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列車》張大磊:希望身邊人都是「小偉」,只向一個方向走,傻乎乎的 | 專訪

2020-10-15     毒藥君

原標題:《藍色列車》張大磊:希望身邊人都是「小偉」,只向一個方向走,傻乎乎的 | 專訪

四年前,張大磊執導的《八月》獲得了當年的金馬獎最佳影片,新片《藍色列車》依然是描繪張大磊自己心中的記憶圖景。影片遠赴俄羅斯取景,講述了二十世紀末在虛構小城「庫村」的一段往事,小城裡有俄國人、中國人、朝鮮人。

梁景東飾演的主人公出獄後決定重新開始生活,他在酒吧里聽到了老蘇聯動畫歌曲《藍色列車》,從而回憶起舊愛的往日時光。

張大磊特別希望身邊的人都像電影里的小偉、小蘇,簡單執拗走向一個道理或方向。不需太多交流,只向一個方向走,傻乎乎的。

沒有過多背景交代,「突然」闖入觀眾眼前的人物行為,會讓部分觀眾覺得無意義。影片平遙首映後,觀眾的評價不一。

對此,《毒藥》專訪了導演張大磊,聽他解析故事中對人物和環境的設定,拍攝時對回憶的再現和如何將個體記憶中的獨特氣味呈現在電影中,以及面對觀眾苛刻評論的真誠回應。

採訪丨李不空

整理丨三木、QQ

編輯、排版丨QQ

「拍戲時,演員和我都沒有劇本,海清要也不給」

毒藥:發布會說到演員男一號的時候,為什麼會用「凍肉」來形容他?

張大磊:就是找不著具體的形容,說寒酸也不對,落魄也不對,或者失魂的那種感覺也不對,這些東西太虛了。他最貼切就是像一塊兒凍肉一樣,從冰箱裡拿出來,乾巴巴的,失去了生氣。

毒藥:所以演員表演上也收斂了很多。

張大磊:其實當時給梁(景東)老師講的時候也說這些了,是想讓他自己去體會一下這個,演出一個沒有生氣的人。

梁景東飾演「老馬」

毒藥:但像國內這些男演員,包括你見的一些,誰能給你這種感覺?

張大磊:我有見趙老大(趙已然,唱民謠的趙牧陽的哥哥),他特別像一塊姜,但因為他身體、時間等各方面的原因,後來就沒合作。

毒藥:那更大眾一些的男演員,你見的有哪些?

張大磊:沒怎麼見,我開始還是想定位為非職業演員出演。素人沒有給自己太多的條條框框嘛,我自己跟非專業演員交流起來也比較順暢。跟職業演員聊,有時我會擔心很複雜,因為會聊好幾層(表演層次)。每個專業演員可能有固定的思考方式、風格、習慣。

後來決定用有一個有點職業的演員後,就直接見了梁老師。

梁老師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站台》裡頭,張軍有場戲是走穴時候剪髮,把長發剪掉,凍得鼻青臉腫,就特別像北方到春天或者秋天,還沒換季呢,人又要耍酷,就穿得很單薄,然後風一吹,流著鼻涕,臉上青一塊兒紫一塊兒那種破破爛爛的(感覺)。

毒藥:那海清呢?她是一位職業演員。

張大磊:跟她屬於朋友,先是朋友,後來合作。「女人」這個角色我們找了很多演員,最開始找的是楊青老師(《候車大廳》《外來妹》),她長得不是很好看,但是氣質我是很喜歡的。我們開始對「女人」的設計,就不像世俗里的美女,甚至可以丑一點,或者很平常,但沒找到合適的演員。

海清老師也是之後認識了,成為朋友後聊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一點合適。在重慶的時候,我倆第一次見,她坐我旁邊吃火鍋,一群人里我也不太愛吭聲,她就感覺到了,在照顧我,但是我覺得她其實也不愛太多說話。

海清飾演「女人」

毒藥:那你就給她看了劇本?

張大磊:沒有,我跟她先說了一下這是個什麼人物,她其實挺有意向我們一起合作的,感覺上相通。她也看過我之前的電影,我就說先試試吧。演員其實開始都沒看過劇本。

毒藥:都沒有?

張大磊:就都是一起圍讀的時候熟悉劇本,拍戲的時候我也沒有劇本,他們也沒有劇本。原來有劇本,我基本上都記住了。但是演員我就覺得別給了,裡面也沒有台詞。

毒藥:演員們不會跟你要嗎?

