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大師周傳瑛談崑曲小生表演藝術

2019-10-19   聽戲APP

文|周傳瑛口述 方守中記錄

在我們崑曲中,有一套分得相當精細的表演藝術。像小生這一門,就分做官生(又稱紗帽生)、巾生、雉尾生(又稱雞毛生)、鞋皮生(又叫苦生)、黑褶子小生和娃娃生等。在歌唱上,各種生角都有不同的唱法,而最突出的,是在表演藝術上各有很大的差別。

官生,有大官生、小官生之別。如《長生殿》中的李隆基、《驚鴻記·吟詩脫靴》中的李太白,都是由大官生來扮演的;《販馬記》中的趙寵、《白羅衫》中的徐繼祖、《琵琶記》中的蔡伯喈、《荊釵記》中的王十朋等,都是由小官生來扮演的。那麼,是不是可以簡單地說,凡是戴髯口的官員均屬大官生,而青年官員則屬小官生呢?不是的,這是比較籠統的、硬性的說法。因為戲中的人物,由於年齡、經歷、處境的演變,他的性格與思想感情也是處在轉變狀態之中。如《琵琶記》中的蔡伯喈,就有三個不同的階段:在《稱慶》《南浦》中,他是一個未得第的讀書人,以巾生來扮演比較適宜,並且還帶有一些黑褶子小生的演法;在《請郎花燭》至《賞荷》《盤夫》中,則以小官生的手法來表演;到《書館》這場戲,他已是位重身貴,而且在戲劇矛盾上也發展到最高潮,就要完全用大官生的手法來表演了——這樣才會更符合他的氣勢。

周傳瑛在《驚鴻記·醉寫》中飾演李白(大官生)

由於時間處境的特殊,演員可以靈活地參用各種不同的生角演技。為了說明這點,我想談一談《販馬記》中趙寵的演法。在《寫狀》中,劇情是發生在內室,而且是青年夫妻之間的事情,因而趙寵在坐、立、行方面,都略帶有巾生的身段和動作。如他在聽桂枝敘述身世時,作「擱腳」的姿態,這個身段看起來很隨便,然而也有很多可注意和研究的地方。首先是要把衣服後面拉平,然後坐下,把小腿肚擱在另一腿的膝部上面,擱起的那隻腳尖要翹起,這是要用腳踝的勁力,同時腰身要挺直,避免彎背。坐定之後,還要將前面的襯衣拉齊,再把「帔」的兩角也拉齊,這樣,才能美觀;要是有一面帔角落在地上,即使你坐得很正確,看去也是很不順眼。又如在執筆寫狀之際,狀紙上要寫他夫人的名字,他問:「夫人,你叫什麼名字?與我講!」這是要帶點俏皮的語氣,慣例還要作「揩鼻」的動作(小生在愉快、得意時常常要用到的動作)。這一小動作的做法是:左手甩袖,右手稍作蘭花指,食指挺直從左眉梢角起向右轉,很敏捷地打一小圓圈,然後指略一彎由鼻孔口擦過,再指向旁邊的桂枝的面部。這完全要用手腕柔軟的功夫,要是不加註意,如手指沒有打圓圈就用手臂轉動向右一指,那就成了小孩子揩鼻涕的樣子,一點也不美觀了(無論哪一個細小的動作,都要熟練地掌握並使它產生美的感覺)。在《三拉團圓》中,是趙寵在參謁上司的時候,按照封建時代的官場禮儀,他就應該做到很穩重。當桂枝被新按院扶入後堂,這突如其來的事,使他莫名其妙,引起了他的驚慌失措。他急奔上場,向左右二次探望,以及被胡老爺阻擋的「三照面」,這些都是繁複的身段,特別是在下場前連說三聲「我要闖!」時的身段用的是三個「穿甩袖」連帶「三踢腳」,手臂要甩得圓,身子要穩,踢出去的腳也與武生不同,略帶「跨腿」的動作(有點像小學生踢毽子的樣子)。闖進院門用的是「下跪」的動作。一般的做法是:打恭下去時雙手撩起袍角,腳尖向上一躍,膝蓋與腳尖同時落地,成個「跌扑」的姿勢,並且要使後面的袍角齊平。當按院問他:「這告狀的是你何人?」這一問使他很窘迫,他只說個「這!」字,在這一瞬之間,他的身子轉向下場角,成「倒脫靴」的姿勢。我從前學習這個動作是:左手穿袖帶甩,右腿跨起,只運用左膝蓋的功夫向左轉身面向下場角。這個動作較難做,不經過長期鍛鍊是難以做好的。但我個人以為這一身段有些賣弄技巧,如將「跌扑」改為「猛跪」,似乎更符合於當時情況。這裡有個小動作值得注意,就是翻身是從右手轉過來,本來雙膝下跪,現在一轉身成左腿彎、右腿挺直,臀部著地,在左手穿袖帶甩同時必須用右手將右面的袍角一撩才可坐下,否則就有跌倒可能,甚或扯破衣服。另外,紗帽翅的功夫也很重要,如在上述的一轉身之後,緊接著就是保童把他扶到椅子上的「抖索」身段,他沒有坐穩,只是靠著椅墊,雙手放下,而且兩腳尖還是點起,這時要使二帽翅抖得靈活,而且不宜搖頭。這完全是靠渾身抖索的功夫。這裡是表現趙寵的驚慌失措,這與他在《寫狀》中的抖法以及李太白在《吟詩脫靴》中酒醉得意時的抖法是截然不同的。

