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紹科
圖:來自網絡
三年前,我為逝去的父親寫過一篇文字,發表在一家雜誌上,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感覺「父親」二字的厚重,倍感填不滿懷念的紋理。這幾天,我在構思一篇回憶錄的框架,可在心中的腳本里,總是有父親閃現的身影。
我的父親,生於1933年,七歲時,我奶奶拋下年幼的父親去了另一個世界,這年正是河南大旱加蝗災,次年由於饑荒身患重病,父親幾度昏迷,爺爺在要放棄時,父親無力地睜開了眼。
父親十歲時,爺爺又續了弦,後奶奶對父親還算說的過去。隨後倚著爺爺的哥哥沒有兒子(有三個女兒),有些家產的優勢,父親成了家。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在杏蘭私塾里念完了高小,後考進了新鄉師範,在那時就是一個文化人了,由於後奶奶的原因,沒能去成。
1950年,四十多歲的爺爺丟下了父親母親和一歲的大姐,還有雙目失明的大奶奶,撒手人寰,後來奶奶不堪重負,帶著兩個叔叔(後奶奶生的),改嫁到他鄉。
由於父親繼承了大爺爺的遺產,不久便扣上了地主的帽子,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其間的經歷不堪回首,父親忍辱負重,常常以淚洗面。1952年,大哥降生,生活的艱辛不言自明,父親當時是怎樣熬過來的,我真不敢去想。
後來,我們姊妹四個又相繼來到人間,聽母親說,我出生時,家中幾乎沒一粒糧食,父親到十多里外的姥姥家借糧食,沒借著,那時候哪兒都缺糧食。
父親絕望了,止不住的淚水簌簌流下了,摸黑又步行去二十多里外的姨家去借,第二天借來了一斗玉米棒。於是,母親用擀杖把一捧高梁米壓碎,熬成稀粥,可還是沒抵得住飢餓,我沒奶吃,拚命得哭,母親因此落下胃疼的老毛病。
有一年,大姐已經出嫁,大哥也已成年,在一次在生產隊拉土時,不小心挖掉了一棵小棗樹,結果被扣工分,氣急的父親狠狠打了他,由於大哥生性倔強,不願受屈辱,便一氣之下,選擇離家外出了。那時,隊里把勞力看得緊,一次次為難父親,要他干兩個人的活,這樣的勞動量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打我記事起,父親夾菜總要左手托起右胳膊,我小時經常以嘲笑的方式學他這個動作,自從得知原由後,我從沒學過。在我們姊妹幾個小時候,家中幾次斷糧,父親心如刀絞,便在晚上偷了別人一隻羊,怕被人發現,當夜跑了五六十里路,把羊賣了之後又回生產隊上工,可還是被發現了,父親遭到了一頓毒打,胳膊受了重傷,最終也沒完全恢復。
大哥後來在山西落了腳,靠給隊里背檁子掙些錢,郵到我姨家(隊里知道要勞力遣回的),再轉交給我家,又加父親見縫插針地串鄉修鞋、裹扎脖(牲畜耕田時夾在脖子上的農具),多少也有一點兒收入,一家人生活才得以好轉。
記得我幾歲時父親出去,我哭著爬上車也跟了去,在路上父親撿了一根油條,他弄乾凈沾的泥土,給了我,我瞬間吃完了,父親看著我很滿足地笑。
在晚上,父親用他自製的攆繩工具攆麻繩,我們叫它「撥浪鼓」,是用一根二十來公分長擀杖一般粗的木棍,中間釘個釘,再折個鉤兒,麻繩掛鉤上,鬆開,用手轉下面的「撥浪鼓」,繩勁兒上好後,再纏到木棍上,棍上滿了取下來,合成掛兒,用來出門裹扎脖用。小時的我,常常把轉動的「波浪鼓」搞停,也遭父親便一次次地數落。
自土地承包後,每逢農忙,父親把牛喂飽後,眯一會,就起來了,揚場、去田裡撒糞、挑水……忙完又開始喂牛,快喂飽時,開始喊我們起床,喊五六遍我們才起床,還很不耐煩。結果到地里忙了一陣子天才亮。現在想來,父親幾乎一夜沒睡。
命運多的父親用弱小的身體,以最大的力量將我們姊妹六個相繼養大,在1994年夏天,身體感到不適,吃饃必須有水沖才能下咽,當時受條件的限制,我們都沒當回事。
秋後,父親咽食有些困難,到縣醫院透視,說是食道炎,開了幾天藥,來到家隔了一兩天,我們幾個都懷疑是誤診,到新鄉市做了檢查,檢查結果上打了問號:食道癌?又進一步檢查,確診為食道癌。
我們估計著應該是,但又不敢相信,還怕誤診(其實只是不敢面對而已),又到鄭州複診,檢查結果一樣。我們要求醫生再出具一份假診斷書給父親看,醫生只同意把癌字寫得難辨認一些,回來後父親要看診斷書,但最終沒瞞得過識字的父親,癌字還是被他認出來了,他說什麼都不治了。
怎麼治,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主要問題,又去鄭州托熟人諮詢了幾個專家,說如果手術的話,到時會人財兩空,建議藥物治療,具體點說是維持,因為那時還沒有有效的抗癌藥。
回家勸導父親,他同意後,賣了家中的花生,又去鄭州管城區腫瘤專科李全國大夫那抓藥,這種藥很貴,一天四百多,拿了十天的,吃了有好轉,又拿了半個月的,結果沒怎麼吃,因為父親咽喉異物感越來越厲害了。又去衛輝去拿,吃了一段時間,不行,重新再換一個地方。
藥物是吃吃停停,大概有大半年多時間,父親臉色憔悴而蒼白,感覺他渾身沒有一絲絲力氣。平時只能吃流食,偶爾父親想說吃什麼,就不分貴賤去買。那時大棚種植剛起步,反季節蔬菜很貴的,一個雞蛋大小的西紅柿三四塊錢買過,一根四五塊的小黃瓜也買過,有時做好,父親吃一兩口,有時做好他又說不想吃了。
大姐聽別人說河北有個地方的大師,能讓病人靠靜坐修心治百病,要把父親拉去治,說這一路開銷她全包了(此時我們家經濟上已竭盡全力了),父親也同意了。但母親怕父親無法活著回來,死活不同意,最終也只得作罷。
1995年秋後不長時間,父親便不定期地昏迷,有時他看見外面天晴得好,會說「天晴多好」,我們問他,「到外面曬曬太陽吧?」他會微微一笑,「不去囉,也不會再去囉,這太陽我是曬不到了。」「我走後,你們別太難過。」「我最放心不下老二。」音調流露出來的淒婉和不舍,牽動著我每根心脈。此時的父親臉色蠟黃,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
陰曆十月初四,父親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我們姊妹幾個一直守護在他身旁。初六後半夜,父親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聽說人在彌留之際,親人的呼喊能有一定效果,我們使勁喊父親,可一陣大喘氣之後,父親的年齡被定格在了63歲,安祥地,永遠地睡了……
一生在悲挫中勞碌的父親累了,他像一頭年邁的耕牛,再也拉不動了,也該很好的睡一覺了。
時隔多年,「這太陽真好……可惜我曬不到了……」「男孩子到外面闖闖也好」這樣的話,還迴響在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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