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無論長多大,都逃不出父親的「咒語」?

2019-07-16     i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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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獨立出品【文化熱點】

文 | 細拉

播音 | 文君

61歲的李宗盛發現,父子關係這個他「敷衍了半生的命題」越老越難逃避,父愛創傷成為他一生的「咒語」。他唱道:「那個以前的小李,曾經有多傻呢?先是擔心自己沒出息,然後費盡心機想有驚喜。等到好像終於活明白了,已來不及。」他需要「和逝去的父親講和」。

「比起母親的總是憂心忡忡,他更像是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刻意拘謹的旁觀者,」中國流行樂壇大哥級人物,六十一歲的李宗盛在《新寫的舊歌》中這麼回憶起自己的父親。

在李宗盛記憶中,母親至少通過「憂心忡忡」在情感上參與進自己的生命,而父親之於他卻似乎連情感的參與都難以覺察,更像是同居一室的陌路人。

「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

年輕時的李宗盛太過於忙碌,可能很少反思和父親的關係給他帶來的影響,「只記得我很著急,那些年只顧自己,雖然我的追求他無能也無力參與。」 如今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李宗盛在回顧人生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自己如同中了「咒語」一般,父子關係這個他「敷衍了半生的命題」越老越無法逃避。父親對於李宗盛來說如同「若無其事的旁觀者」,而李宗盛自己幾乎從未以父親作為創作的主題。

李宗盛說自己並非藉著歌埋怨父親,甚至也不是表達對父親的思念,步入老年的他其實最想的是理解自己。但為了理解自己,他發現最不能繞過的一個人就是父親。在自己的成長中,父親好像是永遠缺席的那一個人,然而,「缺席」並不等於沒有影響力,相反,李宗盛發現,事實上父親的缺席以另一種形式影響著自己的一生。

李爸爸是瓦斯行老闆,李宗盛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中學時代學習成績很差,中考甚至兩次落榜。後來姐姐帶著他四處報考,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學校。最終,當他好不容易上了私立工專之後,花了7年的時間將就著完成了別人5年就可以完成的課程。

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李宗盛回憶起這段往事還心有餘悸:「我一直是個學習很差的孩子。十幾年的學齡生涯其實只是一個不斷被告知不會有出息的過程。可想而知寫出來的東西經常不合標準答案,是錯的,是會被老師體罰的。往往當手上握著一支筆的時候,潛意識裡意味著將要面對的是挫敗和指責。」他繼續說道,「其實家裡對我能不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有出息的人,這個事情是不抱什麼希望的。」

在他早期的歌《阿宗三件事》中,李宗盛談到即使他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音樂夢想,卻仍然需要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我是一個瓦斯行老闆之子,在還沒證實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

終其一生,李宗盛都鮮有聽到過父親的「嘉許」,因此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要獲得父親的肯定。他在歌中唱道:「那個以前的小李,曾經有多傻呢?先是擔心自己沒出息,然後費盡心機想有驚喜。等到好像終於活明白了,已來不及。他不等你,已來不及。」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原來那個在他人生中一直缺席的父親才是對他影響最深的人,而他所需要的是「和逝去的父親講和」。


父愛為何總是讓兒女無法感覺到?

李宗盛猜想他應該不是特例,「我相信不只有我,在回憶時覺得吃力。兩個男人極有可能終其一生只是長得像而已」。李宗盛唱出很多人心中的痛處。他選擇「原諒」父親,不打算繼續接受父親評價的捆綁。在歌中他想像父親其實對自己的成就非常讚賞,之所以從沒有聽過父親的親口嘉許,可能只是因為自己年輕的時候太著急,讓父親找不到當面肯定的機會。

和李宗盛有同感的還有香港的作詞人黃偉文,他是陳奕迅經典歌曲《單車》的詞作者。這首歌如今被奉為歌唱父愛的經典曲目,不過黃偉文在接受媒體專訪時卻表示這首歌想表達的不僅是感恩和善意,更多是對「父愛無言」的怨懟與控訴。