張大磊他們跟我要,海清也是問我要了一次,但我不給圍讀的時候已經讀了五六遍了,我是擔心再準備會過火。我們會聊,比如我跟海清我倆也在一起聊「女人」這個角色,因為劇本里描述 也不多,我就是撿重點描述。包括她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前史是什麼樣的都是我倆在探討過程聊的。

毒藥:她的前史應該是什麼樣的?

張大磊:很多種可能性吧,受過傷害,不信任別人,比較封閉吧。在見到老馬之前,缺乏信任感,缺乏安全感。

毒藥:我覺得這個可以用在電影裡面的每一個人物身上,互相不信任。

張大磊:對,但是她比較突出。小蘇就不是,就是那個俄羅斯警察,他信任任何一個人,希望每個人都是朋友,但這是一個大問題。

毒藥:為什麼說是一個大問題?

張大磊:我的意思就是說, 蘇的理想世界是不需要警察的,人和人之間要相互信任和友善沒有暴力,沒有任何不快的事情他變魔術不是也這個目的嗎?但他是一個警察,身為警察這樣想我覺得是有問題的,是沒辦法執法的,他的槍從來沒有用過,他用的槍是那個玫瑰槍。後來是老馬和身邊的朋友,給了他一個機會成為真正的警察。

小蘇是這些人里最懦弱的一個。警察很多時候是需要暴力的,其實代表國家機器,但他不要暴力。然後你看他那女友,(這種現實,勢利的)當女友啊?但是他願意

毒藥:這個解讀挺有意思的,我能感受到這幾個主角,比如老馬跟海清,包括那一對年輕情侶之間類似「巴別塔」那樣的情感,但如果你不說這層,我覺得我還理解不到。

張大磊:我是從人考慮的,是從每一個個體的人的角度去想的這個事。

「《藍色列車》這首歌長大以後再聽有點難過,一個是對童年的難過,一個是覺得它太理想化了。

毒藥:電影的故事發生在一個虛構的小城,選景時怎麼找的?

張大磊:我們是在哈巴羅夫斯克,俄羅斯遠東最大的城市。其實選景的時候看了幾個地方,先去了海參崴,但它是觀光城市,拍不了。也想過去彼得堡,後來覺得還是不太合適,藝術氛圍太濃,後現代感也不夠。哈巴羅夫斯克那兒發展慢,它有相對滯後的那個城區,因為我是想塑造一個新的城市,叫庫村的地方。

這個庫村是我在俄羅斯上學時住的地方,全名叫庫布齊那,我們叫庫村。因為它在彼得堡的版圖的最下面,鐵路線都沒了,庫村在地圖上找不見,你得自己畫。那個地方很像鄉下、城郊,我們的宿舍就是一棟獨樓,獨樓對面就是一片森林,我們每到極晝(24小時白天)的那天就烤肉。那個地方對我們來講記憶太深了,你想全都是20歲出頭的一幫孩子,聚在樓裡面胡鬧,天天聊電影什麼的。庫村這個名字對於我們來說意義非凡,所以起了這麼一個名。

但是這個空間是我臆想建立起來它不是列車的終點列車只是這群人在庫村的一部分,前後我會有其他的劇本,進一步完善,我都寫完了。包括小偉、茜茜是如何到了那兒,從哪兒去的,他們是因為那個大個兒小偉那個傻乎乎的兄弟),他是丟在了小偉和茜茜的家鄉,他們送他回家到了庫村……是另外的電影。

毒藥:之前在庫村那邊呆了四年?

張大磊:我是高中去的,去了就直接上大學,六年本科。

毒藥:高中去那麼遠的地方,對人格的塑造和改變還是很重要的。

張大磊:對,而且你想,在那兒我身邊凈是我這樣的人,都喜歡胡鬧。而且當時在那兒每個人住的都是單間,一間30平米左右。就很像老馬跟小蘇的生活關係,在隔壁有千奇百怪的人。但這不是主要的一個創作來源,只是由此產生了電影里庫村的概念。

毒藥:你說過創作的緣起是《藍色列車》這首歌,有關的動畫是當年在學校看的?

