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4年拍攝300多留守兒童:他們的神情就像同一個人 | 圖集

2019-08-19     極晝plus

向承美和黃棉襖男孩的合影

文章摘要:攝影師向承美的電腦里有一張照片。穿土黃色棉襖的小男孩坐在木門前,表情懵懂,臉上有些泥巴。為了拍這張照片,她花了一個下午和他爬樹、玩遊戲,男孩終於從躲躲閃閃到安靜坐下,同意拍照。

這是向承美過去四年的日常。在重慶、湖南和貴州農村,她拍老人也拍孩子。老人坐在自家院壩聊天、擇菜,皺紋里有歲月磨難,也有現世滿足。孩子多是留守兒童,300多張大頭照擺在一起,向承美覺得他們像同一個人,「眉目間的焦慮和迷茫很相似」。

這些影像組成她的系列作品《農民志》。向承美如今在澳洲讀藝術博士,她希望用這些照片記錄城市化大背景下農民的生存現實,「這個邊緣和透明的群體應該被更多人看見」。

本文是她的口述。


文 | 張楠茜

編輯 | 陶若谷

1

我是家裡第四個孩子,老家在重慶農村。當年我屬於「超生」,沒上戶口,從小到大總被人叫「黑戶」,我羨慕那些有戶口的同學。

後來,家裡花錢給我上了城市戶,為了到城裡讀大學。在那裡,我發現小時候想擁有的農村戶口並不受歡迎。2010年,我到澳大利亞留學,又發現不管城市還是農村,戶口這東西老外根本不看重。

這對我觸動很大,我開始意識到農村群體的「邊緣」。


我一直覺得父母在外打工、孩子留守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在澳洲學攝影,給他們的農村家庭拍照,我發現他們是完整的,有父母,有幾個孩子,還有一條狗。

從那時起,我開始想關注中國的農村。

有次回重慶萬州,我和媽媽在村裡散步,遇到一個90多歲的瘦小老太太。她從山上背一捆柴回來,柴木比她的人都高出很多了,我就拍下這張照片。

向承美家鄉的農村老太太

當時我在澳洲做另一個藝術展《女媧復甦》,關於女性主義的,我把照片拿給一個中國的藝術批評家看,他說「太形式化了」,表達很刻意。我就跟他聊,聊到國內一則社會新聞,有個在外打工的人,農村的老爹想見他,不得不騙他說自己要死了。後來兒子回村了,怪他,他就真喝農藥死了。

講著這個故事,我突然就哭了,那個批評家說,「你有情懷,但還沒找到自己的方法。」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回國期間,我喜歡坐上火車去不同的地方,綠皮火車上有很多農村人。我和媽媽也開始更多交流,她是土生土長的農民,70歲了,經歷過那個年代:饑荒、人民公社、知青下鄉。

有次帶她去上海,上海本地的計程車司機說,退休後一個月有四五千塊收入。她跟我去澳洲,知道了當地人不論農村還是城市,60歲以後會有大概七千人民幣左右的退休金。

她第一次聽到這些,但並沒有覺得很不公平,還感覺挺知足的,「我們那裡,政府每個月也會發百來塊錢」。和村裡大多數老人差不多,她能講得出曾經歷的苦難,所以覺得現在生活挺好的。

去年的一則新聞說,農村基礎養老金最低標準提高,在原來每人每月70元的基礎上增加18元,提高到88元。(編者註:2018年5月,國際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財政部發布《關於2018年提高全國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基礎養老金最低標準的通知》。)

城裡老人有工作,他們有退休金,但農村老人種一輩子田,老了就指著政府發放的收入和兒女贍養。

88元對農村老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會怎麼對待這筆錢?

我產生了好奇,於是我讓媽媽幫我找老家鎮上的老人,給他們每人88塊錢,「買什麼東西都可以,你隨便買」,我想給他們拍一組照片:《幸福88》。

我鼓勵他們去不同的地方買,也不限定時間,但他們買來的東西大同小異。

8月2日,「幸福88」系列作品在澳大利亞Cool Change當代藝術中心展出。

張大爺88歲,年輕時是生產隊隊長。我每次回去,他都背一個竹背簍,抽著土煙,由於年老駝背,他的頭都快碰到膝蓋了,還在田裡幹活。老伴去世了,他獨居。

他家裡條件其實還不錯,其中一個女婿是包工頭,做的項目挺大,女兒給他在老家修了一幢房子。但很多農村老人都是這樣,子女會給錢,可他們還是沒有安全感,堅持勞作,擔心子女什麼時候就不管了,自己種出來的「錢」,更硬氣,有自尊。

他買了兩坨面一共4斤,糯米20公斤,因為這個「能吃很久」。

這是譚家兩夫婦,穿著紅衣服來拍照的,你看不出苦難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他倆年輕時在外打工,十幾歲的女兒在老家,從山上掉下來摔死了。上年紀後他們回到老家,靠譚大爺跑摩的維生。兩個兒子在外工作,其中一個幾年前打工時去世,兒媳婦接受不了,喝藥跟著走了。

另一個兒子發展還不錯,在廣東承包魚塘。今年譚大爺過生日,他難得坐了趟飛機去廣東玩,很開心。

買完東西還剩一點點錢,一人買了一個棒棒糖。

這個奶奶姓向,老伴過世,獨居。

聽說她以前被老伴打,兒媳婦對她不太好。這次她為了拍照還專門打扮,穿了粉色的圍裙。她買了小麵包零食、面、洗衣粉,說小麵包下田地的時候吃,平時捨不得買。

還有一位老人沒有拍。她不跟人聊天和來往,兒子媳婦挺有錢的,但是她一個人住在破房子裡,房子還漏水,廚房是整個屋子唯一比較乾燥的地方,所以放了一口棺材,她老早就給自己打好的。院子裡到處都是雞屎,當時我沒忍心拍。

