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諾獎得主彼得·漢德克演講

2019-12-09   南方周末

漢德克在瑞典學院演講中 (視頻截圖/圖)

"玩這個遊戲。不要期待一切都圍繞你。尋找挑戰。但不要追求某種特定的結果。繞開那些深藏不露的動機。不要有任何保留。要溫柔而強大。參與其中,讓勝負見鬼去吧。不要過度分析,不要算計,但是保持敏銳,對那些預兆的敏銳。保持脆弱。袒露你的目光,邀請其他人看向深處;要確保還有足夠空間,試著認出每個人的形象。如果你不為一個決定而激動,不要去做。讓你自己能夠失敗。最重要的是,給自己一些時間,長長地漫步。永遠不要忽視一棵樹或一片水會告訴你的事。在你感到被吸引的地方,轉彎,允許自己曬太陽。不要在意你的親戚,給陌生人幫助,低下身子來打量瑣事,潛入無人之地,不要傾心於命運的戲劇性,笑著把衝突變成碎片。展示你真正的色彩,直到你被證明是對的,葉子的窸窣作響變得甜美。在那些村子裡遊蕩。"

四十年前,在那首被題為《關於鄉村》(ÜberdieDörfer)的詩劇里,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出了上面這些話。

在我小時候,一旦有合適時機,一旦時機允許,我的母親就會反覆向我講述村裡那些人的事——村子在斯洛維尼亞語裡叫StaraVas,德語叫AltesDorf(老村):至少在我聽來,並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短小的敘述,聽起來就像「獨一無二的事件」——用歌德的句子來說的話。我母親很可能和我的兄弟姐妹也描述過這些。但在我的記憶中,我永遠是她唯一的聽眾。

其中有一個事件,是這樣的。在一個本地的農莊,就在進入山區後不遠的地方,一個精神發育遲緩的女孩做著擠奶的工作。在那個年代,人們叫她「傻子」。這個女孩被一個農莊主強姦了,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是那農莊主的妻子像養自己的孩子那樣養大了這個孩子。那女孩,孩子的生母,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和小男孩保持距離。於是這個孩子只知道他的母親是那個農民的妻子。然後有一天,這個男孩還很小,但是已經學會說話了,他在倒刺鐵絲網旁邊一個人玩耍,結果被鐵絲網卡住了。他越是掙扎,越是被纏得緊。他不斷叫喊,直到那智障女工,那個傻子女孩,或者像我母親那樣,用一種介於Sanualpe和Karawank地區之間的方言稱她為Treapn——聽到叫聲跑了過來。她立即解開了被纏住的小孩子。當這小孩所以為的他的母親最終到達,而那個女工已經回到畜棚或者外面牧場上繼續幹活,小男孩問:「媽媽,為什麼這傻女人的手這樣柔軟?」

在《簡訊長別》里,這個事件變成了一首歌,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某家酒吧的某個夜晚,一首民謠唱出了這個故事,歌曲每一節的結尾,歌手都感嘆道:「那個孩子就是我!那個孩子就是我!」

母親向我描述的其他事件,大多數都涉及她直系或旁系親屬,而且主要人物幾乎總是她兩個兄弟中的一個,他們都在「二戰」中「為光榮的土地而犧牲了」。讓我試著重述這些講述中的兩個片段,它們都很簡單,但是對我選擇成為作家具有決定性意義。

第一個段落講述的是我母親的弟弟,家裡最小的孩子,故事發生在兩次戰爭之間,應該是1936年。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破曉前不久,漢斯,或者用村裡的斯洛維尼亞語說是Janez或Hanzej,已經離家一個月了。他入學男生寄宿學校Marianum,準備學習成為神職人員。那學校在西邊四十公里的地方,就在Klagenfurt/Celovec,就在克恩滕州的首府。那農場被深沉的寂靜籠罩,還有很久才會傳來第一聲公雞報曉的啼叫。而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院子裡掃地的聲響。這個在打掃、確實在打掃,而且將要繼續打掃院子的人,就是這家裡的小兒子,他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令他半夜從城裡一路回到鄉下的,就是思鄉的心情,是斯洛維尼亞語所說的domotožje(沒有定冠詞)。順帶要說一句,他是個優秀的學生,很喜歡學習,但是剛入夜不久,他就從學校一樓窗戶爬了出來,沿著那時還沒鋪上瀝青的公路,一口氣走回了家。但是他並沒有進屋——儘管門從來不鎖——而是拿起了掃帚,開始掃起了院子。在我母親的講述中,那天是「一個星期六」,星期天的前一天,而「星期六的慣例是,必須打掃院子。」他掃啊掃啊,直到天已經漸漸亮了,家裡有個人——在我想像中應該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姐姐——讓他進了屋。他後來再也沒回到男子教會學校。他去了鄰近的村子,做了學徒,學做木工,或者做櫥櫃。這個事件,經過一個自然的變形過程,可以說從我寫作一開始,就在我的書里一再地自動浮現——我在敘事上的遠行,一個人的征程。