張大磊:動畫很小就看過,我們地方台會轉播,像《兔子等著瞧》《鼴鼠的故事》這些,蒙古也放,蘇聯也放。《藍色列車》出自一個叫《契布拉什卡》的動畫,(製片人張建:那時候剛有閉路電視,只在部隊大院裡有,後來發展到日本變成了潮玩),就是個大耳猴的形象。《鼴鼠的故事》里的鼴鼠就是個小可愛嘛,它跟誰都是好朋友,跟耗子,很刺蝟,它不分種類。契布拉什卡也是如此,就是一個小怪物,但是它跟身邊所有的人,可能有流氓,有小偷,有那種大壞蛋,後來全成了好朋友。

毒藥:是不是警察小蘇就大概是這個感覺?

張大磊:有點吧。

毒藥:那為什麼會以它為緣起呢?

張大磊:是這樣,《契布拉什卡》這個動畫片的主題曲是《藍色列車》。這首歌我小時候聽的是中文,它的主題表達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列車奔向天邊,一步一步走得太緩慢,司機你要加加油,帶我們去向最美好的地方」,歌詞是很理想化的。但是長大以後再聽有點難過,一個是對童年的難過,一個是覺得它太理想化了。那時的動畫特別簡單,現在的孩子都不會看那麼簡單的動畫了。

它會讓人回憶起那個年代,熱血也好,盲目地充滿希望也好。最初的劇本里這個歌只是一個線索,最初劇本名沒叫這個,最早叫《單行道》,不可回頭的一個單行道,但是我覺得這個歌更浪漫化,也符合我自己想要的氣質。

老馬回到了這個已經改變了的家鄉,可以有任何理解,是拆毀了重建也好,或者是蘇聯解體之後,無所謂,總之是一個新的、或者是陌生的(地方)。

他想要去尋找的女友可能是一個象徵,那串起來他和女友之間的關係是一首歌一個旋律,或者是一個概念,就是「契布拉什卡」這個概念,這很重要。所以我就是找了《藍色列車》作為主題,而且裡面正好每一個人都有藍色列車的經歷,他們都是搭著藍色列車走或者回來。茜茜她是坐車回來的,又要坐車走;小偉他們最後也是坐車離開,老馬也是坐著這個車回來,當然他當年去的時候肯定也是坐這個車。

毒藥:這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穿梭。

張大磊:對。

這幫「蠢貨」是我理想中的人的樣子

毒藥:你覺得《藍色列車》會有年代的設定嗎?

張大磊:在我看來沒有,就像庫村一樣。但是你完成的過程中它是有的,美術上我借鑑的還是蘇聯時代。我沒有把它當蘇聯去拍,但是視覺呈現上很多還是很「蘇聯」的。

毒藥:像你們在那裡體驗生活那一段,是個什麼情況?

張大磊:也不叫體驗生活吧,美術先去了一個多月,去籌備,去建設。 包括演員,我們大部隊是開機前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去的,其實就是20多天所謂的體驗吧,大家去了之後很快就融入了。只有我不一樣,其實在我心裡把那兒當做一個故鄉。我18歲到成年都在那兒 過的,我的感受會很像回家而對於演員來說,那兒是陌生的地方,完全清空進入到一個新天地,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庫村本身,每天接受新的環境,新的交流。再加上我們讀劇本的時候,我也對他們不斷地灌輸了我的記憶、我的想法。

毒藥:讀劇本的時候,你會跟演員們怎麼去講你的個體經驗?

張大磊:我不是分享個體經驗,是先講人物。每一個人物我會先有一個概念,我先說完(這個人物)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發生什麼了。他們可能會帶著這個理解去讀劇本,而且劇本裡面是沒有台詞的,都是逗號冒號的,大家讀的時候也是帶著觀看的感覺,慢慢想,慢慢聊。然後剩下的時間就是在這個對於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地方,去看看、走走,把那兒當成庫村。

我們還會看片,看塔可夫斯基,考里斯馬基,還有一些蘇聯時代不出名的電影,就是蘇聯老太太才會看的那些老電影,比《命運的捉弄》更通俗的,我是想別看太精英的。主創們就跟上班一樣,上午看片,下午聊。(製片人張建:主創和演員在進入到表演環節之前,那段時間還是挺重要的。)

毒藥:在這個過程中,演員們對要演的人物,或者說他們對這個環境,有沒有提出一些他們的困惑?

