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這些日子,關於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的討論十分熱烈。透過女主角金智英的人生,大家紛紛探討社會對於女性的不公與偏見,討論性別歧視對女性人生的制約和壓抑。女性在家庭、職場、婚姻中到底犧牲了什麼?小說和電影是展示,是呼籲,也是一個導火索。
當一部文學作品超越了單純的文學和文本的意義,成為大眾關注的事件,成為社會關心話題的突破口,我們也就需要撇開單純的文學判斷標準,以更認真的態度讀一讀這些作品,以及更多的同類作品。
在趙南柱筆下,金智英是典型,並非孤例。在另一部短篇小說集《她的名字是》中,趙南柱總共傾聽了六十幾名女性的故事,從9歲的小孩到69歲的老奶奶,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別困境:「以那些聲音為起點,撰寫這些小說。真心感謝她們。一張張漲紅的臉,欲言又止的聲音,以及凝結在眼眶最終還是沒有流下的淚水,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這樣寫道。
在這部短篇小說集裡,我們可以聽到許許多多女性的聲音,這些聲音如金智英一般,但更微弱,更輕微,卻同樣充滿痛苦和糾結。在這些女性身上,許多人可以找到呼應與共鳴。
韓國作家趙南柱
「我不想成為息事寧人的第二個人。因為我不希望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受害者出現。」《第二個人》一文的主人公、在國企分工作工作的素珍說。
「結婚吧,還是開心的事情多。不過就算結了婚,也不要想著成為誰的妻子,誰的兒媳,誰的媽媽,就做你自己。」《離婚日記》一文的貞恩對準備結婚的妹妹貞雅說。
「需要改變的不是媽媽,而是丈夫、學校、公司和社會。」《媽媽一年級》一文的主人公,38歲的職場媽媽智慧說。
「丈夫在身邊,和現在成為周末夫妻沒感覺有什麼區別。」《78年生的J》一文的主人公、結婚12年的J女士說。
今天的夜讀,為你帶來《她的名字是》中的一篇《在公園墓地》。死亡逐漸降臨的那些日子,母親與女兒之間的親密、隔閡,留戀、怨懟……那些無法被文字表達、洶湧奔流於胸膛、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出口的情感,又會帶給你怎樣的觸動。
「這些都是經常發生的情節,卻也是特別的故事,有時還需要特別的勇氣、決心和鬥志。我希望能為更多女性記錄她們看似毫不特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生。我相信各位讀者在翻開這本書的時候,自己的故事也將隨之開始。」趙南柱寫道。
《她的名字是》
[韓]趙南柱 / 著
徐麗紅 / 譯
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11月版
在公園墓地
[韓]趙南柱
媽媽去世了。
哥哥打聽到了可以稱為「樹葬」的近郊公園墓地。走出殯葬車,哥哥家的兄妹倆和姐姐家的老么一路蹦蹦跳跳。天空像貼上了天藍色的彩紙,鮮明得無比均勻。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有種復活的感覺。孩子們跑著追著,摔倒了再爬起來,忘乎所以。沒有人去追他們,也沒有人阻止。一方面是沒有那個精力,一方面也是想放任他們自由玩耍。身為成年人,我都覺得這段時間過得很痛苦,孩子們該有多麼鬱悶。望著孩子們漸漸遠去的身影,我感覺像是一家人到郊外踏青。細想起來,我們家還從來沒有一起踏青,一起旅行過呢。
走在前面的哥哥回頭看著我和姐姐,說道:
「把父親也搬到這裡來吧。這裡不錯,我們離這兒也近,以後可以經常來看望兩位。」
姐姐點了點頭。我走到哥哥身邊,問他從現在開始可不可以讓我拿骨灰盒。骨灰盒理所當然、自然而然地交到了身為喪主的哥哥手裡。青瓷圖案,畫著菊花的骨灰盒其實是用韓紙做的,很容易分解。哦,哦,哥哥遲疑片刻, 把骨灰盒遞給我。太燙了,差點兒掉落在地。所有的皮膚、肌肉和內臟燒得了無痕跡,連骨頭都碎了,當然會燙。
我把滾燙的骨灰盒緊緊抱在懷裡,回味著哥哥的話。我們離這兒也近,以後可以經常來看望兩位。哥哥,醫院比這裡更近,那時候怎麼不多來看看呢?媽媽是多麼想見到哥哥啊。
媽媽用剪刀剪著西葫蘆和土豆,說要做大醬湯。我笑著問媽媽在幹什麼,媽媽認真地回答:「總是把刀掉到地上,害怕。」
媽媽讓我把飯菜和砂鍋挪到餐桌上。吃飯的時候,媽媽的勺子和筷子都掉了。一根筷子掉到餐桌下面,我幫她撿了起來。
「去醫院了嗎?」
「上年紀了,手沒力氣,腿也是。在家裡走走都累。」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怎麼吃飯,怎麼過?」
「把家裡有的菜倒在一起,拌著吃。」
「還讓我們每天好好吃飯,你自己都不好好吃。」
那天,我發了幾句牢騷就回家了。眼前總是浮現出大醬湯里大小不均的蔬菜和滑落的筷子。我也因為滑鼠手綜合徵而痛苦不堪。我料到不管我怎麼打電話催促,媽媽都不可能一個人去醫院,於是我請了年假,陪媽媽去了社區整形外科醫院,然後去了神經外科,最後去了大學附屬醫院,才知道媽媽的腦子裡長了瘤。
位置很尷尬,不能手術,可以進行放射線治療和使用抗癌藥物。即使接受治療,右半身也會在不久後徹底失去知覺。我問醫生會不會危及生命,醫生似乎覺得這個問題不可思議:
「腦子裡長了瘤,身體都會失去知覺,怎麼可能不危及生命?」
當時醫生隨口說的一句話,卻讓我難過了很長時間。每當媽媽睡不著覺發脾氣的時候,每當幫化療之後嘔吐的媽媽揉背的時候,每當我幫媽媽換掉濕得軟綿綿的紙尿褲的時候,都會猛然想起。我要是知道這些,我就當醫生了,還會問你嗎?你理解有個掙扎在生死邊緣的媽媽的女兒是什麼心情嗎?這樣的話還會脫口而出嗎?
