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她尋找那些正在改變世界的普通人

2020-09-11     世界說

原標題:十一年,她尋找那些正在改變世界的普通人

編者按

在過去的一年裡,我們講述了二十個關於普通人如何努力改變社會的故事。他們在生態環保、教育、養老、鄉村振興、文化等領域辛勤耕耘,或陪伴一群人、或守護一方土地,一點一點推動著我們社會的進步。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並非所謂的「孤膽英雄」,在他們不斷探索的路上,有一些人一直在支持他們。本篇故事的主人公林紅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

2020年,新冠疫情和國際局勢讓許多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和孤獨。在每一個人都經歷過長期自我隔離,希望和信任幾近乾涸的當下,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期盼,期盼來自四面八方的涓涓細流在某個時刻匯成江河。

林紅希望,自己在做的事情,能成為一個新的出口。

36歲那年,林紅決定離開學習和工作了18載的計算機科學和網際網路領域,扎進「公益圈」。

她做的並非傳統意義上泡在一線的鄉村教育、保護水源這樣的公益項目,也非更多人熟知的捐錢捐物的「慈善」。理解她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的人,並不太多。

【一】散落

2009年,林紅在北京進入了微軟亞洲工程院的「中國創新組」,那時的她已經是微軟高級項目經理。而在遙遠的甘肅,另一個人正在經歷人生的灰暗時刻。

那是一個外表精幹的甘肅小伙,名叫馬俊河,他的家鄉民勤縣位於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的夾縫中,是中國北方地區的沙塵暴起源區之一,也是戰略性的生態屏障地帶。

2009年是他和另一名志願者牽頭成立「拯救民勤」志願者組織的第三年, 迫切想要做更多事情的他,辭掉了蘭州的醫藥銷售工作,回到民勤,發誓要從荒漠化手中搶救自己的家鄉

民勤縣位於兩大沙漠之間 / 「梭梭農莊」

面對黃沙,他能找到的最好辦法就是種下儘可能多的梭梭苗。這種多年生落葉小喬木耐乾旱和鹽鹼,可以防風固沙,被稱作西北治沙的「先鋒樹種」。但那年的春天,「拯救民勤」連3000元也未能籌到。此前攢下的積蓄也已所剩無幾。

他沒錢買樹苗、沒招募到足夠志願者,也不被鄉親們理解。春日不等人,能夠種植梭梭的時間,一年只有那麼幾十天,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馬俊河一次次奔進沙漠——他到底要如何拯救自己的家鄉?

也是2009年,在廣西,北京姑娘璐瑤在貧困縣田陽開始了支教生涯。

動身前她剛剛在英國完成了金融、管理兩個碩士學位。在支教的第一堂課上,問起孩子們對未來的暢想,孩子給出的回答大多是像爺爺奶奶一樣種地,或像爸爸媽媽一樣去廣東打工,那之外的第三種可能似乎並不存在。這對璐瑤觸動很大,她鼓起勇氣告訴指導她的本地老師:「我想發起一個助學項目,帶孩子們看看外面的世界。」

沒人阻止她,但也沒人認為她會成功。沒有資金來源,她先用自己的薪水支撐起了這個名叫「巴別夢想家」的小小項目。在當地沒有社會關係,她就先從願意讓她試試看的地方開始做。她是項目的主要資方、管理者和當時唯一的員工,平日勤奮工作,假期奔赴廣西。

沒人知道這能持續多久,璐瑤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以她的時間和精力的雙倍消耗為代價,將這個項目暫時運轉了起來。

遠在北京的林紅尚不知道這一切。對比起來,她的煩惱顯得「正常」得多:在電子平板產品還未普及的2009年,她的項目組想做一款可以用於存儲課程錄像和書籍資料的「電子書包」,解決中國不發達地區的教育問題,從而獲取市場。

設想很美好,「中國學生只要帶著那塊平板去上學就可以」,問題在於定價:技術精英們震驚地發現,對於微軟來說已經沒有利潤空間的價格,依然相當於他們目標客戶家庭一年的收入。此外,電子書包非常缺乏內容,也並不符合受眾需求。

