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電影《少林寺》上映的那個夏天

2019-07-03     吉林烏拉永昌源

作者:優雅的鬍子(吳永剛-Max)

圖片取自百度

關於《葉塞妮婭》、《冷酷的心》、《流浪者》在影院熱映的盛況,我沒有親歷,多轟動都是飄渺的傳說。那些影片公映時我還太小,不大可能被家長允許,去和成年人擁擠著在影院領略老外的愛情。關於熱映的電影,我記憶最深的當屬1982年的夏天觀看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夏日清晨,陽光普照,鳥兒歡歌。沉迷在暑假懶覺不能自拔的我被奶奶薅醒,讓我馬上跟隨表舅爺去電影院看電影。那是一場加映的早場,在電影院打更的表舅爺難得碰上工作時間有電影放映,便急匆匆地到我家,招呼我混進影院蹭場電影看。

表舅爺之所以能有時間招呼我,是因為他打更的東方電影院就在我奶奶家後院牆外。當時東方電影院竣工還不到兩年,是吉林市昌邑區東南部居民群眾唯一的文化活動場所。它虎踞東大泡子(松花江古河道遺蹟)北側的高崗上,線條明快的現代風格建築在古老胡同民宅的包簇下,成為方圓數里內最為醒目的制高點。少林寺的電影海報已經掛在電影院正門上方好幾天了,李連杰單足立地、扭身揮拳的姿勢早已燃爆了我的好奇心。加之在評書中聽說過好漢武松的拳腳得自少林派真傳云云,當聽到表舅爺要帶我蹭的是電影《少林寺》,我立刻鯉魚打挺從炕上躍起,一個白鶴亮翅跳到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提上塑料涼鞋,只穿著小背心、小褲衩撒腿就往電影院跑。可沒跑出兩步,就被表舅爺叫住,吆喝著讓我帶上一個小板凳,他說電影院已經滿園了。

我進入電影院時,正片前加映的紀錄片已經開始了。一面坡式的放映廳內座無虛席,過道里也滿是自備各式板凳的觀眾。表舅爺給我安排到正對銀幕左側偏後的過道上,安慰我說這裡居高臨下,視線好,便忙著協助電影院加班的工作人員維持秩序去了。本來我是不喜歡這個位置的,只是礙於「乖孩子」的虛名才對表舅爺點頭稱謝。然而一回頭髮現電影院的職工家屬也搬來小板凳坐在附近,心裡就平衡了很多。

我很好奇那些憑票觀影的人是什麼時候買的早場票,他們之中有不少人似乎早就看過不止一次這部合拍新片。此刻,他們正在紀錄片閃動的光影下,口沫飛濺著白唬著《少林寺》里的精彩橋段。我一貫鄙視這種劇透行徑,所以趁過道上有些呆子湊去聽劇透的時機,東瞄西探,如小青蛙一般在過道跳來彈去,一通閃轉騰挪,很快就轉移到正對銀幕中央、位置靠前的過道上了。那裡雖然有些擁擠,但距離銀幕不近不遠,沒有任何遮擋,觀影效果最佳。

電影一開始,我就被雷到了。這部電影展示的畫面完全超出了聽評書廣播和看小人書的體驗,打鬥場面更是與京劇舞台表演完全不同。演員無論正邪,表演的都是實用性與觀賞性並重的功夫:禿鷹的鷹爪功能抓出人的腸子,張一腿的神腿可以夾得禿鷹上不來氣兒,王仁則的寶劍可以把人扎得噴血,這在之前的銀幕上從未見過。特別是這些人通過技藝將力量揮灑出去的方式,恰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們最期待看到的。

在此之前,孩子們也大致知道武術是怎麼回事,然而對於如何練基本功,卻缺乏直觀感受。而電影《少林寺》很好地解決了孩子們的疑惑:在覺遠和尚成為武術高手的過程中,馬步、提水等橋段直接為孩子們闡述了方法;大量成套路的拳法、棍法展示,更為孩子們提供了參照和指南。小人書里楊露禪偷學太極拳法被孩子們活學活用,在電影銀幕的對面,看似平靜的觀眾席暗流涌動。許多孩子在默記招數,許多孩子在黑暗中小幅度比劃。而自控力不佳的我,時不時衝破小板凳對雙膝的束縛,站起來身來揮胳膊踢腿。隨即竟招來身後同樣坐小板凳的觀眾不斷按壓!電影高潮段落,我剛要站起來比劃之際,後腦勺還挨了一個重重的腦崩兒。