哥哥說就算是為了賺醫療費,他也不能休息。嫂子把老二送進兒童之家,自己重返職場。媽媽有三個兒女,當然不想把護理任務交給嫂子。姐姐隨著姐夫調去了陌生城市,一個人養育兩個孩子,一個 8 歲,一個 5 歲,老大上了小學,姐姐忙得焦頭爛額。我沒結婚,沒有孩子,又是自由職業者,沒有人說應該由我照顧媽媽。他們只是反覆地說不能讓媽媽一個人,說護工終究靠不住,說媽媽還沒到住療養院的時候。
我已經跟客戶說了,短期內不能工作,但是沒有告訴家人。還不戀愛,還不結婚,現在生孩子都算高齡產婦了,先生個孩子出來吧。要不是你,我們家就沒有愁事了。如此種種,我已經聽膩了這些話。現在,他們開始覺得慶幸,慶幸有我,慶幸我沒結婚,沒有孩子,工作不穩定。我不想讓他們因此安心。我的心就是這麼壞,我本來就是壞人。
「把電視關了。」
「別人在看呢,怎麼關?」
「那把聲音調小點兒,我睡不著。」
「媽媽,你戴上耳塞好了。」
白天,病房裡的其他患者和家屬都在看人氣電視劇的重播。媽媽徹夜難眠,直到吃完午飯才有困意。媽媽緊閉著的眼皮像是被粘住了似的,緩慢地睜開:
「你到底為什麼要留在醫院裡?你對我一點兒幫助也沒有。」
只要稍不如意,媽媽就責怪我。你做的事都是這樣, 你在這裡幹什麼?你會什麼?媽媽本來是個和善而且穩重的人。不知道是因為化療太痛苦,還是因為對患病的憤怒,或者是因為腫瘤壓迫了大腦的重要部位,媽媽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經常說「對不起」。媽媽就會說,「是我對不起你,我是罪人」。
「好吧,你一個人待著吧。」
那天很奇怪,我忍無可忍,任性地說道,然後離開了病房。
我到醫院對面的咖啡店買了美式咖啡,要求加一份濃縮。喝一口熱氣騰騰、香味濃郁的咖啡,感覺呼吸終於通暢了,淚水撲簌而下。那是我護理母親以來第一次哭。仿佛眼淚本來就滿滿地盛在身體里的某個地方,一旦迸發流淌,就停不下來。我翻了翻手機,瀏覽了一遍關於工作的郵件和信息,看看書友會朋友們的 SNS 閱讀後記,搜索只去過一次的烹飪課照片,打開以前想看的音樂劇的視頻。胸口好像被什麼揪住了,肚子也好痛。因為照顧媽媽而放棄的事情仿佛都在發生氧化,溶化了我的心。手機電池很快沒電了,關機,該回醫院了。可是我又突然疑惑,為什麼要這樣做?盡情哭過之後,肚子也餓了,沒什麼事做,我點了一份麵包,翻了翻放在咖啡廳里的雜誌,到附近電影院看了場電影,直到晚飯時間才回到醫院。
媽媽睡著了,哥哥坐在旁邊的陪護床上。病房裡所有人的視線都盯著我,但是沒有人說話。哥哥靜靜地起身出去了,我也跟著出去。哥哥說媽媽用床邊私人置物箱裡的水果刀自殘。她左手握刀,刺向右手腕,說要一死了之, 幸好手上沒力氣,只留下一道傷口。鄰床護工卻因為勸阻她而被劃傷了臉。
「傷得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貼了創可貼。」
哥哥只說了這些。醫院的人肯定一直給我打電話。我的手機關機,媽媽平靜不下來,最後翻看資料聯繫了哥哥。正在工作的哥哥請求公司諒解,驅車一小時來到醫院。這期間,事情應該平息了。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受苦了,我能說什麼呢,我只是……只是害怕你因此而後悔。」
隔著窗戶可以看到我喝咖啡吃麵包的咖啡店。我不後悔。我和媽媽爭吵,哭鬧,互相埋怨,然後和解。一向和善的媽媽徹底垮掉、徹底墮落的樣子我都看到了。我給她擦血,擦嘔吐物,擦屎擦尿。
「媽媽不是臉蛋白皙、長發飄飄的絕症少女。這不是電視劇,哥哥。」
在那之後,我又和生病而且糊塗的媽媽爭吵過很多次。
望著興高采烈的侄子和外甥們,我想像著 30 年後,或者更早到來的最後瞬間。我的身邊也許沒有家人陪伴, 那時我也不會後悔。希望拿著我依然滾燙的骨灰盒走在這條路上的人端莊有禮,是個動作熟練的人。
(文中配圖為書中插圖)
新媒體編輯:金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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