林紅,一個外人眼中的標準「學霸」,卻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感到了無措。她從小出身優渥,在九十年代的北京,在北大上了一學期課就出了國,在瑞士、美國名校就讀計算機本科和碩士,25歲畢業後順理成章進入「矽谷圈」。

那個時候,對她來說,「中國」就是「北京」的同義詞。

【二】驚醒

2009年年底績效考核的時候,林紅在上司面前崩潰地哭了。團隊這麼努力,卻並沒有做出站得住腳的產品。老闆詫異地問她,是對薪資水平不滿意,還是對升職速度有異議。她啞口無言。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一次閒逛,在北京大學一個書攤上,林紅順手翻開一本叫做《如何改變世界》的書。

答案來得猝不及防。

世界原來可以通過如此多種多樣的方式被改變:一位印度女性大學講師創立24小時緊急救援熱線,為百萬失散兒童尋親服務;一位巴西農機系畢業生,用了20年時間探索技術革新,為2.5萬個低收入家庭供電;英國護士南丁格爾深入戰區研究護理學,打破偏見和陳規,將英國軍隊醫院的死亡率從43%降到2%,也促成英國醫療系統改革。

這些創新者針對社會問題進行的探索,經過長期不懈的試錯和疊代,最終為人們的生活帶來巨變。

書中寫道,「事實上,我們能以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改變世界。」 在迷茫中困守的林紅,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出口。

林紅 / 受訪者供圖

改變的契機也隨之而來。那時,南都公益基金會正在招聘,想著《如何改變世界》中描繪的景象,林紅從微軟辭職,成為南都基金會的項目總監。

在當時,中國大部分基金會走的都是「項目制」或支持機構的模式,而國內成熟的公益機構和項目都還很少。眾多公益人尚處在摸索階段,不但無法給出「三年後我的項目會是什麼樣子」的預期,就連當前項目運營模式也難以清晰解析。

而這些尚未擺脫茫然無措狀態的先行者,往往就是最需要支持和幫助的那些人。結合《如何改變世界》中支持先行者本人的模式,基金會開啟了一個支持「人」的「銀杏夥伴成長計劃」,林紅成為負責人。

儘管此前管理經驗不可謂不豐富,林紅還是在第一步就犯了難: 當時,中國幾乎沒有機構在做類似實踐,沒有本土經驗可參考。她有一些模糊的感覺,卻無法清晰界定——她需要支持的是什麼樣的人?如何評判一個人是否符合標準?怎樣做才是對的?

但她明確知道自己「不要」什麼:將電子工具交給農村孩子,卻不教他們使用網絡課程,那是不對的;通過給留守兒童播放父母打工的視頻,讓孩子、家長在連線中哭成一片,說自己是解決了問題,那是不對的;遊戲開發商做個時間限制小補丁,就得意洋洋宣稱「科技向善」,那是不對的......

一廂情願的好意不代表能真正解決問題,社會問題的解決不應該是空中樓閣地利用科技,也不應該是向某個匱乏地區粗暴地「砸」資源。

為了尋找答案並找到「對」的人,林紅和團隊開始頻繁出差,去觸摸北京之外的中國。

2018年,林紅和夥伴丫丫在柴窩堡附近的山裡埋放的紅外相機中看到了雪豹的身影 / 受訪者供圖

【三】相識

2011年,林紅和同事在甘肅民勤一片新生的梭梭地里認識了馬俊河。

那時,馬俊河和他的梭梭似乎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2010年開始,馬俊河決心對治沙事業進行專業化管理,另一面也更加致力於尋求社會支持。

他展示民勤治沙成果的圖文和視頻,逐漸出現在一些媒體版面上,這個將自己的人生與家鄉土地相連的小伙子漸漸有了些名氣,他的梭梭事業也獲得了不少外部支持與肯定。

但這些名氣和社會支持,在民勤面對的嚴峻威脅面前依然杯水車薪。林紅和團隊意識到,面前這個皮膚黝黑的西北小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那是馬俊河全職治沙的第六年,他和志願者們種下的千餘畝梭梭正綻出新綠。

