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血也非悲劇,他們都已去往該走向的命運。
作者 | 連然
導演李霄峰出生在改革開放那一年,如今四十不惑已過。他說人一過四十歲,就會特別明確地覺得人生有限,時間是如此快速地流逝。接受《三聲》採訪的前一天,他六點就醒了過來,似乎只是眯了一眼,再看向手錶,指針已向11點。時間像水一樣,奔流,快速消失於眼前。
他成長在90年代,改革開放加速,經濟加速發展,自由思潮湧現,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物質主義與愛情主義交匯衝撞,那個年代給他的感受是,「一切堅固的東西終將煙消雲散」。
李霄峰
「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無法超越自己所處的時代」,李霄峰的三部電影都發生在90年代的小城裡:文藝片出道,《少女哪吒》,少女訣別;類型化上邁進一步,《灰燼重生》,大學生與工人交換殺人;類型化再進一步,《風平浪靜》,保送名額被外人替換,父子終見血。三部電影了,用第四代導演代表人物謝飛的話來說,「連拍3、4部穩得住,才是一個合格導演」。
儘管年輪增加,李霄峰仍然擁有好奇又自由的心性。少年,有真就有美。他有時走在路上,看著小學生跑過,他看到他們的眼神,清澈又明亮。
01 | 浪漫的烙印
學生時代陰差陽錯種下的苦果,讓宋浩太過痛苦,他再也無法承受,終於將刀插向父親的身體。
他和父親在碼頭。刀插進去了,警察來了,醫生也來了。碼頭前後,風浪涌動。這是電影《風平浪靜》里很重要的一場戲,犯罪與倫理並存。李霄峰不想闡釋太多,但那場戲很重要,他強調。
父子對峙
電影里有優等學生保送名額被權力關係替換下去的情節,一個巧合是,在電影上映前,6月,山東出了替考案,「273人在清查中被公示,其中242人涉嫌冒名頂替。冒名頂替者獲得學歷時間為2002年至2009年。」那麼多人替考,導演說,生活比電影複雜精彩一萬倍。他之前在某地考察過公安局,看過許多卷宗,「有的殺人連動機都沒有,從卷宗上看,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電影以十五年為分界,十五年前,宋浩離開家鄉,脫離原本的軌道,十五年後,他回到看似風平浪靜的家鄉,以為能完成自我救贖,但之前意外的苦果,其實仍在醞釀中,仍在繼續地折磨他……
本來之前拍完《灰燼重生》,李霄峰以為可能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拍出那樣的電影了,又自由又很苛刻,他想,是否所有的快樂與極致已經在那部電影里用盡。但跟頓河聊起的一句話「成年人只講利弊,小孩子才分對錯」,又讓他覺得值得做一次。
原發點在這裡,接著是他對人性的思考。人怎麼面對自己的對錯?犯罪的本質是犯錯,犯錯以後人怎麼面對自己?怎麼去面對世界的變化?怎麼去面對愛情?還會嚮往一段炙熱樸素的愛情嗎?
