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鳥塗污後放飛,然後看它被自己的同類追啄:比最荒誕的幻想都殘忍的真實

2020-06-09     北青藝評

原標題:他們把鳥塗污後放飛,然後看它被自己的同類追啄:比最荒誕的幻想都殘忍的真實

講述猶太無名男孩在二戰時期的東歐鄉村流亡經歷的電影《被塗污的鳥》,在去年威尼斯電影節放映時,據說引發觀眾紛紛離場,因為近三個小時的黑白影畫赤裸揭示的人性之惡,突破了二戰題材電影控訴德國納粹暴行的通常模式,直指普通民眾的罪愆。若果真如此,退場觀眾對於美籍波蘭裔作家耶日·科辛斯基的同名原著小說,大概更加接受無能——電影雖然像小說一樣,以模糊地域的方式,將私人遭遇與民族命運交替展現,但比起小說呈現的純然冰冷的黑暗世界,留出了可以乍現微弱光芒的縫隙。

01

真實狀況比最荒誕不經的幻想要殘忍

小說《被塗污的鳥》開場,交代了男孩出現在歐洲東部偏遠鄉村的原因。隨著二戰爆發,東歐大城市數以千計的家庭尤其是猶太家庭,把孩子送到與世隔絕的鄉下,希望他們能逃脫德軍魔爪。這種今天聽起來有些魔幻的骨肉分離事件,並非小說家的杜撰,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惡童日記》故事的起點,也是類似情節。

不過男孩第一人稱視角徐徐展開的故事中,鄉村很快便被戰爭的陰霾籠罩,並沒成為他棲身的理想家園。另一方面,皮膚白皙、頭髮金黃、眼睛或藍或灰的村民,遠離文明已有幾個世紀,他們雖然分屬羅馬天主教與東正教兩大陣營,但對疾病、災難與死亡的共同恐懼,讓他們面對長著橄欖色皮膚、黑色頭髮與眼睛的男孩時,迷信般地結為同盟,將他當作被魔鬼附身的猶太人或吉普賽人無情驅逐——外貌與猶太人相似的吉普賽人,遭遇被株連的命運。

由宗教引發的反猶排猶傳統,讓這些村民成為納粹屠殺猶太人的幫凶,甚至是比納粹更為兇狠的劊子手。他們除了圍繞被納粹槍殺的猶太人的屍體搜刮一切,還會把活著的猶太人主動送入虎口,強暴並殺死猶太女孩。對故事的主人公來說,納粹軍人給了他兩次活命的機會,村民卻一心要他一命嗚呼。而他讓身體承受村民的種種折磨之外,也用眼睛觀察村民之間殘暴、愚昧、荒唐的行徑。善妒的磨坊主用勺子挖掉了與他妻子有染的僱工的雙眼,風流的「傻娘兒」盧德米拉被一群村婦折磨致死,一個村民被他的好哥們兒殺死後屍體被眾人拿來治病,男孩愛上的姑娘與父親及哥哥亂倫……

正因直面普通人的罪孽,小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美國與西歐出版後,遭到以波蘭為首的東歐媒體和移居美國的東歐人的圍剿,被指控「是一本煽動性的紀實作品,影射了可以指認的一些社群在『二戰』時期的生活」。有些批評者甚至認為科辛斯基惡意「引用民間傳說和本國習俗細緻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是對他們特定的家鄉省份的醜化與嘲諷」,小說「歪曲了本國的民間傳說,詆毀了農民的形象」。

對此,科辛斯基認為都是無稽之談。他寫《被塗污的鳥》的動因之一,是與二戰前夕便逃到瑞士因而躲過劫難,如今已至耄耋之年的東歐富人交談時,發現他們普遍聲稱對二戰只有來自報紙和電台報道的模糊印象,並認為那些關於集中營和毒氣室的報道,都是記者小題大做添油加醋。這讓與《被塗污的鳥》中的男孩有近似經歷、在戰爭及戰後的東歐度過童年與少年時代的科辛斯基無比困惑,「我知道真實狀況比最荒誕不經的幻想都要殘忍得多」。

科辛斯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決定用小說寫下生活的原本模樣。有感於古希臘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的《鳥》利用鳥兒,以不受拘束的象徵方式描寫事件和人物,他決定也把自己的作品置於某種神話境地,以期掙脫歷史因素和地理環境的束縛。他的計劃是用五卷本套書展現人與社會的關係,其中首冊《被塗污的鳥》,「選擇社會隱喻中最好理解者作為切入點:所描寫的人處於最脆弱的狀態,即還是一個孩子,而社會則以最可怕的面目出現,即處於戰爭狀態。我希望弱小的個人與強悍的社會之間的對抗,孩子與戰爭之間的對抗,能夠展現那種徹底反人類的狀況」。

02

被塗污的鳥

「被塗污的鳥」指向東歐鄉間一種民俗。農民抓住鳥群中的某隻鳥兒,將它的羽毛塗成彩色後重新放飛,渴望回歸組織懷抱的彩鳥迅速飛向鳥群,但同類只會把它視為異端,對它展開集體攻擊,直到它奄奄一息。很顯然,這一民俗是以男孩為代表的猶太人及吉普賽人與德國人及東歐民眾關係的象徵。小說中,「捕鳥人」萊克心情低落時會把最強壯的鳥兒變成彩鳥,甚至會用烏鴉做實驗。拿著彩鳥的屍體查看它們的傷口數量,能讓萊克開心起來。