然而我什麼都顧不得了,眼睛如同長在了銀幕上。隨著光影行進,我和我周圍坐著各種座椅、板凳的觀眾一起或驚或喜,或痴或嗔,或郁或憂,幾乎完全融入到自己理解的虛幻世界中了。除了和尚吃狗肉那段讓我想起了自己還沒吃早飯外,整個觀影過程,「貪吃貪睡不幹活,不可教也」的我竟然一點都沒餓。

不知不覺中,電影《少林寺》已然散場,我戀戀不捨地被工作人員清出放映大廳。走廊里亂鬨哄的,人們激動而興奮地交流著觀影體驗,大批孩子癔症般地發出哈哈(發音)的叫嚷,在人群里揮拳踢腿。我的表舅爺已經交班完畢,正站在影院門口的晨光里挺胸抬頭和人交流著武術心得。表舅爺在偽滿時期是級別較高的警察,受過比較正規的格鬥訓練,對電影中武術招式、典故的解說比較專業,引來不少人傾聽。我也湊在一旁聽他講解,眼中閃爍的都是精緻的崇拜。不知過了多久,影院廁所方向傳來工作人員的咆哮:「裝什麼相!不就是想逃票嗎!你這號兒的我見多了!」表舅爺才停下來。他飛快地轉身,猶如武林高手一般帶著風向咆哮衝去。經過我時,他順手拍了拍我腦袋:「還在這兒呢!趕快回家吃飯!」

我提著小板凳,緩緩地朝奶奶家走去。不遠的路卻似乎那麼漫長,我突然發現了一種刺激的別樣人生,該怎樣迅速掌握武術要領?為達到少年豪俠的崇高目標該從哪裡入手?一系列新問題真的讓我很困擾。然而繞過存車處,踏上永昌胡同的那一刻,我發現胡同里的孩子們早已經為了夢想「」起來了!

各種鍬把、鎬把、長斧把,各種樹棍、柴棍、小木棍,都被孩子們當作少林棍拿在手裡。胡同中稚嫩而不乏決絕的「哈哈聲」此起彼伏。是間打碎物品聲、招數的爭論聲、大人的叫罵聲自然也不絕於耳。讓這條平常只有鳥啼蟲鳴擾攘的寧靜胡同,充滿了動感和激昂的氣氛。這種氣氛也感染了我,在草草吃過飯後,我閃進滿是灰塵的雜物棚,翻出一根松木拖布把。和那些揭竿而起,盲從少林的人不同,我鄙視那種東施效顰式的胡鬧——孫大聖一身本事,也因「教演兒孫,守護山洞,奈何沒件兵器」,而鑽濤分水,去到龍宮借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拿著粗細不均、頭重腳輕的鎬把只能練少林鎬,根本練不了少林棍!我聽見多識廣的表舅爺說,那少林棍乃是白蠟杆,而拖布把與少林棍最為形似。當天中午,我又從柜子里偷偷拿出半截白蠟燭,潛入昏暗的雜物棚,緊握蠟燭,認真地在拖布把上開蹭——打造自己得心應手的少林棍。自鳴得意的少年完全不知道白蠟杆乃是一種特殊植物,並非蹭了蠟燭的松木桿兒。

因胡同里各年齡段的少年陸續觀看了《少林寺》,一股習武熱潮在胡同里迅速鋪陳開來。胡同東端的壓水井一下子成為熱點區域。當時胡同自來水沒有入戶,每家日常用水都要去壓水井取水。把扁擔穿過壓水井上的「別環」,以通往井底的壓杆為支點,利用槓桿原理,在遠離支點的另一端用力壓下,水便從井裡擠壓而出,順出水口,流到水桶中。

取水的水桶被叫做「水梢」,多為鐵制,容積比現在飲水機上的塑料桶還要大。像少林武僧那樣雙手各提一個裝滿水的水梢,平伸雙臂健步如飛,即便是有力氣的成年人也很難做到。可孩子們偏不信邪,堅信持之以恆地練習,就會擁有過人的臂力。然而結果終是孩子們一次次的失望,只好水梢內的水減半,或者是水梢變成衛德鑼兒(小水桶),以浪費水資源為代價的形式主義,走走這項練習的過場。