周傳瑛在《金雀記·喬醋》中飾演潘岳(小官生)

《長生殿》中的李隆基,通常是用大官生來扮演的,它與小官生的演法有許多不同。但我在實際表演中是這樣運用的:《定情》《驚變》《埋玉》中完全用的是大官生表演形式;在《密誓》《小宴》(《小宴》原屬《驚變》一齣戲的前部,但劇場慣例是把它分作兩齣來演)中,因為是執扇上場,為要加強舞蹈性,所以要略帶巾生形態。如在《密誓》中有二次看天的表演:第一次,李隆基說:「牛郎織女隔斷銀河,一年才得一度,這相逢真非容易也!」是開扇篤右腳而眼望空,表示望到了銀河;第二次,他在盟誓時說:「在天願作比翼鳥。」是左手反膀、右手摺扇指天望空,這是想像著天空中比翼並飛的鳥,形容他和楊玉環的愛情。由於曲意不同,故二者身段設計也不同。又如在《小宴》中李隆基唱:「攜手向花間……」是他與楊玉環共同在欣賞御園的秋色,二人載歌載舞地描述著園中的景色,是完全用身段來向觀眾解釋「曲意」,說明當時的情景。這也就是崑曲在表演風格上的特色。這幾場戲雖然也是執扇表演,但與《玉簪記·琴挑》中的潘必正(巾生)還是有很大區別的。緊接《小宴》之後,楊玉環酒醉被扶入場,突然鼓聲大震,進入了悲劇的緊張階段,此時,李隆基用「單執袖」來表現他的驚慌(「執袖」與「甩袖」的動作是不同的,前者是袖子向里執;後者是袖子向外執,手心向外)。下面唱《撲燈蛾》曲子時,身段很難做,主要是要表達心緒不寧的狀態,如唱到「蕭蕭颯颯,西風送晚……」時,雙手一起一伏地動著,他的外形要結合內心的驚慌、感嘆不安的情緒。

