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盧璐
來源 | 盧璐說 (公眾號:lulu_blog)
上周五下午5點42分,我又一次刷新我的郵箱,確認沒有收到新郵件。我想喊、想叫、想撞牆、想頓足捶胸……,最後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先放下手機。新買的,萬一摔了不值。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在桌子上,一低頭淚水如海水,一下子衝到頭頂,我得使勁地咬著嘴唇,才把這股浪壓回去。
哭有什麼用?發瘋又有什麼用?就算我在當場一頭跳到牆上撞死,只不過是一種令人羞恥的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直起身子,深吸一口。
講真,沒有誰的淡定是天生的。面對生活,當你試過了所有形態的歇斯底里,黔驢技窮之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
整兩周了,我都在等銀行貸款的合同。
在法國這個如此發達的國家,貸款合同一定要通過郵局以平信的方式到家。信一旦寄出,客戶經理就會收到系統的提醒。
他已經給我再四的保證,收到提醒立馬給我寫郵件,一分鐘也不會耽誤。銀行每天5點半關門,這時還沒有郵件,只能說合同這周還是沒寄出來。
我的客戶經理,是個三十幾歲溫和又好看的男人,他總是穿著深色合體的西裝,熨得平整的襯衣,配了素儉的領帶,平頭,還蓄著一點絡腮鬍子茬。
一般來說,有鬍子還好看的男人,那是真的好看,等我們完事兒之後,我可以試著去問他要張照片。
現在估計不行。
因為現在,他被我煩不勝繞,見到我明顯表情僵滯,整個人都不自然了。
上周三,我又跑去催他,周四他寫了一封郵件:
「我又一次問詢了我們銀行的貸款部,他們的回覆是,合同正在最後校訂,校訂後會第一時間最快發出。
我認為我們也許可以想像一下,這周五有可能發出信件,而下周二或者周三或許能到達你家地址。但請注意,這只是個設想,為了謹慎起見,我建議最好還是多預計出三到四天的時間。
可無論如何,我只要有任何消息,都會立刻跟你們聯繫。」
郵件同時發給了我和盧先生,等郵件等得同樣心焦的盧先生問我:「寫出這麼外交化的回覆,來搪塞我們,你都對他做了什麼?給了他多大的壓力?」
「我?」可我又有多大的壓力?
從8月31號到現在,第七周了,我們四口人擠在15平的車庫隔間裡。工作日,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勉強可以堅持,可晚上或者周末,我不得不一直坐在床上,感覺就是一隻正在孵蛋的老母雞。
有次我給一個朋友訴苦,結果她說:「全家擠一起,那感覺豈不是,就像旅遊時候住酒店裡?正好有個機會,可以增加親密?」
「不」,我非常堅決地搖頭說:「絕對不像住酒店,這一點,我做夢也不會忘記。」
這周,我們有了新問題。我們52立方,5388kg的貨櫃已經到港了,而且出了海關。要說船公司還是給力的,從最初的9月27日,三拖四拖,硬拖到了10月11日,足足晚了14天。
現在東西就在港口上放著,所有的港口,為了加速中轉量,存放費按天算,不僅是貴,而且日日遞增。
我國際搬家的法國對接公司在馬賽,分管我們的,聽聲音是個有點年紀的太太。從九月到現在,我們已經打過十幾通電話。
我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我覺得她應該是個金髮胖胖,帶著圓圓眼鏡的太太,她很有同情心,一勁兒地開導我,我們的機遇還不是最傷的。
她見過最誇張的一個國際搬家的例子,在港口存了六周,港口都要跟他們公司決裂了,然後客戶把貨櫃重新裝船清關,運到了地球的另一邊。
馬賽人說法語,和東北人說中文,有點異曲同工之妙,再嚴肅的事兒,感覺都像是在說段子,讓人發笑。
聽她講別人搬家的慘狀,我笑得前仰後合,原來拉著貨櫃,沒有地址就滿世界轉的奇葩,我不是唯一一個。
可笑完,我還是不知道,我的貨櫃什麼時候能送貨,到底能不能送貨,亦或者是不是應該考慮租個倉庫,先拉倉庫裡面存著?