張大磊:對環境沒有,因為都是新的,哈巴或者庫村對於他們來說都一樣。對人物可能會有一些吧。就得聊。小偉困惑比較大。因為我給小偉開始提了一個概念,就是一個孩子。別的一切都無所謂,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孩子,他就一直在找,最開始很容易過火。其實孩子不是撒嬌什麼的,孩子是心裏面把自己當成一個沒有顧忌的人,他好像是花了一段時間去體會這個感覺。老馬還好,他一開始好像是明白自己是什麼。

毒藥:明白,在我的感覺里其實更多的是,我有一個說法可能叫「環境電影」,從環境小說借過來的概念,《南方車站的聚會》那種感覺。

張大磊:還不一樣,我不想獵奇。

毒藥:它不是獵奇,我說的這個「環境電影」其實是一個非常中立的說法,指電影里的這些人物相對於環境來講,並不是第一位的,因為我能從你的鏡頭中感受到對環境的情感。

張大磊:或者這麼說吧,有的導演要講故事,有的導演要講道理,有的導演要塑造人物,我是想塑造一個地區和人物,是同等位置的。只是人物他們不會完成戲劇功能,只是說我把庫村生活的人給拿過來了。我覺得無法區分說誰是主要的,它的人物視點始終是在漂移。而我們是在闖入人家的生活,當然其中寄託了一些我的理想。

毒藥:你覺得電影里有哪些是比較能代表你的理想化的?

張大磊:比如說人物, 這幫蠢貨是我理想中的人的樣子,我特別希望身邊的人都是小偉、小蘇的樣子。比較簡單一點,特別執拗,執拗於一個道理或者一個方向,然後不需要太多的交流,只向一個方向,傻乎乎的。還有人物之間的相處方式,其實也跟我在庫村的那種生活方式差不多。

毒藥:跟你當年年輕的時候有哪些不同呢?

張大磊:還是把它(那時的生活)提純了,在庫村生活可是什麼人都有,我們(和誰交往)要做選擇。拍電影不用,已經選擇好放那兒了。再就是處境不一樣,當年我們是學生,沒有面對這麼多(現實)問題,我們不是畸零人士,而我的角色設計把他們設定為小眾、邊緣人,屬於畸零人士了。

我們年輕時候是自己(故意)邊緣化了。選擇的生活方式不同,在意的東西不同,別人在意是去超市買幾斤肉回來做幾個菜,我們在意的是趕緊吃個麵包看個片,喝點酒聊會,或者是有意把自己關起來,去聊聊天,或者是寫點東西,想想事。當然不是很成熟,但是選擇這樣的方式是自己主動的。

毒藥:我能理解你說的想像中的人的社交關係,和你當時在庫村的處境有一點相似。但你現實中個人自主的選擇也沒有像電影中這麼極致。

張大磊:對。那個不是拍《藍色列車》最根本的原因,只是有一些相似,心裡可以參照體會。

希望後邊拍更準確的「庫村」系列電影,給庫村以外的人一個指引

毒藥:我記得你在《八月》的時候說過你在大街上能聞到雪花膏的味道,這個還挺有意思的。

張大磊:這個味兒不好說,真的一個地方會有一個地方的味道,你說不出來,可能那個味道是一個記憶,可能是香腸的味,大炮煙的味、紅菜湯的味,或者是那個空氣裡面的一個(味道)。(嘉賓張建:因為他們食物特別好,營養足夠,奶就是奶,肉就是肉。你的那個精神的味蕾打開了,你就能聞到一些東西。)

毒藥:你在俄羅斯拍戲的時候聞到過一種什麼氣息?

張大磊:鼻涕味。還有冷味。(製片人張建:零下30度,人呼出來的那個哈氣,你穿個帽衫,在外邊都是一層毛。)冬天會很精神,就說那個嗅覺,室外是一個味,進屋是一個味,就是暖氣烘烤的那個味。(製片人張建:很冷,但凡有點溫暖就是很溫暖,整個劇組在片子裡呈現的就是這種感覺,一進屋,溫暖瞬間就給足了。)

毒藥:像你說的雪花膏味、鼻涕味別人聞不到的是吧?

張大磊:對。是我能感受到的一種氣息。就像我總舉的例子,王朔書里說的那個燒荒草的味(出自小說《動物兇猛》,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也有這句台詞),誰都能感受到,但真有荒草在燒嗎?未必。

毒藥:這個片子的氣味就像你剛才說的鼻涕味,類似的這種獨特的氣味,你覺得可以用什麼來形容嗎?或者說在你創作的過程中會想到。

張大磊:這個可能是劇本裡面寫出來的,我跟演員聊過這個問題,他們都會感覺到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但是你具體把它說什麼味有點(說不上來)。我感覺是鼻涕味,比如說老馬在街上走的時候,包括穿過地下通道,你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行走,他會有很多感受在身上,心裡有一個劇本。

