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魔幻秘辛,舞台上的民族秘史

2019-10-25   平話小先生

「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 ,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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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奪風水地、惡施美人計、孝子為匪、親翁殺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無論是閱讀《白鹿原》的原著小說,還是坐在劇場中觀看《白鹿原》的話劇,總能給人帶來酣暢淋漓、欲罷不能的體驗。

劇場中,這樣截然相反的場景同時上演難得一見,魔幻與現實交織纏繞,共同譜寫著世間百態:左手是隨處在演的「正劇」——大革命、抗日戰爭;右手是光怪陸離的消費性「奇觀」——民間離奇的「白鹿」傳說、神跡神話的「全知人物」、作祟鳴冤的鬼魂、奇異而不可思議的託夢......

那些拼拼殺殺的事件、來來往往的人物,悲愴的國史、隱秘的心史、畸形的性史......在濃郁的東方色彩之下,顯得立體而豐富。這就是——魔幻現實主義

那麼,魔幻現實主義著作《白鹿原》究竟有哪些「魔幻」的細節?這些「魔幻」的故事是真是假?又為何如此引人入勝?

魔幻白鹿原之圖騰崇拜——白鹿精靈

在享受著殖民地帶來的西方科學文明的現代化生活的同時,留存著大量宗教迷信式、圖騰崇拜,同魔幻現實主義的誕生地——拉丁美洲的生活模式一樣,中華大地千百年來也一直留有與動物的血緣關係的傳說,或者說,期望動物給自己帶來祥瑞或庇護。

這就是千年來中華民族的「圖騰崇拜」。

「白鹿」自古以來都是中華民族的吉祥物,大量的典籍記載證明著先民們對白鹿的情有獨鍾。

「白鹿,王者明惠及下所至。」要統治者道德純正高尚,使政治清明、天下安康,白鹿就會出現在人間。因此才有了史書上「章帝元和二年,白鹿見」「安帝延光三年,白鹿見」這樣的記載。

由此可見,白鹿往往是盛世的預兆、明君的象徵,也是中華民族對於美好的深深嚮往。

在白鹿原上,「白鹿」作為一個美麗的神話,也被世世代代傳頌著。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準確性),這原上出現過一隻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飄著從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之後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綠的麥苗。

白鹿跑過以後,有人在田坎間發現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陰溝濕地里死成一堆的癩蛤蟆,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發現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洒地捉著擀杖在案上擀麵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著光亮亮的眼睛端著篩子撿取麥子裡混雜的沙粒,禿子老二的瘌痢頭上長出了黑烏烏的長髮,歪嘴斜眼的醜女兒變得鮮若桃花......這就是白鹿原。」

——陳忠實《白鹿原》

有人說,第一個把人與鹿深刻關聯起來,並賦予鹿以豐富的象徵意義的中國文學家就是陳忠實。

陳忠實

陳忠實這部輝煌的傑作中有關鹿的傳說與描寫,反映的正是一代又一代白鹿原人對沒有飢餓、沒有痛苦、沒有敵視、沒有鬥爭的理想生活的憧憬和夢想。從中也可以看出作者對民族命運的關懷,對民族苦難的體察,對民族存亡的焦慮。

魔幻白鹿原之象徵主義——白鹿精靈的人間神

「白鹿傳說」是白鹿原上人民對於太平盛世、萬家樂康最樸素的「和合理想」。

因為這樣的理想,高高在上地仰視、崇拜,已經無法滿足尚未開智的原上人的原始慾望。正如人們尚武尚義,便將有情有義的武聖關羽奉為神一樣,白鹿原上的人們開始尋找白鹿精神在人間的化身。

對於小說的創作者陳忠實來說,魔幻只是手段,反映和揭露當時的社會才是目的。如阿根廷著名文學評論家安徒生·因欠特所指出的那樣:「在魔幻主義小說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藉助魔幻表現現實,而不是把魔幻當成現實來表現。」

《白鹿原》小說

因此,白鹿精靈的傳說,化入了白鹿原上人們的生存狀態、浮沉命運,成為待人處事的自然本性,是獨屬於東方的文化景觀的展示。而從創作上來看,《白鹿原》也保持著原汁原味磅礴歷史的混沌感。

白嘉軒/白鹿精神的「人格神」

翻開扉頁,我們就能感受到這隻白鹿的靈性——「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娶過七房女人」,好端端的死了六個,原上的人們開始謠傳他「命硬」「那東西上頭長者一個有毒汁的倒鉤,把女人心肺肝花全都搗得稀爛」,他的父親秉德老漢也早夭,時運不濟.....