2

老家的街上現在是一排排整齊的小樓房,兩三層高,牆壁貼著乾淨潔白的瓷磚,房間寬敞明亮。

這都是在外面打工的人回來修的,可裡面就住著兩個老人、一個小孩。打工的人其實一年就回來住幾天。

右邊的男人在鋼鐵廠工作。孩子現在上大學了,從八歲開始成了留守孩子。

他說現在跟媽媽爸爸關係非常不好,覺得自己從小是孤兒,不能理解為什麼其他小孩爸爸媽媽每年能回來一次,「你怎麼有時候一年一次都不回來?」

很多人在外打工久了,不願回去,但是孩子沒法到城裡讀書:要交借讀費,打工沒時間,也不能照顧好孩子。也有妻子回去,老公還在外面打工的,但孩子普遍感覺在孤獨當中長大,以後做了父母,他們的孩子又變成留守兒童。

我本來放的是原圖,發到高中班群里,但是後來作品連結被人舉報了。

高中班群里的同學大多是名牌大學畢業,在城裡過著優渥的生活,我以為他們更關注社會,能夠理解這些問題,沒想到他們說我「揭露醜陋」,「打著藝術的旗號詆毀國家」,有個為我發聲的同學還被踢出群了。

我就看著這些照片,遠看能看到他們的家,但近看,家是模糊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是碎片的,孩子跟父母的交流也是,每年相聚又分開,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

乾脆我就用編織的方法處理了一下,把人的身份去掉了,也更符合想表達的家庭的破碎感。

講每一個人的故事,感覺都很撕裂。

右邊的女人是我小學同學。她和老公都在工地上打工,住工棚。女兒一歲時,夫妻倆就出去打工了。回萬州要坐27個小時的火車,5年他們和女兒才見4面。

這組照片都是這樣,左邊是老家的孩子和老人,右邊是在外打工者,後面是他們的房子。中間一張張的車票將整個家庭連接起來。

這個孩子只有奶奶了,右邊是空白。他爸爸在工地上幹活時死了,媽媽離開再沒有回來。我問他幾年級,幾歲,任何問題他都不回答,後來他奶奶說,站起來給阿姨拍個照,他才終於拍了這個照片。

向承美鏡頭記錄的留守兒童

我拍了300多個留守孩子,最小的幾個月,最大的二十幾歲。他們的神情就像同一個人,我覺得可能他們的境遇、經歷的很多事都一樣吧。

不止一個孩子覺得自己是孤兒,老人管他們吃飽穿暖,但深層次的教育達不到。在我看來,他們是城鎮化建設過程中,被犧牲、被遺棄的一些孩子。

3

本來我打算拍視頻,做一些採訪。剛開始孩子們還比較開心和調皮,但只要問「你多久沒見爸爸媽媽了」,「最想跟他們一起做什麼事情」,他們說著說著,眼淚就打轉,我就沒再問了。

有一次,我看四五個孩子聚在一起,想給他們拍張肖像照,但怎麼喊都不過來。天氣很冷,他們坐在小板凳上,一人端一個手機,打聯機遊戲。我跟著他們站了50分鐘,手都凍木了,我走了他們還在玩。

在農村,孩子玩手機比老人用手機的時間多得多,大人買手機也是給孩子一個慰藉,人不在身邊。

後來我想到帶他們去野外畫畫,一起玩,他們積極性很高。

留守兒童的繪畫作品:和爸爸媽媽手機視頻聊天

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幅畫。

孩子10歲左右,和爺爺奶奶住在鎮上,父母在萬州縣城打工,開車過去大概四五十分鐘。面前是電視,電視里放著武俠片還是槍戰片,爸爸媽媽在手機螢幕里,他和爸媽視頻聊天。

他說他的夢想是做出可以讓人飛起來的藥水。

這個女孩是唯一一個主動來要我電話的,她可能覺得我是個博士,想和我多學習。她讀六年級,以後想當歌手,讓爸爸媽媽看到她在舞台上唱歌。

我想用圖片表現農民群體面臨的一些問題,以及這些問題對社會的影響,希望更多人看到微小個體被尊重。

但高中同學說這個課題沒有意義,有人說我在消費苦難。我的觀點是,如果我拍了就走了,拿去謀取利益,也許是消費苦難。但是他們來過這個世界,有必要被尊重、被記錄,我如果花上一生的時間去記錄這些苦難,還是不是在消費?

也有同學私聊我,說沒想到當年那個老實本分的女同學,能引起他的思考——「我們不曾關注到的農村正在逐漸邊緣和透明化」。同學群里的集體發難也讓他反思:好極了還是糟透了?

向承美在農村的廢墟上辦的留守兒童畫展

但是,村裡的人不覺得自己邊緣,不覺得自己是失語的,他們認為這是自然而然的,因為周圍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在生活。

孩子畫的最多的要素是什麼?家。有一個孩子的夢想是,造個專門給殘疾人住的房子,給家人住。

(文中所有圖片為向承美女士向《極晝》提供,版權歸其個人所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MXvDrWwBvvf6VcSZXkw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