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我為什麼拒絕進入文明的世界?

2019-08-05     好玩的國學

題記:人類在過著靜悄悄的絕望的生活——梭羅

馬克思說,人類在過著一種異化的生活,這叫做文明的悖論。人類創造了科技和更舒適的生活,但是反過來,文明所進化出來的工具又在奴役著人類,讓人類成為工具的奴隸,本來是讓生活充滿希望,最終卻讓人類更絕望,本來是追求更大的自由,最終卻讓人類不自由,這或許是人類的悲劇。

莊子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發現人類異化困境的思想家,他反對文明與科技,反對工具理性,反對人為物役,終極一生都在尋找消除異化困境的解脫之道。

莊子拒絕進入文明世界,他比伯夷叔齊等隱士們更為決絕地反對進入文明世界,他居於陋巷貧困交加,甚至要借貸度日,但他自得其樂。

莊子是那個時代最有才華思索最深刻的人,他本可以做大官,但當楚王派使者來請他的時候,莊子卻冷冰冰地說,他寧願做一隻在爛泥中打滾的烏龜,而不願做在廟堂上被人供著的祭品,這是對人間權力的蔑視。在老朋友惠施擔心莊子來搶他的位子而惶惶不安的時候,莊子說,在他眼裡,人間的富貴與權力不過是腐爛的老鼠肉,而他是居於梧桐之上飲風餐露的鳳凰。

如果我們把莊子與孟子作比較的話,孟子雖然「說大人而藐之」,不把權貴放在眼裡,但他實際上渴望權力,他所蔑視的只是德不配位的權貴,而莊子則完全把權力看成是破壞了清靜世界的異端,視之如棄履。

文明世界以人類群居生活為發端,人類由群居而生道德,由道德而生仁義,由仁義而生秩序,由秩序而生權力,由權力而生鬥爭,這是文明發展的必然,但莊子卻不以為然。

莊子哲學的核心是道,在道法自然、道法無為思想的支配下,莊子崇尚清凈自然的無為世界,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對世界越用力你就越無力,你為世界制定越多的規範,就為人類自身捆上更多的枷鎖,所以人與人之間,應該是獨立的,是自由的。

儒家講仁愛、墨家講兼愛,但莊子說人與人之間應該是相忘的境界。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在一起痛苦,不如相忘於江湖。如同一段無價值的婚姻,與其痛苦相處不如一別兩寬,各自生歡。由此可知莊子是拒絕文明的有秩序的生活的,他的理想是回到自然中去,在濠河水畔垂釣,於橋上觀魚的快樂,像禽獸那樣生活。

莊子並非都要讓我們成為禽獸,只是希望我們能像禽獸一樣融於自然,不以世俗的觀念去打擾自然,當人與自然相知相樂相融之時,就達到莊子所說的「若夫乘天地之正,御欲六氣之變,以游無窮」的逍遙境界了。

從拒絕文明世界的群居生活到反對文明世界的秩序枷鎖,這是莊子逍遙哲學的內在邏輯。在莊子看來,人類不自由的根源在於「有所待」,而「有所待」的根源在於文明世界發展出的道德與秩序,發展出的擾亂人心的智慧。

文明是智慧的結晶,但在莊子看來,人類不去追求心靈的自足與自由,反而去追求智慧,「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簡直是徒勞無功的犯傻。與老子的反智相比,莊子更加純粹,老子的反智是反對老百姓擁有智慧,以利於統治,而莊子的反智,反對的是智慧為人類社會帶來的爭鬥、偽裝、焦慮與彷徨。

莊子認為上古時代沒有智慧,沒有禮法,人們如嬰兒般醇厚天真,而文明世界有了仁義道德,卻讓人性變得虛偽起來,讓世界成為人性決鬥的斗獸場,成為慾望搏殺的名利場,仁義道德是社會動亂紛爭的根源。「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

莊子強烈反對儒家的仁義道德,作為一個著名的毒舌,莊子先是借盜趾之口痛罵孔子是「巧偽之人」,他甚至講了一個寓言。兩個儒生是按照《詩》《禮》盜墓的!站在墓口的大儒對底下墓坑裡的小儒說:「天都快亮了,你事情辦得怎麼樣啊?」墓坑裡的小儒說:「屍體裙子與短襖還沒有解開呢,嘴巴裡面含著珠子!再說了,《詩經》裡面本來就有『青青之麥,生於陵陂』 之句子呢。」上面的那個大儒聽得不耐煩了,嘲諷道:「生前不給予別人施捨,死後還含著滿嘴的寶珠做什麼呢?」大儒遂命令墓坑裡的小儒先固定住屍體的鬢角,然後手指按住屍體的鬍鬚,金椎固定住屍體的面頰,最後慢慢撬開屍體的兩側嘴角,這樣就一點都不會損傷到屍體口中的珠子了……

莊子極為辛辣地諷刺了儒家仁義道德的虛偽,並振聾發聵地指出,「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他們正是以仁義道德為名,行不仁義不道德之實的人。

莊子拒絕進入文明世界,他擔心工具理性破壞了人的精神自由。莊子渴望「物物而不物於物」的境界,我們創造了物,創造了工具,人才是工具的主人,而不能為物控制。子貢看到老漢在打井澆水,責怪他為什麼不用水車等先進工具,老漢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強烈反對工具理性給人類帶來的異化。

莊子對人性是悲觀的,對動盪的世界中人類的相愛相殺是絕望的,莊子用沉痛的筆觸描寫了人的困境。「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意思是,「才智超群的人廣博豁達,只有點小聰明的人則樂於細察、斤斤計較;合於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氣焰凌人,拘於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沒完沒了。他們睡眠時神魂交構,醒來後身形開朗;跟外界交接相應,整日裡勾心鬥角。有的疏怠遲緩,有的高深莫測,有的辭慎語謹。小的懼怕惴惴不安,大的驚恐失魂落魄」。

這是多麼兵荒馬亂彷徨無措的世界。莊子還指出,人類往往為了身外之物而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說:「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在慾望的戰爭中人成為物的奴隸,你占有的越多,身上的枷鎖就越沉重,但愚蠢的人類帶著黃金的枷鎖卻不自知,反而爭先恐後去帶更多的枷鎖。莊子深刻地指出,如此以往將來必然產生人吃人的現象,縱觀中外歷史,莊子一針見血。

如此看來,人類正在滑向異化的深淵,到哪裡去尋找解脫之道?

莊子給了我們三條通向逍遙的道路。

一是無為,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不要去做違反自然規律的事情,要按照自然的尺度行事。

二是齊物。在莊子的哲學中,人不再是萬物的尺度,只是大道中的一員。從道的意義上來說,萬物齊一,人類社會中的是非成敗、功名利祿和榮辱毀譽,在本質上沒有區別,你所爭的無非是過眼煙雲,你所看重的無非是蝸角虛名而已。只有無情無心無私無慮,才能對抗文明的悖人性的異化。

三是「物物而不物於物」,我們要擺脫物的奴役,用審美的觀念去去關照生活。

這就是莊子的解脫之道。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EyINdW0BJleJMoPMtDp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