黃偉文在歌中質問,假如父親真愛自己的兒女,為什麼這麼偉大的父愛卻總是讓兒女無法感覺到?為什麼父親不願表達對子女的愛,無論是通過言語或擁抱?黃偉文抓住一個令人心痛的細節,就是孩子時的他只有坐在爸爸的自行車上時,才有機會抱緊爸爸的後背,體驗一絲父愛的溫度。黃偉文將人生描述為「荒野」,而在這缺乏安全感,容易迷失的荒野中,單車后座上的擁抱是他從父親那裡得到的唯一的愛的表示。

黃偉文特彆強調說:「我寫的歌詞,或許半個香港都唱過。然而,出道十年,寫了九百首歌,我的爸爸媽媽,甚至弟弟,從未親口贊過一句好。所以,我只能更努力更努力地寫,希望除了爸爸媽媽以外的所有人都喜歡。我真的別無選擇了。」

成功不過是片刻的強心劑

從未得到父親肯定的遠不止李宗盛和黃偉文,著名作家卡夫卡同樣從未從父親那裡得到過「一句和善的話、一次不動聲色的引導、一個鼓勵的眼神」,相反,父親「按自己被塑造的方式來塑造孩子,即通過力量、大叫大嚷和發脾氣」。卡夫卡提醒父親說,即使父親真的愛自己的兒子,也不要指望年幼的孩子能「具有堅韌的耐心和無畏的勇氣,都能一直尋覓,直至得到你的慈愛。」

1919年,36歲的卡夫卡寫給父親一封三萬多字的「控訴信」。他讓母親轉交,可惜母親沒有讓父親見到這封信。在父親眼中,他和卡夫卡的關係是:自己一輩子含辛茹苦,為兒女們犧牲了一切,因而卡夫卡一直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不愁吃穿,什麼也不用操心。

父親就是卡夫卡的終極法庭,在這個這終極法庭中,法官通過「咒罵、威嚇、諷刺、獰笑」給兒子下達了終審判決,結果「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內疚」。不堪重負的卡夫卡最大的渴望就是逃離,「只要稍微會使我想到你的事,我都避之惟恐不及……我要想逃離你,就得逃離這個家,甚至逃離母親。」

然而真的能逃掉嗎?卡夫卡越想逃離,就越發現自己始終活在父親的陰影下。卡夫卡開始寫作,他覺得在寫作中,似乎獲得了某種獨立性,但他形象地比喻這種獨立就像「蟲子,它的後半截身子被一隻腳踩著,它用前半截身子掙脫開,掙扎著爬向一邊」,自由只是一種錯覺。

卡夫卡說:「我並不自由,境況最佳時也還是不自由。我的寫作都圍繞著你,我寫作時不過是在哭訴我無法撲在你懷裡哭訴的話。這是有意拖長的與你的訣別,只不過,這訣別雖是你逼出來的,卻按我所確定的方向進行著。但這一切多麼微不足道!之所以還值得一提,僅僅因為它發生在我的生活中了……還因為它在我的童年時作為預感,後來作為希望,再後來作為絕望主宰著我的生活,操縱著——可以說它又是你的化身——我的幾個小決定。」

卡夫卡列舉了父親的陰影如何影響他的職業和婚姻等等人生抉擇。無論怎樣的成功都無法挽回他失落的自信,因為父親的法庭已經對他宣判過了:「難道我還相信自己能獲得一份真正的職業嗎?我的自我評價取決於你的程度遠遠大於任何別的因素,比如外在的成功。這種成功不過是片刻的強心劑罷了,而在另一邊,你的砝碼卻總是往下拽我,力量強多了。」



解除纏繞一生的咒語

成功無法彌補卡夫卡自我形象低落的問題,因為他的病源在父親那裡。作為一個猶太人,卡夫卡曾經寄希望於猶太教。他對父親說:「這裡涉及的猶太教畢竟是你的猶太教,也就是說我倆有可能由此建立起新關係。」卡夫卡希望可以與父親「彼此攜手從那兒走出來」,但接著他就發現事與願違,「我從你那兒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猶太教啊!」卡夫卡最終在信仰中也沒能找到與父親和好的可能。