愛情,樸素的愛情在如今已經大約已是一種奢侈。李霄峰記得從前聽父母親講過,當年他們結婚,騎自行車去領證,完了兩個人一起吃頓飯,婚就結了。「多浪漫的事!」他感嘆一句。現在,許多婚禮張揚盛大,有時隱隱透出一種炫耀。但是,「我覺得你到最後還是要相信愛情,要相信還有很美好的東西。」
浪漫,木偶美術片《阿凡提》里的巴依老爺也有一種浪漫。在李霄峰看來,巴依老爺是大浪漫主義者,「阿凡提騙他,講幾句話,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他就信了。真的半夜去買一袋沙子,然後就開始琢磨這事。他太可愛了,這樣的人是浪漫的。小時候覺得特討厭,是個反面,但你不覺得特可愛嗎?他居然真的相信沙子一袋子,金子就能一屋子。」是的,動畫是在諷刺富人,但無論貧窮富有,能做出這樣的事,天真浪漫是有的。人是多面的,要立體地、分角度地看待。
再回到《風平浪靜》,李霄峰說起女主角潘曉霜,說她更是很浪漫的人,「小時候喜歡一個人,長大碰到他,還喜歡他,不僅喜歡,還要得到在一起,還要結婚再生子,還支持他犯錯後做要做的選擇,即便終點是再無相見的死亡」,她是浪漫的人,浪漫至死不渝。李霄峰不覺得電影最後父子見血,是個悲觀的結局,他以為,電影中的人物都走向了自己該走向的命運。
潘曉霜
《灰燼重生》里也有浪漫,以交換殺人為背景產生的浪漫。在那部電影里,李霄峰按照浪漫主義的方式探討了人的心靈,他把《復活》里「瑪絲洛娃為什麼愛上聶赫留朵夫」放在影片里。「一個人浪漫執迷到一定程度,可以為了自己愛的人去殺人」,當然,殺人是不對的,法制社會是不允許這樣的人得到同情的。
在早期的內測中,李霄峰得到兩種評價,「把這部片當劇情片看的觀眾,很喜歡這部電影;平時愛看懸疑片的觀眾,會有點失望,因為這不是懸疑類型」,他說,「《灰燼重生》這部電影本質上是個愛情片」。
《少女哪吒》里是少女的孤獨與掙扎,青春的浪漫與真實,「這世上只有一種活法,就是誠實地活著。」在李霄峰看來,這部電影是更貼近於社會倫理的一部電影。
為了能夠找到自己的特點和風格,他在這部電影里找到了「夢和真實之間的一條路」,古典與現代交織在一起,在保留著新舊交替之間殘存特質的一個小城,選擇一座老造船廠、一座老式專家樓……「你說它現在也可以,說它過去也可以」。
他還把戲曲放進去,電影里有一幕是兩個女孩在《天仙配》中起舞,李霄峰說過他覺得戲曲是戲的最高境界,比西方的戲劇境界要高很多,「有點像《紅樓夢》的感覺,就是方寸之間,驚心動魄。要珍惜這個東西」。
02 | 真實與虛構
30歲以後,李霄峰開始意識到代際之間的差別,時代不同,塑造出的人也不同。前些天,他去了一家「三丑頭腦」吃「頭腦」,後者是山西太原的一種傳統小吃,由肥羊肉、藕、山藥等食材做成,傳說來自明亡後一代名醫傅山為母親創製的「八珍湯」。
他後來分析那家店的名字,「可能他們家有三個孩子,大醜二丑三丑」,他又想,無論是一個人也好,一個食物也好,他認為是丑的,但是他東西很好吃,反而裡面是有美在裡面的。「有時候奔著美去,未必得到。這個名字挺棒的,很真,有真它就會有美。它不真的話它怎麼美?它哪美去?」
他有時候在路上看到小學生走過,他看到他們的眼神,清澈又明亮,真實不遮掩,身上自然而然帶著少年氣。不過他倒不懷念自己的少年時代,「我現在還挺少年的。這種東西它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好奇心,永遠保持好奇心。」不過,他也不會再回顧自己的少年時代拿出故事來拍電影了。
個人表達這件事,在李霄峰看來,寫小說,寫首詩,譜段曲就夠了。電影是另外的新鮮的世界。拍《少女哪吒》,他說他不要一個現實主義的電影,也不要一個虛假的電影,他就希望電影能夠自成一個世界,它跟現實只有有限的交集;拍《灰燼重生》,他說電影熒幕應該是擁有精神途徑、自成邏輯的另外一個世界;《風平浪靜》,電影也是建設一個世界,一個跟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