沙漠中的梭梭 / 「梭梭農莊」

更重要的是,馬俊河很清楚,治沙不可能只靠小部分有意識的人、靠機械地種梭梭。如果有更多試錯空間,他想探索更綠色、科學的方式,幫助父老鄉親脫貧致富,讓更多人願意留下守護家園,而不是一代代人逃離。

2018年,被林紅和她的同事「找到」的時候,璐瑤還在奮力地為夢想家奔走呼喊。

那是璐瑤徹底辭去上海上市公司工作、全心投入「巴別夢想家」的第四年,是她陪伴當地鄉村孩子走過的第九年。但在當時,夢想家還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和認可,在資金、人員和項目上都還有很大困難。

九年來,璐瑤通過建立「成長共同體」,對一群未離開過家鄉,平時很少見到父母,情感和信息都極為封閉的孩子們進行全心的陪伴。璐瑤自己也不停地學習新知識和新技能,活動不停升級疊代。

雖然收穫了孩子們的信任和成長,璐瑤卻在眾多機構資助人面前頻頻碰壁:她只有一個人,她的參與式工作坊方案再怎麼成熟、優秀,一年時間能夠新增加的「服務對象」也只有十多人。單從增量數字上來看,九年下來她只服務了八十多個孩子——那太慢了,規模化何在?效率何在?

璐瑤與夢想家的孩子們共同討論機構未來願景 / 攝影 王身敦

林紅和團隊篤定璐瑤正是那個對的人。在一個越來越追求「短平快」、追求規模化影響力的時代里,她的「慢」並不是因為不夠努力和不夠聰明。

在林紅看來,社會領域中的「規模化」,遠不是公眾熟悉的商業範式中的模樣:商業中的規模化可以通過錢,即資本的轉移、業務的鋪開來實現;但在社會領域,真正實現規模化更多需要依靠的是「社會資本」的創造,即依靠人與人之間的聯結、信任和互惠。

因為涉及人的意識和社會規範的變遷,這個過程更慢、更需要耐心, 社會創業家每一份努力都是為了抵達和連接人心,帶來真實、深刻的改變,「不會因為你沒有跑贏一條賽道,就化為烏有。」

林紅堅定地要支持更多這樣的人。在當時的狀況下,其中最基礎的,是給予每人連續三年每年10萬塊錢的資助。這筆資金讓一些創業家在一段時間內不會為生計所困,讓他們中的一些人獲取父母的認可、能夠寬慰家人,或是去嘗試一些看起來極具「冒險精神」的實踐,能夠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潛能。

後來,大家逐漸發現,錢之外的挑戰還有很多,正因為社會創業的「慢」,散落四處各自為戰的創業家常會經歷孤獨、漫長的旅程,有時也會迷失方向,迷失自我。

隨著社會的進步,下一步需要做的是讓這些社會創業者的視野格局增大,思維和行為模式產生改變,更系統地看到問題的關鍵,與相關方共同去解決問題,去尋找平衡點。

林紅希望能把這些人以某種方式連接在一起。2015年,「銀杏計劃」從原本的組織架構中獨立出來,成為「銀杏基金會」,探索一條新的路徑——建立社會創新者的社群。

個人英雄主義很難成為解決社會問題的「銀子彈」。林紅說,「因為社會問題很複雜,不是靠一個人就能解決的。」 在新的探索下,每一年,這些被稱作「銀杏夥伴」的社會創業家都會相聚一到兩次,互相交流、建立聯繫,貢獻社會問題整體和系統視角中自己的那一部分。

【四】相聚

2019年,民勤志願者協會接收的志願者人數突破了一萬人大關。更重要的是, 在馬俊河和夥伴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本地老鄉也紛紛加入種梭梭、保衛家鄉的隊伍中。