而第二個事件,沒有經歷過變形,但是如果上帝或者命運,或者別的什麼,需要它這樣,那麼也許就會被我寫進書里。就像我題為《重現》[原文為DieWiederholung,中譯本名為《去往第九王國》,韓瑞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的那本,《第二次重現》。

在1943年八月底或者九月初,我母親的哥哥,家裡最年長的兒子,從蘇聯前線的克里米亞回來休假幾個星期。當他下了長途汽車,就碰見了那個地區負責傳送戰場壞消息的人。這個人正要去村裡,為我家人帶去消息,說小兒子在凍原上「為祖國英勇犧牲了」。這位傳報使者出乎意料地遇見了家族裡的一員,於是他覺得自己不必親自去了。他直接把通知單交給了這位休假士兵。然後,這一幕發生了:格里高爾回到了家,一陣歡笑迎接了他——我母親年輕時非常善於表達喜悅——關於弟弟,那位在信里自稱「凍原男孩」的死,格里高爾在整個休假期間都沒對家裡人提一個字。據母親說,在平時一直是「真正的戀家小孩」的格里高爾在休假時始終躲避著家宅,父母,姐妹,甚至他的村子StaraVas,他選擇日夜遊盪,有時甚至徹夜不歸,混跡於附近的村子——EncelnaVas,Lipa,Ruda,Globasnica,Diekše,Rinkolah和Krcanje——在那些地方,在熟人或者徹底陌生的人面前,他雙眼「都哭瞎了」。「雙眼」哭瞎了——那獨眼士兵嗎?哎!「他一直哭個不停。他一定一直在哭,從未停下。」直到最後一天,當他要走到車站去坐車,返回戰場,他才把陣亡通知單交給了妹妹,唯一一個他允許給他送行的人。幾個星期後,他也「被埋葬在異鄉的泥土裡,願它輕輕將他覆蓋」,陣亡通知上是這麼寫的,後來村子裡墓地紀念碑上也刻上了這段話。

在詩劇《關於鄉村》里,最後一幕是在一個公墓。那開頭說話的女人,Nova,面對那個男人、那個次角,但也主要是面對劇本里其他人物,那些主要人物——那個向彼此,也是向自己宣戰的妹妹和哥哥說,這些她一直覺得很難說出的話:

「是我,另一個村莊的後代。但你們都應該確信這一點:一個新時代的精神通過我來說話,那個精神將要說出下面的話。是的,危險的確存在,而僅僅是危險就能讓我用接下來這種方式說話:用抵抗的方式。所以聽聽我的詩劇。你們不再生活在迷夢中,這是對的,但是不要像一群吠叫的狗那樣把彼此叫醒。不能怪你們中的任何人,正是在你們絕望的情緒中,你們或許才意識到,你們並不是真的絕望。如果你們真的絕望,你們已經死了。所以不要表現得好像你自己是完全孤立的。沒錯,你的故事不能帶給你任何可以依靠的撫慰。停止為『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而焦慮:生存是,而且會繼續是,可以想像的,但死亡則不可想像。想想你們有多麼相似;要承認你們的確是相似的。只是我在說這話。但是我不僅僅是我自己。兩種偽裝之下的『我』是這世界上最不可信、最稍縱即逝的東西,但同時也是最無所不包的——最能讓人卸下武裝的。『我』!是唯一的主人公——而你們應該是那讓人卸下武裝的人。是的,『我』是人性的本質,並且保存著我們的人性!戰爭則與此背道而馳。我們的敵人,並不是站在灰色柏油路上,灰色覆蓋著灰色,而是站立於花朵那黃色的喉嚨里,黃色覆蓋著黃色。俯身去致敬一朵花,這是可能的。也可以對枝條上的小鳥說話。被人工的色彩所凌虐的世界,讓我們為能夠修復世界的自然色彩留出空間。群山的藍色是真實的——手槍皮套的棕色卻不是;你從電視里看到,以為自己了解了的人或者事物,其實你並不了解。我們的雙肩為天空而存在,從土地到天空的道路必須經過我們。緩慢地行走,這樣,人才成為讓一切距離擁有形狀的形體。唯有自然是你能依靠的保證。然而自然不能成為避難所或者逃亡地。頭頂飄過的雲朵,即使在它們疾行時,也能讓你放慢步子。誰說你們必須玉石俱焚?你們還沒有把戰爭置於腦後嗎?好吧,加固這和平寧靜的此刻,展示出倖存者身上的安寧。從遠處看來像是散發威脅的死神的頭顱,從近處看卻不過是孩子的遊戲。曬曬你那有一千年歷史的床。別理會那些遠離了童心的懷疑者。不要期待另一場戰爭:我們會在自然的見證下,找到真正的和平愛好者。不要向你的後代展示邪惡的一面。在他者的面容上,存在著力量的門。此時此地,正是感激之心的節日。所以不要讓人說你們錯失了和平的好處:讓你身體的精力疑惑一會兒——把和平傳遞下去。只有能夠去愛的人,能夠將它傳遞:只愛一個人——就能遍及所有。在愛你時,我清醒地認識了自己。即使當大部分事物都無法被提升,也要去做那可被提升者。把目光從那兇殘的兩足動物身上移開。變得真實。融入那大篷車的音樂。一直走下去,直到消失的線條從那混亂的扭結里再次出現,如此緩慢地出現,令世界再次嶄新地屬於你,如此緩慢,以至於你能清晰意識到,它並不屬於你。是的,永遠要遠離那誇耀自身權力的權力。不要抱怨說你是孤立的——甚至,你應該更孤立一點。沿著自然的窸窣聲前行。去描述地平線,以免美麗再次化為烏有。向彼此描述生命的圖像。善好之物值得繼續存在。不吝惜時間——並且保持創造力:讓你難以解釋的嘆息長成堅強有力的歌聲。我們的藝術必須向天空呼喊!不要讓任何人勸說你放棄美麗——人類創造的美,讓我們徹底震驚。專注於祛魅,而同時它會揭示那唯一的神秘。記住:無論何時,當一個孩子走過來驚惶地看著你,那一定是你的問題。披上多種偽裝是你不可逃開的命運,還有喜好令人愉快的欺詐,勝過公開的真理。參演日常生活的鬧劇。陷入迷狂是這遊戲的題中之義。(還有:只有不戴面具的人會驕傲地前進。)進入地球上的未知地域,讓那些未曾擁有幻覺的人怨毒地冷笑:幻覺為想像提供能量。是的,就讓對真實形體的渴求刺穿自己,在被治癒的世界上穿行——你接受的那些嘲諷的笑聲來自無知;那是些行屍走肉,發出死亡之聲。死者會給你更多的光。不要擔心你不能對他們說話:一個音節就足夠。但是,讓那些未出生的人保存在你的思想里。孕育和平的孩子!你們這些出自此地的人:你們有責任。不要讓任何人說服你們相信,你們是末日的不再生育的人。我們就像以往任何時候那樣靠近我們的源頭。也許不再有荒野存在。但仍有荒蠻,仍有永遠嶄新的東西,它將繼續成為:時間。時鐘的滴答毫無意義。時間是讓我們能夠度過這被詛咒的世紀的振動。時間:我擁有著你!被祝福的日子就在今日。勤勉地工作,你就能感知到它。或許並不存在理性的信念這種東西,但在神聖的戰慄中確有理性的信念。見證奇蹟然後忘記。完成踏入信仰的一躍。快樂是權力唯一正確的形式。只有當你感受到快樂,這世界的一切才變得安好。——我們沒有可以依靠的撫慰,在這故事裡這一點依然成立。誰在測量?那些謀殺孩童的、掌握權力的人消失了,但未受懲罰。和平與安寧不會長久:細細滴落的噴泉消失,化為街壘。希望是虛假的振翅。到處都是掃興的人。當我們在快樂的太陽下面行走。我們卻深深地飲下苦澀。親愛的鄉親啊:恐懼的哭泣將會永遠持續。你對仁慈的請求只會收穫拇指向下的手勢。所以,團結起來,看看那個在黑暗裡穿著黑西裝、白襯衣的人。看看河對岸站在陽台上曬太陽的女人。用你們廢棄了的方式,去證明,我們人類的反抗!無論多麼短暫,每個吻都要被祝福。而現在,你們每個人:回到你們的座位上。通過重複,用惡魔般的能量填滿這宇宙。形體是定律,它將你提升。永恆的和平是可能的。聽聽大篷車音樂。計算、學習,向天堂而去。抓牢這部詩劇。繼續向前。在村子裡遊蕩。」