經歷太多事,現在我的心臟有點脆弱,問題被我認為的分開了,一周一個。
其實,下周的問題,我早幾周前就已經預計到了,孩子們要放秋假,一放兩周,這是比天價的港口停放費,更讓我恐懼的事。我真的無法想像,我怎麼能在這個小房間裡,糊弄住這兩個娃。
而且孩子們放假回來的那一周,我要去德國,然後再回國出差,婆婆可以來幫我們,可就現在的條件,她來也住不開。
好像突然之間,我的人生中,本來無關的宗宗的瑣事,在這個時間節點上,看似無意的繞了一下,結果就越扯越緊,成了一個死結。
現在看來,解開結的關鍵就是房子;有房子的關鍵,就是銀行貸款合同;貸款合同的關鍵,就是客戶經理的通知郵件。
好奇妙啊,我奮力拚搏了這幾十年的人生,被捏在一個剛剛認識一個多月,見過幾面的人手裡,我卻只能在一面斜眼冷窺,無能為力。
可我好看的客戶經理也很無辜。用他的話來說:「我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到了一個我既做不了決定,也無法推進的狀態,我鞭長莫及。」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剛剛做了父親,有個三個月的女兒,剛剛三十幾歲,他急需累積資歷。與其說他幫我們,不如說是在幫自己。
而我馬賽的搬家太太,她也很無奈。港口天天催她移櫃,她雖然特別同情我的處境,但是她既不能幫我價格打折,也不能做到長期占位。她只能說:「在我還能幫你撐住,能存一天是一天,真的要移櫃,我也很無奈。」
一個真正讓人絕望的失控狀態,並不是有小人在害你,或者你還不夠優秀,因為沒有足夠的努力,而是當力量和力量湊在一起,就改變了整件事情的走向,上不去,下不來,懸在半空中,非常難受而且尷尬無奈。
周圍所涉及到的人,沒有一個是壞的,惡毒的,或者有意的,每個人都是想幫你,卻只能束手無措的無奈。
這一次,對我而言看起來,看起來是房子,其實,之前是因為孩子,再之前為了結婚、工作亦或者大學擇業……我發現我的每一段人生,總有一陣子近似真空的失重,仿佛走進了鬼打牆的死胡同,十分神奇,卻十二分無力。
我記得一個故事。
在很久之前,我讀過一個來自日本的小故事。一個很窮的學生住在炸魚店的樓上,買不起炸魚只能吃素餅。於是,他就每天等到炸魚店開鍋的時候,就著飄出來的香味開始吃飯,素餅就有了炸魚的味道,美味得多。
這一個唯心主義征服世界的例子:心中有佛你見佛。
然而,在法國這忽冷忽熱,忽然又是傾盆大雨的秋天裡,我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上,客觀事實永遠是無法用主觀意識去轉移的,就著炸魚的味道吃素餅,嘴裡的餅還是寡淡的。
相反,法國有句極為粗俗的諺語, 「chacun sa merde」,直譯過來大概可以是「人各有屎」。
每個人這輩子都是一堆問題,沒有誰對誰錯,沒有誰能管得了誰,每個人只能自己熬著,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
就像是在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里描寫過的那樣,在哥薩克的婚禮上,當賓客開始呼喚「苦哇!」新人就要站起來,接吻。
人生就是一顆浸滿了苦水的果子,與其把它想成甜的,還不如接受它是苦的事實。
這就是痛定思痛,一個中年人,能想明白的最積極的意義。
盧璐:有兩個女兒的留法服裝碩士、作家,新書《和誰走過萬水千山》,正在熱賣。行走在東西方文化差異裂痕中間的,優雅女性自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