李霄峰,《風平浪靜》講戲中
他從前不認為自己是作者型導演,認為電影本質上是集體創作協作的產物,不過在這次的訪談中又鬆了口,「我覺得我也別著急去否定這事兒,因為什麼叫作者型導演,我還是挺疑慮的,但是我不反對這個說法,你說你個人的思考,古往今來那麼多大的哲學家提供了思考,還不夠深刻嗎?不論是西方的思想家還是中國本土的思想家,有太多的東西都已經在了。」他更多的考慮還是在怎麼把一個題材拍好,怎麼去把電影本體的問題解決,這是他喜歡的。
他想做一個全面的導演,好奇與興趣都驅動他往前走,不斷嘗試新的東西,不斷嘗試新的可能,「這部電影成本可能比較高,也許回頭還會再去拍一些成本不是很高,人物也不是很多,但是我很有感情的東西,也有可能。做電影的樂趣是無窮盡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下一部,他可能會嘗試愛情片,後續也已經有三四個項目在劇本進展中。
說起小說,有許多小說曾給他留下很重的影響,影響大多在30歲後開始浮現。就像魯迅,他小時候很不喜歡魯迅,「為什麼說話這麼彆扭?什麼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外一棵還是棗樹。你覺得在說冷笑話,他特別冷」,但是長大以後就明白了,他記得魯迅的一段演講,「但凡先生、太太們他們在高談闊論各種主義的時候,你就按他肚子看裡面有沒有魚和肉,高談闊論永遠是吃飽了以後才能幹的事」,他後來說魯迅,「他語言的魅力太大了。很多人根本跟他沒法比,怎麼比?跟他一比都是小學生,他的認知永遠在事物本質的位置上」。
還有福樓拜和托爾斯泰,「福樓拜對我有很強烈的影響,他怎麼可以把一個屋子裡的事物描繪得那麼清晰?這用文字表達是很難的……同時又是完美的。」
「最好的東西就是像托爾斯泰這樣,他是不雕琢的。小說就是他本人,他就自然而然地流淌的。這也太了不起了!就像納博科夫說他在教室裡面給學生講課,先把整個教室的窗簾全拉上了,跟學生說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後上去一把把窗簾拉開,陽光一灑進來,這就是托爾斯泰,就到這個程度。」
03 | 本質
李霄峰一直以來強調一點,電影本質上是製造業,要靠各個部門之間的協作來完成,「電影需要協作,不管歷史情況如何,都得先有技術和工業,否則就是無根之木」。他不把自己當藝術家,而是「製造業中在導演崗位上的一個人」,他在意電影的工業流程,嚴格對待規格標準的執行。他享受電影本體的建設,在電影中,導演的自我表達並不是第一位的。他認同的是拍出了中國影史經典默片《神女》的吳永剛導演的美學追求「看不見導演為好導演」。
《風平浪靜》劇照
《風平浪靜》殺青那天,李霄峰走上台,特地感謝製片人頓河,感謝頓河讓這部電影非常體面地被拍攝出來,「整個製片部門在為主創們服務的時候,總是站在創作者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吃飯的地方永遠是非常敞亮的,每個人都能夠吃得很高興。成本高了以後,有成本高的好處,反而是相對放鬆,對我來說是好事。」
相比第一部資金是由友人「小範圍眾籌」得來,第二部資金的主投是李霄峰的高中同學,第二投資是阿里影業,《風平浪靜》這部可以算作一部標準的中等體量電影。
資金體量的變化沒有影響他對待藝術性與商業性的態度,「有多少錢辦多少事。你自然而然會面對大的資金的需求,你也會自然而然面對自己的內心的需求。你希望這個故事更精彩、你希望這個節奏更強烈、你希望觀眾能夠更快地進入這個故事,你自然而然就會走到那個位置上。」
幸運的人會自然而然地走到屬於自己的位置。42歲,說到年齡,李霄峰短短地嘆氣,他說一過了40歲,就感到人生很有限,這感覺十分明確,推促著他萌生出一年能拍出一部戲就好了的念頭。