你比如說有一場戲是老馬送走了小偉,從火車站出來後,他自己推著摩托在荒草里走,突然聽到朝鮮音樂的聲音,然後他辨別了一下方向,就朝那地方推過去。我記得很清楚,那場戲我跟老馬聊到這個時就聞到味了,從時間來講是快到春天了,列車的結尾也是初春。朝鮮那個歌開始出現了一次,它歌唱的是春天,然後到結尾的時候,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了,他聽到這個聲音隱隱傳來,他身邊的雪都開化了,我給他講就是春天的那個味道,是冰化了時的那種味道,我希望是能帶著這種感受推著摩托走的。

毒藥:我覺得你對這個好像還挺有研究的,包括在片子表達上還挺注重這個東西。

張大磊:不能說研究,只能說這個感覺一直都在。

毒藥:但是對於大眾來講,這種視覺對嗅覺的傳達,其實挺難去傳達給他們的。

張大磊:很難,只能是說讓演員記得他當時自己的感受。我是很在意這個東西的。

毒藥:我特別好奇,比如你有看到哪個電影在這方面表達得很好嗎?

張大磊:有,《風櫃來的人》。還有一個哈薩克導演達赫讓·奧米爾巴耶夫的《七月》。我看的時候感覺是能聞到那種氣息,我也在從他們的片子裡學習。

毒藥:是在大螢幕看,還是小螢幕看你就能感覺到?

張大磊:小螢幕看。但是這不是我一家之言,比如說《黃桃罐頭之夜》(張大磊2018年拍的短片),很多朋友,包括觀眾看完之後跟我聊,他們說會聞到一股味。我覺得還是能達到這種效果,只是現在不是很有譜怎麼樣能達到,還是在摸索,按照自己的感覺去找了找。

《黃桃罐頭之夜》

毒藥:明白,有小說叫環境小說,沒有環境電影這個概念,是我會把它稱為環境電影。《藍色列車》開場的那幾個物件,或者鏡頭緩慢的移過這些環境的時候,很明顯能感受到你對空間的情感,你想讓觀眾感同身受這樣的東西。但大眾對這個東西喪失了感覺,或者說從來就沒有,我相信你一直知道這個事。

張大磊:我知道,我很清楚。我上午還聊,為什麼《藍色列車》裡面我個人情感寄託最多的是小偉,我非常希望像小偉那樣去行事,他可以不用太理性地去計較一些問題。你說有多少人了解庫村,我相信除了我,除了我們的創作者,或者當年上學的同學,其他人都未必知道我的庫村是什麼樣的,對於大部分人可能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你說我如果不把它做成庫村,把它做成一個任何人都能體會到的地方,比如東北小城什麼的,那對於我來說是無意義的。我還是希望能在庫村這條線上,未來的電影儘量地能讓它更準確,哪怕某一點都可以,能夠給觀眾或者是庫村以外的人一個指引這個指引未必是地緣的、空間的,哪怕是人,你最起碼有一個指引可以代入,其他的可以忽略掉。

比如說讓人物再清晰一些的,比如女人」這個角色 ,從女人進入到她的感受裡面,那肯定和庫村是有關係的。我最近也準備繼續講庫村的故事,是關於小偉和茜茜的,關於他們去庫村之前的一個很浪漫的故事。在他們之前的城市,是一個塑料之城。庫村在我心裡是一個極度浪漫化的地方,比《八月》的那個空間更浪漫。而小偉、茜茜的那個城市,我覺得比《藍色列車》要浪漫,在一個城市裡面,他倆不相識。

毒藥:我能感到你想建一個宏大的(電影坐標),不管是自留地還是凈土也好,你想讓更多的人看到這麼一個系列的圖景。

張大磊:對,完整的圖景。

毒藥:這個我覺得真是挺難的。

張大磊:很難,但是難也不難吧。可能你理性去考慮會很難,但如何把它連成一個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完整的空間,其實創作上對於我來說不難,我還是跟著人物,我很熟悉,而且每一組人其實都關係也很相似。

毒藥:這麼說的話,這個片就有點魔幻現實的感覺了。

張大磊:我不願意這麼講。在我來看它不是魔幻的,無非就是虛構的,無非是和現實是有距離的,我覺得這個是可以承認,但我不覺得它是魔幻,它沒有魔幻的成分。

毒藥:理想主義跟魔幻之間有沒有某種關係?