以上談的是官生,其次談一談巾生,巾生扮演的是文質彬彬的書生輩,是一些「風雅人物」,如《西廂記》中的張君瑞、《玉簪記》中的潘必正、《牡丹亭》中的柳夢梅、《白蛇傳》中的許仙、《獅吼記》中的陳季常、《西樓記》中的於叔夜以及《花魁記》中的秦鍾等。但是,我認為千篇一律地運用「風雅」的手法來表現還是不夠的。像許仙是個藥材店員,秦鍾是個賣油郎,難以完全列在「風雅」之林。就許仙這一人物來說,至少也要分三個不同的階段:在《借傘》時,要體現出他的樸質誠實——否則白娘子不會對他起愛慕之心;到了「保和堂」之後,由於沾染上了一些仰求利息的商人氣質,多少減弱了他的誠樸本質;到《斷橋》《合缽》時,他已經成為一個完全沒有主見的軟弱無能的人了。在《斷橋》一戲中,「愛」和「怕」在許仙的心底起了激烈的衝突,他的心情異常的複雜,他一方面想到平時白氏對他的忠實相待而有動於衷,另一方面又受了法海的惑言,不能不對白氏起懷疑和畏懼心理。到斷橋時,猝然聽到她們的聲音,他不及思慮就向前跑。這一逃下場的步伐,舞台術語叫做「小竄步」。它的作法是:在上場角起正步形,雙膝向前一屈,同時身子向前微傾,雙手只用三個手指在膝蓋上拎起褶子,先是左腳向前一點,腳尖向前一蹺,趟個圓形仍踏原處;接著右腳也同樣作這個動作,然後起步。在走的時候要帶驚慌的狀態,要走得快,而且越走越快,步伐就越跨得小;否則,走兩三步即下了場,失去了舞姿的優美。這裡的要點是:上身挺直不可動搖,要使背後的褶子下擺,像微風吹動荷葉似的擺動。「小竄步」並不是僅在《斷橋》中有,如《西廂記·驚艷》中張生追蹤鶯鶯時的下場、《牡丹亭·驚夢》中柳夢梅跟隨杜麗娘的下場等都是,但由於戲劇情節、人物感情狀態的不同,在表演上、步伐上也不同,或緊張,或瀟洒,或輕鬆愉快……。所以,創造一個人物,除開掌握一套表演形式或技術以外,還要善於掌握劇中人的性格與思想感情,要使「內才」和表演藝術——「外形」做到有機的融合,這樣,才能達到正確地塑造典型人物形象的任務。

現在還是繼續談許仙。接著許仙再上場,仍是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中,一出場就跌了一跤,這身段叫「雙脫靴」,跌法是:雙足同時向前一滑坐下。如果不作好上身挺直和雙手向後撐住,那就有跌倒仰臥的危險。下面小青與他做鬥爭時,他在處處躲避中還有三個跌坐的姿勢,這一身段舞台術語叫做「單脫靴」。由於這場戲的中心是由三個人物構成的,所以在動作上,三個人要起共鳴、相互襯托,只要一個人鬆弛一點,那就沒有勁兒,使畫面減色。

雉尾生,一般習慣稱為雞毛生,如《花盪》中的周瑜、《小宴》《梳妝·擲戟》中的呂布、《出獵·回獵》中的咬臍郎等都是,由於他們頭上裝束著兩支雉雞毛(我們叫它翎子),所以有這樣的稱呼。就以周瑜、呂布、咬臍郎三人來說,在表演藝術上也互有不同。譬如同樣是「雲手」,周瑜是大都督身份,要做得穩重而大方;呂布是有勇無謀的莽夫,要做得活潑而爽利;咬臍郎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尺度不宜過大,只要像「盤手」似的一轉,但要顯得天真活潑。這種角色,除了運用武生的動作以外,更要有翎子功夫。「掏翎」雖然只有單、雙之分,然而其中變化多端。例如《連環記·小宴》中王允在宴席之間問及呂布在虎牢關交戰的情況,呂布就竭力誇張自己的威武,很得意地作了一個「雙掏翎」。但同樣的「雙掏翎」,在《擋馬》中的楊八姐的做法就有兩樣,因為人物性格和內心情緒極不一樣,表演時就有所區別。又如王允命貂蟬「奉敬溫侯一杯!……」之時,呂布右手接杯,左手作「單掏翎」,表示感到十分高興,這就與楊八姐在聽焦光普說是焦家的後代之時,她右手指腰牌左手掏翎的姿態也有所不同。這完全要依靠演員對人物的體會,然後恰當地運用它。除此,還有「甩翎子」,要用頭和腰部的柔軟功夫,甩得圓、穩。