但瓦茨拉夫·馬爾豪爾導演的電影《被塗污的鳥》,黑白色調減弱了空中啄殺的殘酷意味。男孩站在遠處看向死在地上的彩鳥的鏡頭,則被憂傷的詩意填充,似乎那只是一個少年初識死亡的時刻。

諸如此類淡化原著悲劇色彩的處理,在電影中有許多處。收養男孩的瑪爾塔奶奶,是首位與他發生交集的人物。電影中的她比起小說里的形象良善許多,家底也更為殷實,家裡有一架鋼琴和許多書籍,讓男孩可以像在城市的家中一樣,繼續接受藝術與知識的薰陶,玩耍他的玩具。不至於像小說中般,只能夢回昔日生活。

小說開篇不久,男孩便為了得到一個既是持久熱源又能用作微型廚房的小型火爐「彗星」,在森林裡襲擊了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牧童。到了電影,同樣的情節被放置在中後段,男孩侵襲的對象也由牧童換成了老人——他歷經險惡見識人性深淵之後,才讓自己變成加害者隊伍中的一員。

小說臨近尾聲,男孩因撞翻牛奶攤被攤販暴打,他孤兒院的好朋友帶領他製造了一起火車脫軌事件,致使眾多無辜的農民死亡,可是攤販安然無恙。這讓男孩和朋友陷入痛苦,對復仇的意義展開全新思考。電影沒有收錄這一情節,只讓男孩用一把槍對準了欺負他的雜貨攤販,並扣動扳機。這聲槍響同時具有男孩將幾年的夢靨一舉擊碎的意味。隨後,他與父親久別重逢,經過短暫的不適,和父親一道踏上歸家的旅程。

導演抹平戰爭創傷的方式,顯然有些理想化。電影《德語課》行至尾聲,二戰已經結束很久,德國某鄉村的一對父子卻仍然時刻處於警戒狀態。曾做警察的父親依舊牢記命令,要把一切具有影射或象徵意味的畫作毀掉,兒子則想方設法將美好的畫作藏匿。甚或父親隨著更迭的時代恢復正常,兒子仍然活在舊時光里,慢慢演變為一名以偷盜的方式保護繪畫的賊。

小說《被塗污的鳥》臨近結尾,探討的正是戰爭創痛的餘威。男孩與父母相認後,儘管被父母溫柔相待,卻已經找不回成為某個人真正的兒子的感覺,腦海揮之不去的念頭,是把自己想成萊克手中的彩鳥,正被某種神秘力量拉向同類。就像《惡童日記》里那對以辱罵毆打彼此獲得生存技能的雙胞胎,在母親來接他們之時,已經無法再與母親溫情相擁。而為了保命,他們也可以把父親犧牲。

03

「惡」的層次

科辛斯基的《被塗污的鳥》被東歐人詆毀,還因為它「美化」了蘇聯紅軍解放東歐的過程,而忽略了其後蘇聯對東歐的「改造」。

東歐這片土地在二戰前後的多災多難,在許多文學作品及電影中都有反映。沃伊切赫·斯瑪若夫斯基執導的《沃倫》,波蘭人剛把納粹送走,便被他們的鄰居烏克蘭人無差別屠殺。沃爾克·施隆多夫根據君特·格拉斯同名小說改編的《鐵皮鼓》,曾被第三帝國元首取代的貝多芬剛在東歐復位便被蘇聯領頭人虎視眈眈。

但科辛斯基的寫作初衷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表現人生百態,以米特卡為代表的蘇聯紅軍的出現,充當的作用其實與那些農民近似,目的是讓男孩逐漸明白活著的真相。村民讓他發現上帝的「善」被民眾的「惡」劫持,米特卡帶領他認清「惡」的層次,對某些惡行的還擊,其實是對「善」的保護。

依照男孩自己的話,「按基督的教導,別人打了你的左臉,你要把右臉伸過去給他打。這是一種有關寬容與愛的教導。但『我』在基督徒之中所受的迫害,讓『我』相信這種所謂『善』的教導是虛妄的,在現實中根本行不通,因此『我』轉向了『惡』的信仰,甚至可能比『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走得更遠。」

電影《被塗污的鳥》,以直觀的畫面再現了「善」與「惡」的辯證關係。路邊傾斜的十字架與聖母像,村民看似方正的面孔,教堂內的彌撒與教堂外的喊叫……皆在指引最後才在蒙著水汽的歸鄉巴士窗戶上寫下自己名字「喬斯卡」的猶太男孩,將活著本身視為信仰。

男孩的這一書寫動作,並非僅是他對父親此前「是否記得名字」問題的回答,而是預示文明的重啟。男孩沒有忘掉自己的語言,也不會忘了自己的身份。開場被同齡人從他懷中奪去然後活活燒死的小貂的形象,以及父親手臂上那串象徵猶太囚犯身份的文身編號,提醒他們銘記苦難的發生與經過,但活著本身,蘊含無限新生。

但願影片中喑啞許久的男孩,可以很快恢復說話的能力,不必像小說所寫,要再經歷一場磨難才能發出聲音——小說中男孩在被村民扔進教堂旁邊的糞池後成了啞巴,電影沒有明確他何時失聲。同時希望,他的母親尚在人世,只是沒有陪同丈夫來接他們的兒子回家。這樣,喬斯卡便不會像《伊萬的童年》中的小伊萬,只有入夢才能與母親相見。

文 | 梅生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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