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的《四象》:日從西升 早炎午涼 春凋秋榮 冬溫夏寒

2020-05-18     北青藝評

原標題:梁鴻的《四象》:日從西升 早炎午涼 春凋秋榮 冬溫夏寒

梁鴻的《四象》是一本需要耐心細讀的書,也是一本經得起反覆細讀的書。

作者採用多聲部獨白的方式,四個敘事主人公分別從自己的視角出發,或回憶歷史變幻,或講述現實生活中的人生百態。它們各自獨立又相互嵌套,現實與回憶交叉閃回,如此,百年間的事與人便可聚於此一地與此一瞬。從一開始主人公韓孝先聽見他們(三個亡靈)的聲音並看到他們的形象,然後一起行走在人世間,到最終再也看不到他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敘述邏輯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

第一部分《春》的第一節「綠獅子」,開篇便寫,「日從西升,早炎午涼,春凋秋榮,冬溫夏寒」,這是一個顛倒的存在,環境、時序、氣候都有「悖論之徵」,寥寥數筆,作者賦予即將開始的故事以某種黑暗、狂亂的氣息。那個曾經是留洋武官、做過一方縣長、領導過地方進行現代自治的韓立閣,躺在黑暗的地下,凝視河坡對岸的「綠獅子」已經一甲子了。正是他,眼中事物皆為顛倒。

「綠獅子」又意味著什麼呢?如果說韓立閣本人代表歷史中的傷痛,那麼,與之對峙的「綠獅子」自然就是一種抹滅歷史記憶的野蠻力量。當然,「綠獅子」可以是多義的,可以代表毀滅一切文明的力量,代表上帝的「末日審判」,代表終結者,就像後面文中出現的另一個意象「血月亮」。

第二節「龍葵」從一個名叫靈子的女孩視角描述她與周圍植物的互動,其言語溫暖靈動,讀之卻令人莫名憂傷,她渴望擁抱,卻至死沒有等到。從她和植物、動物喋喋不休的聊天中,我們都能感受到她的寂寞。

「我又想我爹我媽我哥了。胃裡有個湖,湖裡又起大浪了,一個漩兒接一個漩兒,翻江倒海,打得我渾身疼。」藉由韓靈子的敘述,我們看到的是鄉村文化中「重男輕女」以及崇尚暴力、反智的野蠻一面。「媽說靈子把你作業本拿過來撕幾頁,做個火引子。」媽野蠻對待靈子珍視無比的作業本,但媽其實也還算是村裡的文化人,一個高中畢業生。而媽媽又是父親及村人暴力、嘲笑的對象和犧牲品,由此類場景,梁鴻展示的是鄉土文化中的愚昧、暴力與傷害。

第三節「櫻花瓣」的敘述者顯然是基督教長老韓立挺,「我搭眼看過去,左邊平得幾乎都要陷下去的地方,有一個四方黑屋子,我的親堂弟立閣躺在裡面。」韓立挺是信教之人,但心中的主沒有給他庇護的溫暖,現實政治的陰影與冰冷的屍體讓他「冷了一輩子」,先是夏牧師給他講的山西教案,「他們已經抓了幾千人,砍了好幾百人。」而後是目睹村人對堂弟立閣一家的酷刑暴力。面對韓立閣的質問,他無言以對。

第四節「四象」中,生者韓孝先出場。「我旁邊的墳頭、草棵、田地轟隆隆往下掉,我眼前一黑,腳打了個滑,摔倒在地,下面一股強風吸著我,一直把我往下旋,光速一樣,頭暈目眩。『啪』,我被甩到了一個地方。」在這裡,四個主角相遇。藉助於三個亡靈的力量,精神分裂者韓孝先獲得了特異功能,可以勘探生死;藉助於韓孝先,三個亡靈返回地面,繼續他們死前未竟的意志。