直到他遇上了白鹿顯靈,施計以天字號水地換取了這幾畝人字號慢坡地,並將祖墳也遷了過去。從此,好運接踵而來,家庭美滿,家業興旺。他還以禮教仁義治家治族,使白鹿原成為遠近聞名的「仁義白鹿村」。

白嘉軒也成為了人格神,是「白鹿精神」的人間代表之一。

生存精神,是順應天意和人慾的、生機勃勃的精神,就連他的面容,也是「神像面孔」,讓任何頑童(如黑娃)都會油然滋生一種時刻可能被征服的恐懼。他的存在,是宗族制度的必需品——一個宗族需要一個「神」

白靈/白鹿精靈的人間化身

「一百隻百靈鳥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著,尾巴一翹一翹的」,白靈隨之呱呱墜地。

白靈者,白鹿精靈是也。她就是白鹿精靈的直接化身:美麗善良、活潑聰明、上進正義、沒有遺傳封建主義的基因,為革命冒著生命危險抬傷員、埋屍體,與兆鵬偽裝夫妻,骨子裡愛憎分明,不惜同封建舊家族決裂,不惜為革命灑熱血、獻生命。

就在她死去之時,愛她的父親、奶奶和姑姑都同時夢見白鹿自原上飄來:

「「(白嘉軒語)......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變成靈靈的臉蛋,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做的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裡......」」

——陳忠實《白鹿原》

這樣的「魔幻故事」,讓每一個人都像白鹿精靈一樣為著白靈的死哭泣——一個善良的女人、滿腔熱血為革命的好戰士沒有死在戰場敵人的刺刀下,竟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不禁令人唏噓感慨。

魔幻白鹿原之死亡——善與惡的照妖鏡

加繆曾說:「自殺,是唯一的哲學命題」。那麼,死亡可能是唯一的社會命題。

在古老的中國人心目中,來世信仰、入土為安、鬼魂顯靈、冤魂訴屈、因果報應,有著諸多科學無法解釋的想像空間。

在傳統的思維中,死亡並不代表終結,靈魂將繼續停留人間完成未竟的願望。

從創作上來說,「死亡」就成為了魔幻主義作家最天馬行空的發揮。

在《白鹿原》的故事中,許多人的死亡都有著格外的「魔幻意義」:「白鹿精靈」人間化身白靈的死後「一夢多托」,就像《水滸傳》中宋江死後同時託夢給了吳用、花榮、宋道君皇帝和宿太尉四個人。

但若要論《白鹿原》中最濃墨重彩的死亡,莫過於田小娥。

她死後的故事,就像正史背後的影子一樣附在魔幻世界裡,裸露在我們面前。在歷史蒼涼的背後,打破了生與死、人與鬼的界限,將色彩斑斕的人性光輝與赤裸裸的人性醜惡集結在了一起。

先是「鬼魂附身」。田小娥被公公鹿三殺死後,冤魂不散,屢次在鹿三身上顯靈,使鹿三頓時變成尖細的聲調,輕佻的眼神,忸怩的動作,整日痴痴顛顛,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再是「屈死鬼作祟鳴冤」。一如含冤負屈的竇娥,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死前發下「六月飛雪,大旱三年」的毒咒,田小娥也借鹿三之口,發出聲聲泣血的控訴——

「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 ,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幹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黑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月。村子裡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准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麼著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認,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根蒿子棒棒兒,你咋麼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我要把白鹿村白鹿原的老老少少捏死乾淨,獨獨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

接著是「寶塔鎮妖」。小娥借鹿三之口提出在窯畔上為自己修廟塑身,對屍骨重新裝殮入棺,而且要族長白嘉軒和鹿子霖抬棺墜靈,否則就將使原上的生靈死光滅絕。

白嘉軒硬是不肯屈服,採用了朱先生的建議——造塔驅鬼鎮邪。「把小娥的屍骨從窯里挖出來,用大火燒三天三夜再將骨灰末裝到瓷缸封嚴封死,埋在窯里,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世不得出世」,仿佛傳說中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的白娘子。

最後是「靈魂化蝶(蛾)」。

「他(白孝文)似乎聽到窯頂中有噝噝聲響,看見一隻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飛動,忽隱忽現,繞著油燈的火焰,飄飄閃閃......