猶太信仰中的確有醫治「父親創傷」的資源。猶太人的祖先雅各就是一個例子。他從小就不被父親以撒喜愛,哥哥以掃是父親的最愛。舊約記載了雅各用盡手段想要博得父親的「祝福」:先是趁著以掃餓得頭昏腦脹時用紅豆湯換了他的長子名分,然後又假扮成哥哥的樣子騙取父親的祝福。

《聖經》並沒有描寫雅各站在父親床前聆聽祝福時的心情,難道他不清楚無論父親的祝福多麼好聽,其實他是對以掃說的嗎?還是他被父親冷落到一個程度,即使在假冒中得到父親對自己片刻和顏悅色的關注,就已心滿意足?

欺騙讓他付出了高昂的代價。為了躲避哥哥的追殺,雅各只得亡命他鄉,並瘋狂地愛上一個女人拉結。美國牧師提摩太·凱勒的解釋是:「因為雅各的生命是空虛的。他從未得著父親的愛,又失去了愛他的母親的愛……他把心中所渴望的人生意義、肯定和接納,都放在拉結身上了。」從此雅各又開始了在婚姻情感上的跌宕起伏。

事實上,和拉結的愛情修成正果後,雅各並沒有停下尋找「祝福」的腳步。他想要更多,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的「祝福」是什麼。無論愛情還是事業都無法醫治父愛缺失的後遺症。想必經歷三次婚姻的李宗盛也同意這點。我們不必驚訝相隔幾千年,李宗盛怎麼會和雅各的遭遇如此雷同,再也沒有機會聽見父親的認可,沒有機會與父親和好,因為人類在家庭關係中的情感需要和情感模式幾乎沒有變化。

雅各終於決定坦誠面對生命里的缺失,回到父親生養他的地方。在充滿恐懼回鄉路上,他遇見了上帝。《聖經》說,上帝來與他摔跤。他一生都在與自己愛的缺失、自我價值的缺失、安全感的缺失摔跤。

在李宗盛的歌里,他說父親給他的影響好像「咒語」,讓他一生沒能逃脫出去;黃偉文的歌用了「荒野」這個詞;而卡夫卡將自己比作被人踩住一半身子的「蟲子」。無論是咒語、荒野還是蟲子,所表達的其實和「摔跤」類似,這些男人一生都在與父親的陰影搏鬥著,希望「打敗」父親,成為自己。

當雅各終於得到上帝的賜福之後,他再也沒有去別的地方尋找祝福。所有在人那裡被虧欠的,上帝的愛都補足了,因為神就是愛。此後雅各開始成為一個能夠祝福別人的人。

一位在父親的暴力下長大、後來成為基督徒的男孩,在《希望就在轉角處》一書中回憶:「父親經常無故發怒,打罵母親。我非常看不起他,甚至恨惡他。」直到父親身患癌症,男孩出於責任去照顧父親。

父親去世後,「我不敢想他的音容笑貌,只要一想起就哭,心中隱隱作痛」。這些情緒讓他難以理解,「我怎麼會想念他,捨不得他呢?」

原來上帝已經悄悄挪去他心裡對父親的苦毒,幫助他饒恕和接納父親。「我打開電腦,父親生日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他剛患肺癌時拍的,是我唯一一次給父親過生日。父親去世半年來,我從不敢看他的任何遺物和照片,因為每每見到他的遺物或照片,就淚流不止,伴有胸悶心疼的感覺。這是我首次仔細端詳他的照片,我感到一份親切感和溫暖感油然而生,緩緩流進心窩,溢滿胸間!不再悲痛,不再流淚嘆氣,也沒有心疼胸悶,以前對父親的苦毒和恨惡完全沒有了!」

李宗盛在他的歌里遺憾地唱道:「我只顧卑微地喘息,甚至沒有陪他失去呼吸。」世界上的確有許多父母不知道如何愛,與其在歌里懷念,把創傷寫到極致,不如勇敢地將目光轉向天上那位完美的父親,踏上那條回鄉之路、與父親和解之路。父愛缺失的「咒語」,才可能被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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