張大磊:這我得想一下。

平心而論,是有完成不好的地方

毒藥:你曾說在這地方(庫村)寄託了一些留住你的時光或者記憶,有這麼一個重要的主題在,但時光流走或者記憶流走不是一個正常的事情嗎?

張大磊:其實說白了還是時間很重要, 時間和空間當然是留不住的了,但是有他就是要留戀,你能說這些人不正常嗎?他是正常人吧。他留戀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黃金時代和理想的,這個是因人而異的,當然老人會特別想,年輕人當然也有。

毒藥:從這個標準來看,其實某種程度上你心裡已經很老了?

張大磊:對,比身邊大多數的人要老。我總有一個夠不到的景象或者圖景。它未必是一個時代,它是個圖景。這個東西來自於童年的記憶,來自於觀影經驗都有可能,或者來自於自己偶爾的一個感觸。你看《八月》其實也在試圖觸碰那個東西,它只不過是可能更離我近。

毒藥:這個系列的片子跟中國當下的時代有關係嗎?

張大磊沒太多考慮這個東西,我對時代判斷不出來。肯定有關係,但到底關係多大,什麼關係,我沒太多的思考。就像片中小偉就不考慮這個,他心裡只有說他愛的人是這個人,你不能走,你要走我就給你銬回來我是大哥,你們得聽我的你們要是欺負我,我就罵你們但是你要拿槍指著我,我他媽不行,我得尿褲子,這是小偉。

張寧浩飾演小偉

毒藥:你也看到網上的一些評論,跟中國當下的連接感不強的話,有些觀眾是感受不到的,你想對他們說什麼?

張大磊:或者說我希望人們看到什麼吧,我希望大家看到的就是,我們不用去管它具體發生在哪兒,只是看到了他們生活在這個地方,只是一個地方而已。

評論有人說他們(片中的角色)很假,有人說膽子很大,有人說這人不知道在幹什麼,我其實是希望讓大家看到這樣的一群人,包括他們的相處方式,這個還是最重要的。

我之前沒有覺得這些角色太過理想主義,現在覺得是有一點。在拍攝的時候,我是完全地沉浸在這些角色之中的,很相信他們。

而且我相信會有人能感受到的,而且感受到的人會特別的把自己代入,會很感動。也會有人完全隔離在外,但我沒法按照這個判斷去完成這個電影,這就是代價。我沒想到的是這樣(不理解的)人數有點多。

平心而論,是完成不好的地方。完成不好是完成度的問題,或者創作的問題阻礙了觀眾的交流

但是我覺得人物是建立起來了,在我看來是準確的。比如結尾那場戲,女人說我想當個舞蹈演員。男人說,再見。這兩句對白是我設計的這兩句對白讓人物之間突然陷入很尷尬的地步也代表了兩個人物內心處在截然不同的時代,導致兩個時代的人物對感情的表達截然不同。尷尬的場面就突出了戲劇性。有朋友給我說,那場戲的表演炸鍋了。

結尾那場槍戰戲也處理得不好,我有時覺得很尷尬,在那個舞廳裡面小偉被救的那場戲,我自己覺得不是很純粹,它其實是一個戲劇性的場景。處理好了也可以融到一體,但是沒處理好就是說我有雜念,你如果完全按照黑色電影那樣去處理的話,會有很多設計和考慮這樣就會把戲劇性做足,我心裡還是很糾結,實在做不到,我還是希望在能看到我的人物的前提下去做戲劇性。我拍的時候很爽,但是成片整體看還是有問題的。

其實上面提到與觀眾的連接點上我不認為是問題,但結果貌似還是產生了(和觀眾交流的)障礙的。但片中有一點我認為是確實有問題的:就是每一個人物的出場(比較突然),觀眾會覺得他們是闖進他們眼前的,這人是誰這老馬是直男癌嗎你是一個什麼?這些可能是觀眾在看的時候沒有支點吧。這可能就會讓觀眾覺得他們的行為是沒有意義的。我一開始也想到過觀眾可能的感受,但我覺得他們(的行為)就是有意義的。

毒藥:就是缺少人物的背景交代嗎?

張大磊:對,老馬他的來龍去脈我們其實是拍了的,包括他年輕的時候,拍得很具體,如果要把這些全放進來大家就不會懵逼,但是我把它剪掉了。

毒藥:你是有可能後邊會用是吧?

張大磊:未必,因為我剪的時候突然發現挺沒意思的,那些事一說就無非那樣。有了就太實了。你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殺了一個人有什麼,對吧?無非就是看拍得精彩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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