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子;歡迎關注中財論壇
後院的楊樹一點點被砍伐倒了,白色的木屑迸濺著,掉落一地。
父親揮動著斧頭,那棵樹冠濃綠的樹,岌岌可危,顫動、搖晃的樹枝,在一個少年的眼裡,恍若一次巨大的事故。
少年緊張地盯著那生長了多年的樹,既興奮又有莫名的懼怕。
那天上午,少年被轟然倒塌的聲音,包圍到裡面了。樹身仿佛一個碩大身體重重倒在地上。那一瞬間,他無法意料的被樹冠罩在了裡面。
樹枝戳破了胳膊、腿和衣服。
父親驚叫起來,他迅速跑過來,看到倒在樹枝里的少年,一把將他拉出來,訓斥了一頓。
很多年裡,我的記憶不由自主回到那個夏天的下午,仿佛猝然驚醒。那棵樹像時間的一個標記,刻在那片土地上。
我看到父親找來一輛木板車,裝上樹,和哥哥一起出了村莊。
我站在村頭,看著一條小狗追著那輛車,狂咬著。大概那條小狗也驚詫於一棵樹躺在了木板車上。車子走遠了,我依然想著樹長在一所院落的前面,那高高大大的樣子。
每年春天之後,我都要在那片地上,揀拾它的落葉喂羊。
那棵樹被運到城裡,賣了幾十元錢。
幾天之後,父親帶我去了縣城。用這筆錢賣回一塊手錶。那時,我在外地城市讀一所中專,得到了這樣一塊夢寐以求的手錶。
我能想到,那個夏天的風,清涼得沁人心脾。仿佛此刻,從敞開的門外溜進來的風,穿過小花盆的樹葉,那些細嫩葉子顫動著,像某種信號,將隱約的呼喚,傳到身體里。
我坐在沙發里,看著玻璃上,搖晃著的樹枝影子。
它變換著時間裡的往事,而我藏身在那團影子裡,我看見身體捲曲著,漸漸的,那影子成為了一個樹身的洞穴。
我在那個樹洞裡,做了一個飄忽的夢。它像一個巨大的漂浮物,離開土地,升上天空,而我看到天上的月亮,出了樹洞走進月亮里。
我一直想像的月亮,就在眼前。一隻猴子掉在月亮里的那棵樹上,在玩耍。我攀援上了那棵樹的枝條,盪起鞦韆來……醒來後,我被自己的夢,驚奇得不知所以。
事實上,所有關於樹的記憶,我尋找到的樹洞,在村頭兩棵巨大老柳樹的其中一棵上。我和村子裡的孩子常在樹洞裡玩捉迷藏。
那入口非常小的洞口,僅夠身體瘦弱的我側身擠進去。後來,那個樹洞被我們幾個小夥伴用小刀一點點開鑿出來,越來越大。
有很多次,我因為和小夥伴打架,被母親逐出家門,那些夜晚,我是躲藏進那個樹洞裡過夜的。你可以想像一個孩子藏到樹洞裡,像一隻小動物安然自在。
這個夏天,樹木依然到處茂盛,微風蕩漾,像一條飄帶,引誘我回到過去。
在那條時間幽暗的過道里,我聽到母親喚我的聲音。她喊我回家吃飯。
整個少年時代,我心裡留下的母親最清晰的聲音,就是母親拉長了音節的呼喚聲。這也使我後來的回憶對飢餓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我想起從母親放置物品的桌洞裡發現的一塊干硬的麥面饅頭,那是一年四季中難尋的美食。我一點點啃食硬邦邦饅頭的顆粒,麥面的香味溢滿口舌。
那天村路上,好多人圍著一個城裡來的人,那人穿著錚亮的黑色皮鞋,白色襯衣。父親說,那人是村東某個老人家的外甥。
他上了大學後,就留在城市工作了。他手腕上戴著一塊白色金屬手錶,閃閃發光,引得好多人盯著看。
我看到了那塊表,那麼光彩奪目,我想像手腕戴上那塊手錶的樣子。這個想法,在我頭腦里發酵,越來越強烈。
我突然想到了父親做木匠活的墨斗,在一個木箱裡翻找出來。用火柴棒蘸著墨汁,在手腕上畫出一隻表來。
現在想來,那個好笑又滑稽的孩子,他對新奇的事物充滿了莫名的幻想。
幾年後,我手腕上戴上用樹換來的那塊手錶。恍惚覺得人生夢想的造訪,虛妄變成一種現實,而我也走進了城市,走進了學校,從此開始了我離開鄉村的生活。
我對村莊上的那棵樹,懷著無法言說的心緒。那棵樹仿佛是我的恩人。
看見樹,想著那塊手錶,我對所有生長的樹,充滿了莫名的感激。
「我記得它帶我走的。」——我多次在夢裡,看到一條幽暗的過道,兩邊站立著嘩嘩作響的白楊樹。我穿行在風裡,那一刻,我置身於自己創造出來的畫面里,走向城市。
一個我未知的地方,充滿了魔幻般的情境。我只覺得,是那棵樹,某種意義上,引領了我。
我嗅到秋天的味道。那濃烈的綠色,在我心理泛起一股股的潮水。我身體通透,灌滿著綠色的風,它起伏蕩漾。
我的身體,在那個青春期到來的歲月里,仿佛掛滿了飄揚的旗幟。它們在我面前變成心旌搖盪的綠色波濤。
而我面對一棵樹的存在與消亡,以及它成就的那個我,仿佛騎上了一匹快馬,響聲叮噹地跑入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