臂力不行練腿力!雙拳緊握,雙臂夾腰,立穩馬步,依次怒蹬。在《少林寺》里,武僧們是多年練習,地面才被踏出腳窩。胡同里的孩子強調速成,希望立竿見影式地在渣油路面上蹬出腳窩。於是大多數孩子練習時,根本不是用力踏地而是跺地,頻率也要比電影里快上五六倍,使得本應英姿颯爽的武術咋看咋像舞術,最終無非是孩子腳掌酸麻作罷。於是多年後,觀看趙本山忽悠范偉,那句「你跺你也麻」的台詞竟然毫無違和感。

基本功費時費力,孩子們只能在招式上尋求圓滿。電影《少林寺》最具特色的拳法當屬醉拳,這種形醉意不醉的拳法一改嚴肅認真幾近神經質的傳統拳法氣度——跌跌撞撞而身軀不倒,搖搖擺擺而腳下生根,張弛之間,揮灑自如。因為所有同齡人幾乎都看過《少林寺》里醉拳的展示,所以要想在人前賣弄而不被挑刺兒,就只能嚴格要求自己的招數與電影中高度一致。遺憾的是一些同齡人走了彎路:在炎炎夏日中,我看到許多偷喝家裡酒尋找練拳感覺而被家長揍得鼻青臉腫的面孔,也見到許多因為練拳時不能很好掌握重心而摔得頭破血流的愁容……

當時電影沒字幕,直到多年後才弄懂這四個字的含義,當時就當流氓話理解

然而人類絕不會因為路途的坎坷而廢棄成長的追求!體胖面肥樣子萌的我,竟然也對醉拳厚愛有加。為了擁有成手兒的虛榮,我珍惜了所有重複觀影的機會,努力記住銀幕上一閃而過的招式:父母單位的招待票一定要去,用畫片收買電影院家屬(同齡小孩)換取蹭電影機會更得把我。在回鐵二小登校那天,我甚至花了幾毛錢去鐵路文化宮看了一場。在這些觀影過程中,我會儘量調整到靠過道的座位,以便我可以隨時跳到過道上,利用比較寬闊的空間,比劃電影里的招數,悉心揣摩和加深記憶。這舉動在當時並不突兀怪異——我發現有不少小孩兒和我有著同樣的癖好,在過道里練招兒時,我並不孤單。在文化宮那次,我竟然看到有大人在靠邊兒的過道中借著黑暗的掩護,認真地隨著電影鏡頭比劃,這讓我非常吃驚,因為我一直覺得大人們對《少林寺》的痴迷,主要是集中在白無瑕放羊和王仁則念叨「野性難馴」的那幾段。

正是由於不同心態導致了大批觀眾重複觀影,《少林寺》在82年的夏天創下了空前的票房。《吉林市文化藝術志》中記載:「七月,香港影片《少林寺》在我市公映,盛況空前。共映出2352場,觀眾達1966981人次……幾項指標均創我市歷史最高記錄。」有些人回憶《少林寺》是1毛錢電影票支撐的億元票房,這有些誇大了。至少,1982年7月這部片子的票價絕不是1毛錢。當時黑白片大概是8分—1毛2,彩色寬銀幕票價要1毛5以上。我記憶中《少林寺》應該是3毛錢以上,故而在鐵路文化宮門口,我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下決心去買的電影票。

暑假在我和同齡人揣摩武術、探究江湖中悠悠而過。為了擁有絕世武功,我們抓住三伏天的酷熱,心甘情願地跳出葡萄架、大榆樹的蔭涼,故意在烈日下經受大自然的歷練。那個暑假我為添置武打圖書和道具,犧牲了許多吃冰棍兒的機會——當我嚼著涼水鎮過的黃瓜、西紅柿,擺弄著同齡匠人用竹片削成的單刀時,甚至慶幸自己把錢花在了刀刃上……

直到某一天,從表舅爺的口中聽到外地有些孩子看完《少林寺》後竟然離家出走,結伴去河南嵩山少林寺拜師學藝,不覺大吃一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是有人比我有勇氣,敢於邁出這麼堅強的一步!好在自己身邊沒有這樣的先行者,不知學校里是不是有人也這麼乾了!想到學校就想到了還有很多暑假作業沒寫,於是扔下白蠟杆和單刀,衝進屋子……待到連滾帶爬地胡弄完作業時,竟然聽到東方電影院惱人的大喇叭里已經賣力地宣傳起其他電影影訊——沒看夠的《少林寺》已經停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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