眾人驚異地發現,雪後枯乾的蓬蒿草叢裡,居然有許多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大夥把鬼蛾逮住。一個也甭給飛了。」族人們脫下衣衫,摘下帽子,滿坡坎上追攆扑打著,把被打死的蛾子撿起來扔到白嘉軒的腳下,那是許多彩色的蝴蝶,純白的純黃的純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這些故事各個聽起來荒誕不經、違背事實,但都蘊含著濃厚東方古典主義的神秘色彩。

「生前不能結連理,死後化蝶比翼飛。」田小娥有著對於美好愛情的神秘嚮往,但她過於單純,輕信了鹿子霖,又帶領白孝文走上了毀滅的道路,也將自己帶進了「飛蛾撲火」的「死路」。

因此,她死後只能「化蛾」而不能「化蝶」。

如果說白鹿傳說是對現實醜惡混亂災難的厭惡,對美好、幸福、安詳生活的嚮往,那麼,小娥的「後事」則深深揭露了傳統道德觀念和保守勢力、對人性自由的扼殺。

我們可以深刻地體會到白嘉軒、鹿三,乃至朱先生完美神聖的道德人格面具被無情撕碎。

人物與事件的兩面性在「魔幻」的外衣下,毫不遮掩的展現。這或許就是《白鹿原》的高明之處:事件亦真亦幻,人物亦神亦俗。

魔幻白鹿原之話劇改編——克制下的洶湧波濤

「魔幻」的《白鹿原》該如何改編,對每一個改編者而言,都實屬難題。

過之,則天馬行空,怪力亂神,削弱了故事的厚重;不及之,人物的命運將只剩下乾癟的直敘,色彩斑斕的宿命感,與讖語感將不復存在,實在可惜。

再加上審查制度、觀劇門檻的諸多客觀條件的約束,「魔幻現實主義」若只剩「現實主義」,該何等無趣。

而陝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導演胡宗琪說:「我需要呈現的是在白鹿原上不同力量間的對抗,情慾對抗宗法,個人掙扎對抗時代命運,可能呈現的形式非常驚世駭俗,有亂倫、迷信、有暴力與血腥,我們既要刺激觀眾的官能,同時也要擊中他們的靈魂。」

因此,陝西人藝《白鹿原》最終決定改編的方法是:重構與克制。

例如「白鹿精靈」的傳說:戲一開場,空蕩蕩的舞台,算盤聲響起,紗幕後的舞台一側,編劇重新解構了時間線:白嘉軒正在和鹿子霖簽約換地,白母衝上舞台阻撓,白嘉軒不顧母親暈倒,大喊「先簽約!」表達出白嘉軒為自己家族改變風水的決心。

旋即,紗幕升起,村民們頓時從暗處顯露出來。他們時而七嘴八舌,時而聲調整齊,時而一人言而眾人和,講述了白鹿傳說的由來。

時間線的重構、歌隊敘述方式的重構,使得觀眾對於「白鹿傳說」這個貫穿故事始終的線索印象深刻。

當一重又一重的重構發生時,更難得的是胡宗琪導演的克制。

尤其是小娥之死這一最為「魔幻」的「高光時刻」,導演處理得格外冷靜。一句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若有似無的華陰老腔哀婉划過,彌久不散,叫人不由得噤若寒蟬:「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白鹿原》也不使用大面積色光,祠堂場景內藍光打在房檐和牌匾上;小娥去世時,僅僅用一點青紫的光,打在歌隊手中的白蝶上,與編劇的生花之筆:「我叫田小娥,是嫦娥奔月的娥,不是飛蛾撲火的蛾」相互呼應。

在魔幻的外表下、在風雲變幻的歷史背景下、在複雜人物的內心和跌宕起伏的情節進展中,舞台上的氛圍滯重得幾乎無法起任何波瀾,而時代的、命運的、情感的驚濤駭浪就這麼產生了。

難以解釋的現象處處存在,正是這些元素,構成了中華民族千年來的傳統文化信仰:六娶六喪體現的是對子嗣的渴望;田小娥的詛咒是底層女性對封建思想的反抗......

當這層魔幻的外衣被撕開,我們才發現,它映照的是幾千年來的現實。

《白鹿原》

陝西人藝話劇福州站

時間

11月5日-6日 19:30

地點

福建大劇院 歌劇廳

票價

100/180/280

480/680/880元

套票

800(480*2)元

1200(680*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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