不敢對下一個亞裔做出這種惡劣行徑,讓你們這輩子想到曾經欺凌亞裔就後怕!跟你們拼了!看著他們一個對我揮著拳頭一個抬腳要踹我的肚子,我吼著「Stop Asian Hate(停止亞裔仇恨)」,使出全力準備自衛和反擊。
但拳腳沒有落在我身上,Tessely拼盡全力地攔住了兩個壯漢,甚至被掐著脖子推開,仍舊死命保護我不被毆打。
筆者和Tessely在阿姆斯特丹Museumplein反亞裔仇恨的活動現場 / volkskrant.nl
現在回想起這一幕,我還是無比動容。一個素未謀面萍水相逢的少女,在看到不公現象的時候竟能如此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將自己也置於險境也未曾畏懼。而我也被聞聲趕來的路人緊緊拉住護在身後。在眾人合力地保護下我沒有受到任何物理傷害。此時Tessely已經撥通警局電話,兩人見事態不利便跑了。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兩腿一下子軟下來,癱坐在地上,身體無法自控地發抖,愣在一片模糊的視線里不斷問著,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事後,我癱坐在地哭泣時,感到有人在幫我擦眼淚,定睛一看發現身邊圍滿了路過的人群,他們擔心地看著我,有的抱住我安慰我,一個染髮的朋克少女遞給我她剛采的玉蘭花,一個工作裝的女性遞給我水和紙巾,有黑人白人亞裔各族裔,他們都盡其所能地希望為我提供幫助,告訴我「沒事了」「已經安全了」,還稱讚我非常勇敢,保證絕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但據Tessely回憶,當事發時她哭著向路過的一個男子求助,對方竟不予理睬,徑直離開。這件事使她震驚,也使事後回想的我十分寒心,感嘆自己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見識到「人類的多樣性」。
Tessely陪我一起去了Diemen警局做筆錄。雖然兩名施暴者擋住了部分的臉,但警察通過我手機拍下的照片立刻直接認出了其中一人,疑似有犯罪前科。筆錄很順利,警方表示若有任何進展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因為我出示了VICE報道3月27日StopAsianHate示威文章選用的我的照片,警方提出一種可能性:施暴者有機率是在VICE報道看到了我,施暴當天我又穿著同樣的外套,因此並不是種族歧視而是有針對性的襲擊。而我認為,我遭遇到的更有可能是針對亞裔的無差別襲擊。
左圖為筆者參加反亞裔歧視活動被媒體拍下作為報道封面 / VICE
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因為那兩名攻擊我的人也作出了搶奪我手機和財物的舉動,警察還特地詢問了我,要將案件劃分為「robbery(搶劫)」還是「discrimination(歧視)」。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因為他們在看到我拍照存證後,急切地想要刪掉照片證據,我由此斷定他們的動機並非搶劫財物。但事情發生至今一周半的時間,在認出其中一個施暴者的情況下我仍然沒有收到任何來自警方的案情進展通知。
VICE的撰稿師告訴我,荷蘭警方對於定性「discrimination(歧視)」的案件實則不夠重視,如果當時我主張將案件定性為「robbery」,那麼或許會得到警方的更多重視,進展也會更迅速。隨後,我得到的提議是:多聯繫媒體最大程度傳播我的故事,以公眾監督來促使警察正視種族歧視案件的社會影響力。我也確實這麼做了。
在我第一次參加在博物館廣場的反亞裔歧視抗議遊行時,我曾希望男友能和我一起去現場支持亞裔,然而他的態度是:亞裔歧視沒有那麼嚴重,有時人們只是開個玩笑你們就受到了傷害,不要那么小題大做。思考一宿後,我選擇分手結束了我們一年的感情,並只身前去參加了抗議活動。
直到兩周後我遭遇了惡性襲擊事件,他得知後主動趕到警局協助我完成荷蘭語筆錄,並對我誠摯道歉。他說,他從未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他曾以為開放自由包容的阿姆斯特丹,更不會預料到如此惡劣的案件會發生在身邊親密的人身上。幾位亞裔友人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其他族裔的朋友或戀人此前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亞裔歧視的嚴重性和潛在傷害。我身邊的朋友都因為這件事開始改變態度,正視亞裔歧視現狀。
4月10日阿姆斯特丹博物館廣場的抗議者 / NOS
在和攻擊者對峙的時候,Tessely被他們稱為「種族主義者」,因為她為一個亞洲女孩挺身而出。但Tessely本人是黑人,她知道歧視是多麼的痛苦。她無法忍受這種不公正。如今,我和Tessely成了好友。
在我的事跡得到媒體傳播後,一些評論認為我和攻擊者正面硬剛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冒險去爭一個虛無縹緲的意義,在不知道對方是否攜帶兇器的情況下應該儘快躲開。但是,我不希望這種惡性事件再發生在其他亞裔身上,我想讓施暴者明白這種對亞裔的仇視是絕對不可以被容忍的。我認為我是勇敢的,雖然可能將自己置於險境但保護了更多的人。我為自己的做法感到驕傲。4月10日我們在阿姆斯特丹舉行了第二次反亞裔歧視抗議活動。我們的聲音在被傾聽,我們的遭遇在被正視。(責編 / 袁漪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