四個角色對上、定位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在隨後的章節中逐漸明朗。第二章《夏》中,四個人的敘述分別從不同角度聚焦當年韓立閣的死以及他母親和他媳婦梅花的慘死,追溯運動中村人的貪婪與暴力。韓立閣曾經給韓立挺一封信,希望他轉送給母親和梅花,相約逃跑。韓立挺沒有轉送這封信,他知道即使送了也沒有益處,她們已在監視之中。他更害怕自己牽連其中,落得和立閣娘、梅花一樣的下場。韓立挺不僅是韓立閣的親堂哥,更是村中長老,他賴以傳播教義的教堂正是韓立閣爺爺特意修建。一個代表鄉村最高良心、信仰、正義的人面對不義的場景卻只能視而不見,背叛心中的上帝和自己的良心,可見現實暴力之荒誕與兇狠,更可見出,在歪曲的歷史語境中,人心也已全然歪曲。歷史不應該留白,即使血痕已失。韓立閣之所以死了一甲子,心中復仇火焰不滅,因為「有恨的人永遠不會閉嘴,就是死了,他也要說。他們比誰都說得多。」

梁鴻

文學應該記錄類似韓立閣的聲音,記錄幽靈的申述,記錄歷史中的愚昧、暴力與傷痛。因為忘記就意味著背叛,忘記就可能讓悲劇重演。「太歲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頻饑渴。高田猶及半,晚稻無可割。庚子年曆來是個坎兒,要有大事發生,所謂周期律。」一甲子前庚子年的故事還有幾人記得,幾人書寫?而一甲子之後的庚子年,碰巧又遇上規模史無前例的巨大疫情。

作為書寫者,不一定是在第一時間對災難現場做速寫,也許在時間的流逝中更能積澱出思想和力量,正如梁鴻所言,「外部事件對個人的衝擊不單單是一種悲痛,悲痛可能只是第一層。作為一個普通的生活者,悲痛會內化到我們每一個思維或思想的鏈條里,可能這才是悲劇的價值所在。」

《四象》是一部野心勃勃的書,一部力圖涵蓋歷史與現實的書,一部力圖探討歷史與現實中的愚昧、暴力與傷痛的書。作者對歷史場景與細節的呈現凌厲直截,對富於戲劇性的現實荒誕景觀的一步步展示又令人啼笑皆非。藉由韓孝先的精神失常經歷,我們看到現實中城裡人與農村人的階層壁壘依然森嚴。作為縣裡的高考狀元,韓孝先的事業、愛情一開始一路順遂,直到他妻子娟子與他老闆偶然邂逅後變心。娟子和他老闆曾經一起在國外參加過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住過同一個酒店。對於鄉村出身的韓孝先而言,出國參賽無異於天方夜譚。這個細節將愛情背後的文化、階級、政治經濟學內涵揭示得淋漓盡致。當然,這只是韓孝先精神失常經歷的一種敘事方式,小說還暗示了韓孝先參加讀書會因為所邀請的老師不恰當而最終捲入「黑林子」的過程。

封面上的英文書名「Four images",靈感來自提香名畫《智慧的寓言》,畫中是青年、中年、老年的形象,又似獅子和狗,多種面目匯聚一體。

而在韓孝先成為村人、縣長、部長眼中的「上師」之後,他既是這個時代病症的化身,也親自指證了這個時代的膿血,「生而為人,不見山川,不看大地,何以為人。」眾人對韓孝先的追捧、膜拜乃至把他圈起來牟利同樣是這個時代人們精神空虛、恐怖不安、貪婪的精神表現。

梁鴻並不避諱描述「死亡」。死亡也不一定全然是灰暗的、黑色的,它或許會有金色的光芒,並終歸於寧靜。《四象》的結尾,希望打通陰陽界限復仇的韓立閣,以最終之力護送韓孝先重返人間,完成了自己的救贖;而韓孝先迷惘在人世茫茫的空虛中,無所歸依。活著的人未必明白,逝者們的「生命力」頑強地影響著活著的人。

「人讓世界的形象顯現。」藉助於幾個亡靈、韓孝先以及其他人物形象,梁鴻讓歷史場景重現,讓時代的景觀顯現。寫作是為了對抗遺忘。疫情過後,人們回歸日常秩序,大部分人可能會遺忘曾經的恐懼、傷痛、勇氣與光榮,但文學不應該遺忘。

作者 | 鄭潤良

編輯 | 羅皓菱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EeYUJ3IBnkjnB-0zif1B.html