周傳瑛在《連環記·小宴》中飾演呂布(雉尾生)

苦生為什麼又叫鞋皮生呢?因為是穿黑褶子或「富貴衣」的窮秀才,很少有穿高底靴的,所以稱為鞋皮生。如《繡襦記·賣興、當巾》中的鄭元和、《評雪辨蹤》中的呂蒙正、《拜月亭·踏傘》中的蔣世隆等都是。但是穿黑褶子的小生並不都屬於鞋皮生,如《牡丹亭·叫畫》中的柳夢梅,以前演出也是穿黑褶子的,而他則不包括在鞋皮生之內。也許有人說,這類窮書生,在表演上不會有更多的身段(如京劇《鴻鸞禧》中的莫稽就很少身段)。可是,在崑曲的表演藝術中,每一種角色都有它的獨特的表演方法,甚至有些身段只有某一齣戲的某一個角色所專有,在別的戲中是看不到的。如《當巾》一場,鄭元和遭鴇兒的欺騙,不但花掉了全部的資裝,甚至把書童來興也賣掉(前場是《賣興》),他再度去找李亞仙,不料她們已經搬走,他很沉悶地去投宿客店,獨自一人在飲酒時唱支《普天樂》的曲子,唱時他是拿著筷子來作身段的。當他想念到心上人李亞仙不知去向,心不在焉地把筷子碰到酒壺,在慌張中把酒壺蓋蓋到壺底上去,這個動作形容了他在窮愁無聊時的可笑。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崑曲表演藝術的多樣性。又如在第二場,鄭元和欲到賈二媽家尋找亞仙,誤入崔相府中(原是被賈所謊指的地點),遇見了賣掉的書童來興;來興(在崔相府他改叫七叔)看到舊主人衣衫襤褸不堪(穿的是「富貴衣」——即是紅一塊、綠一塊的這件褶子),為了盡當日主僕之誼,將自己的黑褶子脫給元和。二人正在談話之時,不料後堂把來興叫進去,這時卻走來一個喝醉酒的崔府家人,把鄭元和當作是小偷,並認出了身上所穿的衣服是府內七叔的,就上去剝衣服。這個「脫衣」身段,是在別的戲中所少見的動作:兩人打了個「照面」,元和身子向前一彎,同時雙手把後面褶子往上一撩,恰好家人在對面接著褶子下擺的二角而「倒脫」下來。舞台上二人的動作要搭檔得好,否則是不容易脫下的;而且在撩起褶子時,不可把裡面的「富貴衣」一同帶起。

娃娃生其實就是扮演小孩子的角色,如《浣紗記·寄子》中的伍員之子、《慈悲願·胖姑》中的王留兒等。就是像咬臍郎這個角色,在《出獵·回獵》中也完全是小孩的氣味。這行角色,年歲稍大些的演員都是怕表演的,因為難以掌握角色的天真爛漫的孩子性格。記得1954年我們在上海光華戲院公演時,由華傳浩飾老者,張傳芳飾胖姑,方傳芸飾王留兒,三位合演一出《胖姑》。戲完之後,有一位觀眾碰見我,他說:「你們『世』字輩學員的藝術真不差,《胖姑》中的兩個小孩子確實演得非常玲瓏活潑……」當時我還沒開口,旁邊一個人搶著說:「剛才舞台上是兩個小孩嗎?嘿!下裝之後也許有人會叫他們『老頭子』了!」

(摘自1958年12月30日《戲劇報》,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聯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