四十歲前後其實也沒什麼特殊的事情發生,所謂的時間節點,不過也就是樹木的年輪,時間加速流動的感覺是那樣自然的到來,「你就在床上躺著,你都會知道你的那個年輪長了一圈,你跟人打交道、說話做事的方式都會發生變化」。
李霄峰喜歡這種自然生長的狀態,但眼睜睜地看著時間過去是有點殘酷的。他前段時間讀了一本物理學的書《時間之箭》,那本書裡面寫「時間就像一隻箭,射向未知的前方,把過去永遠留在後面。」
但人的年歲增長到一定程度,反而又會擺脫束縛,有小孩的心境,俗稱「老小孩」。李霄峰說自己沒什麼束縛感,他還是自由的。採訪那天,李霄峰坐在窗邊,窗外夜色晦暗,窗內「中華」點燃後的煙霧彌散開來,他有時會放下茶杯,露出弧度非常打開的大笑。他就像他的燦爛的笑容一樣自由。
不工作不拍電影的時候,李霄峰喜歡睡覺。他有一個功能,「你現在能不能做個夢」,眼睛閉上,一會兒夢也來了。好夢是給大腦下指令得來的,噩夢不是,噩夢都是自己來。
他還熱衷於玩任天堂開發的《動物之森》,並且熱情向外推薦,「推薦你玩,特別好玩,我出門我都帶switch。」有一回,他有一個星期沒時間上去玩,等再上島,跟島上的小動物朋友們聊聊天,都給他聊得特別感動,雖然只有短短一周,卻有種很久沒見到他們的感覺。
那裡有他給自己建立的另外一個小世界。「每天釣釣魚,拿到商店賣魚,買架鋼琴」,他記得清楚,鋼琴要26萬。「在裡面要掙錢的,不掙錢就買不起家具……我的島現在搞得還可以!」在他的島裡面,有四分之一的地方,房子和房子之間全挖了河,要過河得蹦過去。
電影也是一次次建立的一個個小世界。一部電影,拍完了,剪完了,剩下的交給命運。一個人的能力能大到什麼程度,他能夠控制了自己的命運嗎?不可能。一個電影也不可能會完全地控制自己的命運。
所以他對觀眾的態度是,看有沒有緣分,喜歡不喜歡都行。電影生產完成後,終歸要面對市場,市場始終有各種的聲音。他已經沒有從前第一部電影放映後那麼緊張了,能跟觀眾交到朋友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但是沒有,也就是大家的緣分還沒到。
三部電影了,拿第四代導演代表人物謝飛的說法,「連拍3、4部穩得住,才是一個合格導演」。李霄峰覺得,今年對他來說,只是剛開始。他有點嫌自己五年拍三部的效率不夠高,為什麼不能每年拍一部甚至兩部呢?
但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好劇本還是得磨。「那些最好的劇本不會第一時間降落到你的懷裡的,再好的劇本到每一個導演手裡他都還要調整,作品的養成還需要時間」。所以,「再努把力吧,多拍,電影要多拍」。
從《少女哪吒》開始,他漸漸想明白一件事,有時把自己的審美趣味放一放,不要太固守一些東西,感知力反而會更寬闊。他現在經常問自己,是不是看事情的角度有點窄,是不是應該換個角度看?每一個層面每一個層次上都存在著一種美,就看怎麼去發現與感知。
李霄峰說自己稱不上什麼浪漫的人,而是「其實挺現實的」, 做導演,就像賈樟柯說的,不要詩化自己的經歷,「因為這事挺唯物的,我們在各個崗位上幹活的人,做事的人都是要養家吃飯的」。
做導演也好,做創作者也好,首先是個人,首先是需要吃飯、喝水、睡覺,希望有好的睡眠,希望世界和平。他又說,別太相信導演說的話,人在表達自己的時候難道是準確的嗎?有的時候是你剛說出來,它就不準確了,只能說是不斷地在接近準確的過程中。「《道德經》一開頭就說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可以說出來的東西,其實離那個本質已經遠了。」
人從所謂本質的地方出發,生長,走到自己的歸宿, 李霄峰曾經說起過一個歸宿「很了不起」,列夫托爾斯泰在82歲高齡那年,選擇以出走的方式,獨自死在火車站長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