如果說我母親描述的這些微小事件為我幾乎持續一生的寫作生涯提供了衝動,那麼,是藝術作品給了我必不可少的形式、節奏,或者,更嚴謹地說,是為那種衝動的表達提供了振動和光彩。我想到的不只是書,也有繪畫、電影(最重要的是約翰·福特的西部片和小津安二郎的「東方片」),還有歌曲(比如說約翰尼·卡什和萊昂納德·科恩的歌)。然而最初的振動和光彩,並不來自藝術;在我還是孩子時,那讓我從頭到腳地感到驚惶、震悚的,是斯洛維尼亞—斯拉夫的祈禱,我一次次在我出生地StaraVas附近教堂的羅馬式拱門下面聽到它們。那些既單調又充滿旋律的禱告向天空飛升而去,仍然令已經七十七歲的我感動、驚奇。它們撥動了我寫作之路上的琴弦,向我哼鳴天堂般的音階和華彩樂段,無聲地,正如那不可思議地漫長的、幾乎包含一百句禱詞的《洛雷托聖母連禱文》,我向在此引用幾句,有意不翻譯成德語,除了那句不斷重複的答句「Prosizanas」:「為我們祈禱」:

MatiStvarnikova–prosizanas

MatiOdresenikova–prosizanas

Sadežmodrosti–prosizanas

Začeteknašegaveselja–prosizanas

Posodaduhovna–prosizanas

Posodačastivredna–prosizanas

Posodavsesvetosti–prosizanas

Rožaskrivnostna–prosizanas

StolpDavidov–prosizanas

Stolpslonokosteni–prosizanas

Hišazlata–prosizanas

Skrinjazaveze–prosizanas

Vratanebeška–prosizanas

Zgodnjadanica–prosizanas

幾年前,感謝亨利克·易卜生,我去了挪威。但現在,在我結束演講之前,我要談的不是劇作家,也不是他的——還有我們的——《培爾·金特》,而是另外兩個挪威事件,雖然微小,但也獨特。我有幸和五六個保鏢共度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第一件事就有關其中的一位。當時是深夜,我們坐在奧斯陸海濱一家安靜的酒吧里。那個男人朗誦了他手機里存著的幾首詩,先是用挪威語,然後是英語朗誦,那些都是情詩,非常細膩的那種。在隨後某一天晚上,我終於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奧斯陸街道上閒逛(或者說是克里斯蒂安尼亞,克努特·漢姆生《飢餓》里稱呼這個首都就用這個名字),我看到一家書店燈光照亮的櫥窗前有個男人的身影。當我站在他身旁,他轉過身來,同時指了指玻璃窗後面的一本書。

「看,那是我第一本書!」他說,「今天出版的!第一天!」這個人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或者能夠為「青年」這個詞提供教科書般的樣本。他很快樂——只有孩子會那樣快樂。他散發的快樂,這個寫作者,這個創造者,仍然能夠溫暖我。希望這溫暖永不冷卻!

所以,讓我此時對兩位先生表達問候,在奧斯陸海濱念詩的那個男人和書店櫥窗前的年輕人,現在在我們的西邊或者,不管他們在哪兒。也許我應該感到遺憾,我沒能背誦那位保鏢的一首情詩;那個晚上,我的確記錄了一些詩句,但是後來把那張紙條弄丟了。但是,為了代替那首遺失的詩,現在我想念另一首詩,它屬於靈魂保鏢:

(詩歌為德文,略)

作者彼得.漢德克譯者: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