馬俊河發起的農業合作社與132戶農民簽訂了包銷協議,授權網店27家,累計銷售農產品2483.7萬元。種植梭梭之餘,他本人也變身「種梭梭的馬哥」,帶領鄉親們利用電商直播帶貨。沙漠裡種出的蜜瓜、西紅柿、小米、肉蓯蓉……和它們背後的故事,通過直播攝像頭和麥克風呈現在全國消費者面前。

在廣西,「巴別夢想家」項目迎來了自己的十周年,多年的陪伴和積累正悄悄裂變。

近幾年開始把適齡孩子送出大山、送進大學的璐瑤,第一次在田陽縣的涼茶鋪里迎回了一個孩子。那是璐瑤十年前第一批陪伴的蘇光富, 大學畢業後,他毅然決定回到群山環繞的家鄉、回到「巴別夢想家」,成為璐瑤外的第二名全職員工。

其他大學在讀的孩子,也自願在繁忙的學業中成為項目的主力,並在寒暑假紛紛回到家鄉,一起擔起從前璐瑤一個人支撐的「使命」,主導陪伴、服務超過10000名境遇相似的孩子。更多的人看到變化的發生,夢想家的項目得以被帶到了百色市,服務對象也從學生拓展到年輕鄉村教師。

2009年剛加入的蘇光富與現在的蘇光富 / 「巴別夢想家」

而在銀杏夥伴社群的建設下,通過單筆小額資金支持、營造合作場域、鼓勵和培育社會創業家們的合作文化,更多夥伴間的火花碰撞和協同合作也正在發生。

從前是記者、做打工子弟教育的歐陽艷琴,與服務女工的齊麗霞,合作開啟了「女工故事博物館」,鼓勵和支持女工和他們的孩子寫自己的故事,通過寫作中表達自我,向社會發聲,促成交流與理解。

布依族的韋祥龍和藏族的更確木蘭兩位來自不同少數民族的創業者,則合作舉辦了「藏地之花」堆繡技藝培訓,在教授藏區牧民這一中國傳統手藝,在嘗試為少數民族地區創造新的經濟點的同時,也探索著傳統文化的傳承。

韋祥龍在布依族村寨做田野調查,詢問織錦圖案的象徵意義和工藝特點 / 攝影 王身敦

分別處於環保、兒童閱讀、罕見病這些不同領域的張伯駒、梁海光、王奕鷗則在各自豐富經驗的基礎上,共同探索了突破籌款壁壘的方法,並把經驗集結成文字免費分享給了大家。

當新冠疫情來襲,已建立起信任關係的二十多位社會創業家,在專注人道主義救援的郝南和另一位銀杏夥伴陳丹的號召下,迅速反應與集結,各司其職、齊心協作,從全國各地為當時湖北還在等待床位的重症患者購買和輸送他們亟需的制氧機。最終在不到20天的時間內,自行和帶動其他企業、個人向湖北輸送了約3000台制氧機。

說到這些人與人之間的聯結、合作,林紅總是十分激動和振奮。她眼前仿佛出現這樣一個畫面:在一條昏暗、看不見路的路上,行人不多,一開始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但當有幾個人先成功點亮了微弱的燈,更多同行者看到了彼此,能夠你扶一把我、我提醒你一下你,繼續走下去,繼續去點亮更多的燈。

「原來老有人問我為什麼做『夢想家』,我經常這麼說,有些事情我看到了,我沒法裝作沒看見,我騙不了自己。我覺得銀杏也是這樣一群人。」璐瑤說。

「雖然大家有不同的領域、價值、不同做事的選擇和策略,但是(他們讓我看到)這個社會中有很多人是有責任感、有使命感的。讓我知道不是只有我自己。」

別人遭受痛苦,不願袖手旁觀。別人失去機會,不能漠然視之。她從多年埋頭苦幹中抬起頭,看到在全國的各個角落,有一群和她差不多的人,正在為解決某個社會問題而不斷探索、努力。(責編/張希蓓)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PQatf3QBd8y1i3sJeO3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